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去世了。”他重复道。
他自顾说下去,“他喝了酒去上工,从手脚架上摔下来断了腿,一躺就是十年。是他醉酒在先,老板不肯出医药费,我们家本来条件就不好,更是因为这件事一贫如洗。”他痛快地喝着汽水,用饮酒的豪迈。
锁锁和南孙不由自主地放下筷子,静静地注视着他,也不催促,只等他把话说完。
“那时候我才上高中,他瘫了之后家里的重担都压在我妈身上,她身体不好,做不了重活儿,在我大学毕业前不久去世了。”他静静地说着过去的一切,并没有半点哀痛的神色,好像不过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我很有天赋的。”他笑起来,看向墙角堆叠的画册,“在那个倒霉蛋瘫掉之前,我以为自己穷,但是可以努力考上最好的美术学院,然后留长长的头发,背着画板四处流浪,每天被十五六岁的高中生当作偶像和奋斗目标。”
锁锁被他毫不掩饰的愿望逗得微微一笑,南孙看过去,锁锁的目光中有一种名为感同身受的东西,让她心中一紧,想起狭小的阁楼。
“我高考的时候为了我妈的心愿报了医科。”他喝完一瓶汽水,又拎起一瓶张口咬下瓶盖,“她死前还想着那个瘫痪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好像是她们第一次从李医生的眼睛里看见颓废和迷茫,他拧着瓶子敲了敲饭桌,盯着桌上被自己划出的小口子自言自语,“明明他活着的时候对她一点儿也不好来着。”
南孙忽然想起小姨的话,她靠在书架上看自己随意涂鸦的速写册,并不嘲笑小孩子的天真和幼稚,也不提意见,只是单纯的翻看,然后合上本子,说对于一个设计师来说最重要的是想象力。
南孙的想象力来自于身边的一切,尤其是认识锁锁之后,觉得生活妙不可言。
李医生的只言片语足够她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痴情中年妇女的形象,生活困顿,感情寡淡,身体不堪重荷依旧不得不照管两个拖油瓶。尤其是对不怎么懂事儿的那个百般忍让。
那么说实话,她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的人。如果说戴茵是因为无处可去才留在蒋家,那么李医生的母亲甘愿忍受不公平命运带给她的一切,并用自己的一腔热情回报。
她其实不必这样的,应该自私一点儿,南孙竟然把这些话说出来。
李医生和锁锁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索性他们的惊讶只维持了那么一小会儿,南孙也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只是觉得她放过自己。”
李医生大为赞同,“我也觉得她没放过自己。”
锁锁想起了她们所共同希望逃离的家,握住南孙的手,向她眨眨眼,“我们都会好起来的。”
南孙感激地回握住她的手。
“我毕业之后回玉成找了工作,哦对了,你们主任就是我当年的数学老师。他知道我的事情,正好学校医务室原来的老师要辞职,就把我介绍来工作。”他放下筷子,看向两个小女生,“他脾气是差了点儿,但人不错,以后少惹他生气。”
锁锁想起广播站事件,和他会心一笑,傲然道,“只要他不来招惹我。”
然后三个人一齐大笑起来。
