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得怎么样?”南孙紧张地扑上来握住她的手,当然,也抓住了那张银行卡。
锁锁踢掉鞋子,把银行卡亮在南孙眼前,“我和他从今之后不再有任何关系。”
她说,“南孙,我要从这里搬出去。”
锁锁底气十足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南孙扫了一眼银行卡,然而她并不能想象有多少钱才能给锁锁这样的勇气。
“你不要一时冲动。”南孙脱口而出。
锁锁把她在这场感情中的结局随手丢在桌上,坐在床沿高高翘起脚,迎着月光欣赏脚尖闪烁的红指甲,“南孙,你坐啊。”她拍拍身边的位置,微微地笑起来。
南孙心里的难过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纯洁雪白的浪花故作天真地侵蚀着无限后退的海岸。她顺从地坐在锁锁身边,环住她单薄的脊背,轻声问,“他难道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吗?”
“解释很合理。”锁锁摸到床上的空易拉罐,把它随手丢出去,一阵银光划过空中,撞击在已经老化的墙板上,扑簌簌落下一层墙皮,锁锁听着在黑夜中尖锐而突兀的声响,“合理到让我无法反驳。”
她觉得自己就像这个易拉罐一样,轻飘飘地被人拿捏起,随手一丢就义无反顾地奔赴不可知的未来,直到听见自己粉身碎骨的声音,才发觉最初的姿态落在旁观者眼中如此卑微可笑。
她想起自己和南孙的玩笑,“有钱人家是不是都会有一个青梅竹马,郎才女貌,毕业后举办教堂婚礼。”
原来她早在冥冥之中预见了自己的结局。
只不过江扬的故事比意料中发生一点可以扭转的曲折,而自己无意中成为这个曲折的一小部分。
有什么资格好伤心呢?
锁锁抹去南孙的眼泪,“怎么哭了,我都没哭呢。”
南孙用力吸一下鼻涕,恨恨地接过锁锁递来的纸巾揩掉鼻涕,“江扬就是个王八蛋。”她说着用力蹬开被子,好像要一脚踢在江扬虚伪的脸上。
锁锁忍不住笑起来,把头埋在枕巾上,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南孙不解,“怎么了?”
锁锁笑出眼泪,松了口气,一条腿伸出来搭在南孙的腿上,“就是好笑,蒋大小姐居然也会骂人。”
“江扬就是个人渣。”南孙再次向她证明。
锁锁笑得把身体弓在一起。
南孙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两只手大大的摊开,一只掉落在床外,一只横在锁锁的脖颈。
“真的是我第一次骂人。”她转过身去,一只手撑着头,看向慵懒的锁锁,把玩着她有些打绺儿的发梢,“我爸妈从前也吵架,与其说吵架更像相互指责,后来感情淡了,连吵架也不会有,两个人彼此都不说话,我反而怀念起他们吵架的时候,是不是很奇怪?”
