南孙在家门口站立许久,等沾染的烟酒气息渐渐消散,才悄声开门。
奶奶的作息十几年如一日,十点钟之前必定休息。蒋先生和蒋夫人一个致力于炒股,一个整日沉迷在麻将桌,倒比她读书还忙碌。南孙进门的时候,两人各自占据一张沙发看报纸,见南孙进门,蒋先生有些不悦,“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有陈师傅守着,有什么可担心的。”南孙边换鞋边说。
“我困了,明天还有课。”南孙说罢上楼,身后追来蒋先生的喋喋不休,“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要注意安全的。”
妈妈收起报纸,淡淡道,“她也累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南孙在楼梯转角处停住,淡淡笑道,“妈,晚安。”
南孙回到房间先洗澡,打许多沐浴露,套一件宽大白色真丝睡袍,清清爽爽走到书桌前捻亮台灯,边擦头发边翻练习册。
今天和锁锁在酒吧消磨光阴,作业一点都没有写。南孙缩在椅子上,下巴靠膝盖,平日行云流水般的思路一时凝滞,忽然觉一阵心烦意乱,匆匆写了几笔敷衍过去,不论对错,只管有东西可交差。
南孙把自己丢在大床/上,脑袋陷入松软枕头。她深深躬下身去嗅自己的肩膀和心口,肌肤似乎都是滚烫的,上面还带着挥之不去的烟酒气。南孙有些痴迷地一个劲儿嗅那种气味,一面奇怪这些味道的顽固,即使一大朵沐浴露也无法去除。
就像锁锁贸然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感觉,她宛如空气无处不在的微尘,总是不由分说地喧嚣尘上,令人避无可避。
她怀着一晚上的回忆沉沉睡去。
南孙梦里是意大利民谣小调和一只没有尾巴的猴子,醒来面对天花板上的水晶灯发懵,以为昨晚不过是一场错觉。
锁锁玩得尽兴,早上如往常一样没有来自习。爱心早餐一如既往准时来到锁锁课桌,于是顾子伊小脸皱成一团,念课文不住咽口水,屡次忍住把这堆东西再次丢入垃圾桶的冲动。
“今天来送早饭的好像少了,是不是你太冷漠无情,把人家拒绝啦?”南孙和锁锁趁课间趴在窗边说话,锁锁眼下乌青淡淡,明显没有休息好。九月份仍有蝉鸣余音,锁锁在它嚣张的叫声中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说起来算是顾子伊的功劳。”
“她的功劳?”南孙不解。
锁锁一指教室外的垃圾桶,低低地笑了一声,“有几个男生看见自己的早饭被丢在垃圾桶,感觉内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幻想就此断绝。”
锁锁话音刚落,上课预备铃响起,林柏森抱着课本站在门口。锁锁和南孙不愿正面冲突,忙不迭从后门溜进。
林柏森的语文课一如他的人一样刻板,总是把一张大脸藏在教科书后,老巫师念咒语一样令沉闷的句子弥漫在整间教室。即使南孙尊师重教,也不免对林柏森的碎碎念敬而远之,锁锁更不必说,只看速写本一样的教材就知道她过得有多无趣。
而这间教室中林柏森唯一并且热烈的拥护者,偏巧是顾子伊。
林柏森猛地吸一下鼻子,将滑落的眼睛推回原位,“说实话,这次模拟考的语文成绩很不理想,尤其是作文。不过全年级的最高分还在我们班,顾子伊,起来把你的作文念一遍吧。”
林柏森的话对顾子伊来说如同圣谕。
锁锁和南孙坐在李医生的办公室里喝汽水,一丝不苟地形容道。
这节是体育课,然而理科一班的体育老师已过知天命之年,胡子比头发还要多,即使上课也不过组织一起跑两圈,然后便放人自由活动。锁锁和南孙不爱在操场上被太阳晒,也不想回教室各自面对同桌,想起李医生长期有效的优惠券,一同到医务室打秋风。
李医生被这种形容逗得哈哈大笑。
锁锁轻轻踢南孙的脚尖,“哎,你和你的新同桌怎么样?”
“一般般吧,如果他不会翘着兰花指去拿橡皮,我应该不介意和他平安无事地再相处一段时间。”南孙靠在锁锁肩膀。
李医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比我们小时候有意思多了。”李医生抽纸巾擦鼻涕,被两个人的意外遭遇逗得乐不可支。
“说得你好像很老一样。”锁锁不满他把自己看成小孩子。
李医生其实很年轻,他不像学校中的很多男老师一样穿皮鞋,而是穿白板鞋,配牛仔裤,走路总觉得他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跳起来,比起石头一样的秦漱柳更又年轻人的气息。
李医生一边笑一边喝汽水,忍不住打嗝儿,用很清澈的声调说老气横秋的话,“我是不年轻了,二十六岁,比你们多活十年,还不够资格说老吗?”