“那你之后打算去哪儿?”席面上总算恢复正常气氛,不过菜都冷了,吃起来味道不好,锁锁和南孙小口小口地咬着,和李医生讨论他的将来。
“老头儿不喜欢我画画儿,能不能动的时候都一样。”他不怎么顾及形象地啃着排骨,满手酱汁,“所以我才把画板放在学校。”
“不过他现在也管不着了。”他忽然抬头看向天花板,想象胡子拉碴的老头儿拎着酒瓶向自己张牙舞爪的模样,“嘿,几天不见,你胡子又长了。”他想着老人家躺在病床上那张被专业人员打理过的干净的脸,居然有一点英俊。
“你再也束缚不到我了。”他在心里一阵得意。
“我打算去北京,重新学习一段时间,以后想攒钱开画室吧。”他淡淡地憧憬着。
“那祝你一路顺风。”南孙说。
“早日成名。”锁锁举杯,“来,我们一起喝一个。”
李医生仰头把大半瓶汽水儿干了。
“你是因为那件事不喝酒的?”南孙看着他被撑得打嗝儿,忍不住好奇。
他摇头,没再开汽水儿,“我学临床,医生喝多酒容易手抖,握画笔也是。”他想了想补充道,“跟老头儿也有关。”
他忽然一脸警惕,“小姑娘也别多喝酒。”
“我们不算是小姑娘。”锁锁反驳,“我们已经长大了。”
“成熟的人是不会反驳的。”李医生固执地和她争辩。
南孙最终不记得那场饯行宴如何作别,锁锁也不清楚,后来只记得她们抬头看一眼医务室墙上老旧的钟,然后慌张跑去上课。半路上遇到同样睡过头的主任,被他劈头盖脸地呵斥,“中午不在教室休息,去哪儿疯跑啦。”
锁锁坦荡地说,“去和李医生告别。”
主任盯着她们理直气壮牵在一起的手愣怔,最终一扶眼镜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快去上课。”
李医生离开之后,医务室换了一个新的女老师,一排黄牙微微向前突起,整日端着大茶缸窝在椅子里看连续剧,时不时端起来抿一口,好像能把杯沿儿咬掉一块。
锁锁和南孙借替老师拿润喉糖的理由去过一次,白大褂好像麻袋一样裹在她肥胖的身体上,肚子前那颗扣子好像下一秒就要蹦出来,“润喉糖吗?要几盒?”
她眼睛没离开手机,哼出一句话,然后把两盒瘪瘪的药丢在已经积灰的柜台上。
南孙登好老师的名字,拉着锁锁走了,离开女人的视线后彼此苦笑,她们终究失去了一个荫蔽。
月考过后是家长会,南孙这边照例是陈师傅来参加,而南孙因为成绩优异,被主任喊去整理发言稿,晚上要在广播站分享学习经验。等她在主任办公室对完稿子回来整理书包,才想起锁锁,“你们家谁过来开家长会?”
“初中之前是我舅舅,后来是骆佳明。”锁锁对着镜子抿了抿口红,满意地看一眼自己的装扮,“不过高中之后就没有人了。”
“今晚怎么办,开学后第一次家长会,主任可是要查人数的。”南孙看着不慌不忙的她倒吸一口气,脱口而出,“要不我让陈叔叔从外面找个人来吧。”
“你也学会这种伎俩了。”锁锁放下口红,笑了笑,“今晚有人过来,我正好想介绍你们认识。”
锁锁把玩着手中的口红,南孙扫一眼在母亲化妆台上常见的牌子心中一紧,划过一个不好的念头,磕磕巴巴地问,“你,不会是和江扬复合了吧。”
“没有。”锁锁哭笑不得。
南孙松一口气,拍胸脯说,“只要不是他,应该不会让我吃惊。”
锁锁垂下头笑了笑,“也不一定吧。”
陈师傅常来,对玉成的布局熟门熟路,南孙安心在位置上等他。锁锁却一早到校门口去迎接那个临时的监护人。
“南孙。”陈师傅平日穿西装,今天为了来参加家长会特意换了一身运动服,像个年轻小伙儿似的跑过来,“你叔今儿这身是不是挺好看?”