锁锁握住她的手指,在黑暗中南孙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感觉到她温柔的注视,“其实有些话能说出口也不错。”
她往下沉了沉肩膀,把一只胳膊当枕头似的垫着,“就像江扬,幸好他没有痛哭流涕地求我原谅,不然我连最后一点体面的回忆都不剩。”
“你相信他说的话?”南孙反问。
“总有一部分是真的吧。”锁锁倒是坦然,“反正都没有继续的愿望,他给了补偿,我得了教训,互不亏欠。”
她仰望老旧的天花板,似乎能看到江扬得体的笑容。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她忽然就想通了这一点。表面上风光无限,底子却是一团污秽。
“我其实不怪他。”锁锁忽然说。
竹凉席不耐热,躺一会儿就湿漉/漉的,锁锁动了动身体,往南孙那边更靠一点,把身/下那块儿已经被睡热了的地方晾开。
天气热,而风扇电压不够,即使开了也没有什么大作用。今夜没有风,于是屋里更加闷热,锁锁穿吊带睡衣,肩膀两侧的细带子被汗水黏在皮肤上。南孙看着她,也觉得身上发粘,解开衬衫最上排三四个纽扣,被闷在规整衣衫力里好久的肌肤终于得以喘息,汗水肆无忌惮地流淌,顺着额头流进下颌,脖颈。
南孙在床头摸索到一把小折扇,或许是大街上发传单附赠的那一种,塑料杆不耐力,没扇几下就折了腰,她有点儿烦躁,随手丢回原处,抱怨道,“怎么不装空调。”
复兴路的那栋小楼院子里种了一个梧桐,繁密的树冠遮蔽掉大片阳光,屋子里便格外清凉。最热的几天,空调昼夜不息地运作。总之南孙不适应这么湿热的房间。
锁锁垂下脚,两个脚趾夹住电线把风扇拖过来,起身拎住转头,对着南孙的方向,按下最强风力。
“唯一一个空调在骆佳明房间。”锁锁倒在南孙身边,被苦长的热气也折磨得没脾气,懒懒地把自己的头发撩上去,免得黏在脖颈上,“舅妈一直节省,他们都不肯装空调,我就算有这份儿钱,也花不出去。”
南孙哦了一声。
“八年吗?”南孙记得锁锁说过,她八岁的时候来到这里。
“八年一个月零二十七天。”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
南孙有些惊讶,“记得这么清楚?”
“我记得来这儿是过生日的前一天,刚才算了算。”她笑了一声。
“南孙,我说真的。”锁锁语气忽然变得郑重,握住南孙的手,“我想搬出去,自己租一个小房子,那儿以后就是咱们的秘密基地,好不好?”
她的声音总是如此奇妙,好像说什么都不会被拒绝,南孙动了动喉咙,对锁锁描绘的前景充满期待,她反握住锁锁的手,同样郑重地答应,“好。”
南孙一想到她们今后每天都可以在一起,周末的时候赖在两个人的小房间里谈心说话,忍不住笑着踢了踢她的小腿,“你租房子,我给你交水电费。”
“好。”锁锁满足地叹了口气,“我们永远都要在一起。”
玉成向来有公开成绩的传统,有些高一新生还不适应,一下课倾巢出动,挤在宣传栏前看成绩,从高处看下去,只见一个个人头涌动,挤不到成绩单前的也堵在高二三年级的成绩单前久久不散。
南孙在楼上瞥了一眼盛况,就放弃了看成绩的心思,安稳坐在座位上刷题。倒是锁锁自告奋勇要去。
南孙正想答应,忽然想起成绩单旁边就是上次晚会的宣传照,怕她想起江扬心中不快,正要阻止,锁锁却已经等不及下楼去。
“南孙,你是第一名呢,全年级第一名。”苏白咋咋呼呼地跑进教室,扯着嗓门儿喊,“班长是第二名。”
周围顿时投来艳羡的目光。
南孙从小就在接受这种目光的训练,她只对苏白笑了笑,然后低下头去纠结数学题。
预备铃响第一遍的时候,锁锁才气喘吁吁地在位置上坐定,咕嘟灌了几口水,折起试卷扇风,“南孙,你居然是年纪第一名唉,这么厉害。”
“还用你说,人家早就知道了。”锁锁回头,一个成绩还不错的女生盯着南孙挺直的后背,语调怪异。
“关你什么事儿?”锁锁哼了一句,转身和南孙说话。南孙怕锁锁误会,先解释道,“苏白交作业的时候去办公室看了成绩,你不在的时候刚告诉我。”
锁锁却不在意,只顾说,“我刚才下去的时候正好遇见李医生,他肩膀上好像挂了一个孝字,我们要不要去看看他?”