“二十六岁当然不算老。”南孙立刻反驳,仔细想了想,“那时候我应该在读博士一年级,甚至还没有工作,人生刚刚开始,怎么可以说老?”
锁锁没有反驳,握住南孙手臂的力度却莫名增加。
“失敬失敬,未来的女博士。”李医生并不认真地说,他随手翻动画册,扉页上有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李医生的眼神却并不凝聚在上面,而是盯住虚空里某个点,像是在怀念,“我十六岁的时候也在幻想自己十年后会成为设计师,每天在各国之间飞来飞去参加各种展览,少年得志,功成名就。”
“那你后来为什么为什么做医生?”南孙执拗想知道这个答案。
李医生把手伸到半空,笑意盈盈,“因为有一天忽然下大雨,电闪雷鸣,飞机再也不能起飞啦。”
他的手势忽然坠落。
于是两个人都知道他大概经历了一些很不好的事,默契地转移话题。
南孙和锁锁走出医务室,锁锁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拉住南孙绕到医务室侧门口看标识牌。
“原来他叫李安,和拍电影的李安重名,真有意思。”锁锁描摹那两个已经掉漆的宋体字,“南孙,真巧。”
“听起来是个四平八稳的名字,适合他现在的朝九晚五。”南孙感慨。
两人回到教室竟意外没有看见顾子伊埋头苦读。
锁锁大大伸一个懒腰,松一口气,“幸好不在。”
南孙的注意力并不在此,不过一节体育课的时间,桌上已经又堆满卷子。南孙整理好夹进课本,“今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锁锁不在乎有多少试卷,因为她从来不会写。
“在李医生那里喝汽水喝得肚子饿,南孙,要不要吃饼干?”锁锁奋力从桌肚里掏饼干。
然而用力过猛,不仅带倒自己桌上一堆课本,还撞到顾子伊的桌子,浅口桌肚哗啦吐出一叠书本。
“南孙,快点帮忙,不然等顾子伊回来我这儿肯定又成龙王庙。”锁锁不管自己这边的惨状,赶忙先收拾顾子伊的课本。
两人七手八脚把课本归回原处,锁锁手中还拿着一个精致的粉色笔记本,有些犯愁地撩了撩额前的碎发,“也不知道这些书原来是什么顺序,她回来估计又要不分青红皂白地认为我在乱动她的东西。”
然而顾子伊总是在不该出现的时候立刻出现。
“朱锁锁,你又在干什么?”顾子伊小小的身体总是能在朱锁锁面前爆发出巨大能量,她红着眼睛冲过来,见锁锁手中拿着笔记本,怒火更盛,尖叫道,“你凭什么乱动我的东西。”
南孙拿过锁锁手中的笔记本,却并没有归还的意思,“锁锁刚才在自己桌洞找东西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你的桌子,我们不过是把东西捡起来,并没有任何乱动你笔记的意思。”
“把东西还给我。”顾子伊似乎对这个笔记本格外看重,扑上来要抢,一个用力过猛,将南孙甩到旁边课桌。
南孙下意识喊出声,腰间强烈的痛楚让她暂时无力动弹,僵硬地维持着和课桌接触的姿势,锁锁立刻扑过来,一脸焦急,“南孙,有没有事?”
顾子伊像是吓坏了,豆大的眼泪滚滚落下,磕巴道,“我没有这么用力,我不是故意的。”
锁锁正在气头上,大喊道,“又不是不还你,不就是个笔记本吗?至于动手?”
顾子伊竟哭哭啼啼地跑出去。
“又来这一招。”锁锁无语,只得先小心地把南孙扶回座位,缓缓揉她后腰上的伤处,关切道,“疼不疼,要不我去找李医生拿点红花油?”
南孙白着脸摇摇头,“算啦,我不喜欢红花油的味道,过几天就好了。”
锁锁忿忿踢一下桌角,看向顾子伊落荒而逃的方向,“眼泪来的比自来水还快,读书也浪费,怎么不去做演员。”
南孙忽然指着地上一张纸片,皱眉道,“好像是刚才从笔记本里落下来的,看一下要不要还给她?”
锁锁捡起纸片看了看,“草木光阴”,忍不住耸肩,“好煽情的名字,是报纸剪片,作者是……”
“是谁?”南孙接过纸片,对上锁锁一言难尽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