“好看好看。”南孙不禁笑起来,把他推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陈叔的孩子已经是研究生在读,他年纪也比今天来与会的家长都大一些,两鬓白发有些扎眼,好在精气神儿一点也不输。
“咱们南孙可是第一名,叔叔可不能给你输阵。”他在狭小的学生椅上坐下,挺了挺腰板,一丝不苟地看起成绩单,啧啧赞叹,“我们家那个小兔崽子就没让我看过这么体面的成绩单。”
南孙心里挂着锁锁,不住踮着脚往外张望,敷衍地笑了笑,“您家的哥哥现在也是研究生,一点不差的。”
“哼,就那个小崽子。”他心里是喜悦的,但嘴上却不表露一点。
“叔叔,您刚才在校门口看见锁锁了吗?”南孙见时间快到,可锁锁还不露面,忍不住着急。
“哦,在校门口打了个照面,跟她过来的好像是个年轻人。”陈师傅把成绩单小心放回桌上,说道。
“总算来得及。”锁锁和林柏森从前后门一齐走进教室,她把身边人按在椅子上坐下,低声嘱咐,“认真点儿听。”
“请各位家长坐好,同学们先出去,一会儿再进来。”锁锁拉着还没回过神儿来的南孙出去,“我出去跟你解释。”
位置上的年轻人对着南孙一笑,看口型,他在说,“幸会。”
“你是锁锁的?”陈师傅皱眉看着身边的年轻人,嘴上虽然客气,心里却对他和锁锁的关系完成七八遍猜想。
“表哥。”他礼貌地笑了笑,然后去拿桌上的成绩单,倒是很自觉地从下往上看,在倒数第四行找到锁锁的名字,不禁笑了笑,摩挲着那个名字,好像在意料之中。
“到底是怎么回事?”南孙踮起脚尖趴在后门窗户上看陈师傅身边的年轻人,确定没有认错,才转身问锁锁,“怎么会是他?”
那个在选秀节目现场,坐在锁锁身边的人。
“他叫陈章。”锁锁倚在门框上咬热腾腾的糯米球,“现在是我男朋友。”
南孙不可置信,“可是……”
“可是我和江扬才刚分手,是吧。”锁锁艰难地咽下一口糯米,把塑料袋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那天在房产中介看见他,他说要追我,我就答应了。”
“房产中介,原来你真的打算搬出舅舅家。”南孙以为那天晚上不过是两个人一时起兴的胡言乱语,没想到锁锁如此认真。
“可是……”南孙脑中一团乱麻,千百条线乱作一团,叫她不知道如何开口,“你离开之后谁来照顾你的生活呢?一个女孩子住万一有安全隐患怎么办,而且你没有经济来源,万一付不起房租,房东会不会是个诈骗犯?”
锁锁搭上她的肩膀,乐不可支,“你想太多了。”
“你爸爸会同意吗?还有骆佳明?”南孙穷追不舍。
锁锁随口道,“我爸倒是好打发,骆佳明,的确有点麻烦。”
南孙摆了摆手,“那先不说这个,你怎么会答应陈章?”
南孙总觉得锁锁告诉她的事情会省略掉很多过程,而事实却是没有隐瞒。
锁锁面对南孙讨伐似的目光举手投降。
此时林柏森已经训过话,叫同学们进去。锁锁讨好似的拉住南孙,“我们先进去,一会儿跟你解释。”
南孙猛然想起自己还要去广播站念稿子,故作生气地瞪了锁锁一眼,“回来再和你算账。”
南孙犹自沉浸在陈章莫名其妙成为锁锁男朋友这件事中,以至于读了好几处错别字,下场后不得已面对主任的痛心疾首,“几百个家长都在听,你怎么就不知道专心一点儿呢。”
她乖觉地低头道歉,“主任,我错了。”
南孙从后门溜进教室,从她的角度看,锁锁把手搭在陈章的肩膀上,十分自然。
“你的成绩可不怎么好。”陈章没心思听林柏森絮絮唠叨,更没有像其他家长一样做笔记的打算,而是点着成绩单上的名次,玩味地看一眼锁锁。
“不在你意料之中吗?”锁锁不着痕迹地在他手臂上拧了一把,回报以同样含蓄的笑容。
“心思都没放过去,明眼人看得出来吧。”锁锁下手不重,他佯装吃痛,一点桌肚,除了护肤用品就是时尚杂志,挑眉道,“我又不是傻子。”
林柏森似乎也不在状态,照着读稿子居然也会串行,一番话颠三倒四。陈章忍不住吃吃地笑,仰在椅背上颇有耐心地听了几句,好似欣赏一场滑稽戏,“你们班主任真有意思。”
锁锁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别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