南孙一皱眉,“是他家里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不知道。”锁锁见老师走上讲台,匆匆摆好课本,低声说,“我们下课一起去医务室吧。”
“好。”
学校的医务室并不能处理复杂的病情,相比学生,倒是来拿润喉含片的老师更多。锁锁和南孙走到门口的时候险些撞上主任,幸好锁锁眼疾手快地把南孙拉到灌木后面,才没被主任发现。
两人走进医务室,见李医生正背身收拾书架,把整理好的书收进脚边的纸箱。这么热的天气,他还穿着长袖衬衫,又因为出汗而把袖子高高卷起,看起来有些滑稽。
“李医生。”锁锁喊他。
“你们来啦?”他有些惊讶,抬手蹭了蹭流到下巴的汗水,“我正收拾东西呢,你们先坐吧。”
他转过身来,两人看见左臂上的袖章。一朵小白花,中间写着一个孝字。
他似乎察觉到两人的视线,低头看一眼袖章,随即淡淡一笑,“我父亲前几天去世了。”
“抱歉,我刚才在路上看见你,想着或许是你家里出了什么事,就和南孙过来看看。”锁锁和南孙对视一眼,一起低头说了句节哀。
“没事,都过去了。”李医生团一把纸巾沾着脸上的汗水,一边看自己摊了一地的东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总算结束了。”
不知道为什么,锁锁觉得他并不悲哀,反而像是解脱。
南孙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您是要走了吗?”
“对啊。”他把书架最上排一摞厚重的美术画册搬下来,书太重了,压得他胳膊一软,险些就要掉下来。好在他用膝盖顶住,半跪下身,把画册小心翼翼地放进纸箱,重重喘了一口气,“我辞职了。”
“为什么?你在这里不是一直好好的吗?”锁锁惊讶道。
“好好的。”他自嘲般笑了一声,一巴掌拍在画册上,“我从来不想待在这儿。”
他仰起头,“你们还没吃饭吧,我去买点儿吃的,就当给我践行吧。”他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哦,好。”锁锁还处在他要离开的消息没回过神儿,愣愣地点点头,在他临出门的时候才踮起脚喊道,“要不我们帮你收拾书架吧。”
“行,都收在纸箱里就行啦。”他匆匆走下台阶,松着袖子,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那声音和从前一样轻快。锁锁恍惚间以为他还是那个喝着汽水儿跟他们闲聊的年轻医生。
好像他父亲的事情从没有发生过。
锁锁转身,南孙已经开始收拾书架。
“他怎么就会想离开呢?”锁锁嘟囔着,一边找南孙要纸巾。
“我也挺舍不得他的。”南孙叹了口气,摩挲画册的封面。
小姨给她邮寄过几次类似的画册,她大概知道这些画册都不便宜,也不太明白一个医学生为什么这么执着地收藏。只是这些书虽然放在最上层,但保存很好,连一点灰尘都没有沾到,明显是有人时常翻看整理。
书架上除了李医生的书,还有学校的一些教材,南孙和锁锁只拣画册和绘本封装好,剩下辨不清的东西都没动,等李医生回来亲手打理。
等两人收拾得差不多,李医生也拎着饭盒回来,他像是生怕饭菜凉了,一路跑回来似的,浑身上下像是过了一遍水,衬衫贴在衣服上,透出里面白色的打底衫印迹。
“食堂去晚了没什么好吃的,将就一下吧。”他把一大袋打包盒放在办公桌上,“我去里面换个衣服,你们先吃。”
锁锁和南孙简单收拾了一下办公桌,一个个掀开打包盒,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正好李医生换了T恤衫出来,看见一桌子菜色,笑着拖开椅子,“还不错,这顿饯行宴总不至于太糟糕。”
他弯腰拖出一个纸箱,捞出两瓶橘子汽水,顺手用筷子撬开,“老规矩,一人一个。”
锁锁和南孙本不是扭捏的人,只是事情没弄明白,有点儿一头雾水,不敢多说,只接过汽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又给自己开了一瓶。
“怎么不喝?”他笑了笑。
屋里实在热得很,他刚坐下又跑去拖电风扇,用力按下最强风力,直挺挺的背对着风口,仿佛这样才觉得痛快。
他灌了一大口汽水,刺激的气泡感忍不住让他打了个嗝儿,“快吃吧,不然就凉了。”
他好笑地看着平日里大大方方的两个人,自顾夹一口菜,不住催促,“吃吧吃吧,别客气。”
南孙和锁锁这才动筷子,小口小口地吃着,生怕接不上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