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汝于成(1)
临惜2021-01-06 10:443,827

  朱锁锁永远是万众瞩目的。

  谁也说不清上海的夏天有多长,长江水一样绵延不绝,九月里蓝盈盈的天像脆玻璃,实际不过倒扣一盏蒸笼,丝丝缕缕的暑气将空气都扭曲。

  今天是玉成中学高二分班的第一天。

  玉汝于成,蒋南孙环顾,四周随处可见洗衣液般的蓝,猪肉皮似的粉,以及漂白剂中和下的黄色。再往远处看,眼前一亮,成堆儿杂七杂八的塑料珠子里忽然竖起一块晶莹透亮的黑玛瑙。

  原来是一条黑纱裙,软软底裙外罩一层硬纱。蒋南孙离得远,看不清黑玛瑙究竟有几分成色,不过纤细脚踝下高跟鞋底泛出银色——用祖母的话说,那是很不得体的,廉价的光芒。

  场中并不止有南孙一个人注意,或艳羡或鄙视的目光毫不掩饰地看过去。她旁若无人地将小镜子收进手包,露出一个极为娴熟的笑容——也不知是向谁,不过蒋南孙总觉得在笑她。

  楼宇门哗啦一声打开,人流潮水般涌进去,蒋南孙被笼罩在青春的气息中寸步难行,青年男生无处不在的汗味儿成为隔绝空气的存在。好容易挨到教室,暖白面皮上好似糊了一层胭脂,海鲜过敏般的异常潮红。

  理科一班大半位置已经坐满,蒋南孙在靠近教室后门的角落里坐下来,抽出湿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手。

  顶着小平头的眼镜男走过来,细细地开了嗓子,“我能坐在这儿吗?”他一指蒋南孙身边的空位置,期待的神色透过厚镜片溢出。

  蒋南孙抿唇,心里老大不乐意,低声说已经有人了。

  男生遗憾地走开,下一秒,黑纱裙从教室后门冲进来。

  “还好赶得及。”她毫不怜惜地把松散裙摆丢进狭小的木制空间,还未等南孙开口,便蹙起眉头俯身来嗅,“你身上怎么一股汗味儿?”

  蒋南孙觉得这大概是说谎的报应。

  “不过不要紧,我把香水借给你喷一下好啦。”她自言自语地低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一只小瓶子,“给,节省一点用哦,是真的。”

  南孙瞥一眼瓶身上可以倒背的英文标识,坦然拒绝了这份好意。

  “你不用担心太贵的。”

  南孙刚想反驳,桔梗香气便在空气中毫无道理地强势弥漫开来,熏得鼻尖一酸,猝不及防地打个喷嚏,惹得女孩嘻嘻作笑。

  板擦咔嚓敲了几声,喧嚣的教室顿时无声。讲台上长相富态的男人沉着脸看了一圈儿,忽然清喉咙,一推半框金丝眼镜,“做一下自我介绍,我姓林,今后是你们的班主任,负责语文教学工作。”

      粉笔在黑板上落下三个一丝不苟的字,林柏森。

  林柏森望着教室里的空位置,“我们先来点名。”

  蒋南孙是第一个,举手应答后,身边人已经笑得花枝乱颤,实际上她从林柏森扶眼镜的时候就已经在笑了。

  “哎,好肥好短的手指呦,第一次见这样的手指头用来推细框镜。”她摆弄着十个乌黑油亮的指甲,和南孙讲小话。

  名字一个个过去,始终没见她回应,南孙心中的好奇破土而出,低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得意,做了两个相同的口式。南孙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眼前只有两瓣红艳艳的唇。

  “朱锁锁。”林柏森中气十足地喊,然而却因为肥胖的舌头念成上声的说说,刚想纠正,嘴角已经濡出粘腻的涎水。

  一堂人哄然大笑,她高举起纤细的白胳膊,“我叫朱锁锁,金枷玉锁的锁锁。”

  林柏森大窘,极为认真地重新念一声,继而向下,“蒋峥。”

  台下无人应答。

  “分班第一天就有人旷课,未免太不把学校纪律放在眼里了。”林柏森的脸既圆且红,生气的时候短眉毛翘成八字,在金框上高高耸起。

  朱锁锁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十指在手机屏幕上敲击飞快,和人聊的十分自在。

  林柏森文白并用,絮絮叨叨半天,伴着朱锁锁的高跟鞋摇来晃去,终于在时针指向两位数时结束。他端起保温杯润了润喉咙,“今天先这样吧,座位也不要动,第一次模拟考试后我会按照成绩再调整。”

  说罢,一群人鸟兽四散。

  朱锁锁拎起挎包,向身边人笑,“同桌,真巧,你和我男朋友一个姓。”南孙回想起平头男生的笑,忽然觉得自己大难不死、却未见得有后福。

  蒋南孙一路上都在想朱锁锁最后留给自己的谜题,正当百思不得其解,朱锁锁已经踩着足有九公分的高跟鞋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到校门口。

  她英勇无畏的样子真像披荆斩棘的骑士,“蒋峥!”

  摩托车上的男生夸张地喊了一声锁锁,扔过一个粉红色的头盔,hello Kitty的造型,在十六岁的蒋南孙眼中看来诡异又奇特。

  锁锁搭着男生的手臂跨上摩托车,余光瞟到校门口的南孙,张扬地挥了挥手,“南孙。”她拖长音调。

  南孙略略点头,姑且是对多年家教的回应。

  “这是我的新同桌,和你同姓氏。”

  蒋峥也向南孙随意地招了一下手,“走吧,去兜风。”

  摩托车轰隆一声远去,南孙屏住呼吸,飞快走到一辆白色大众前打开车门,“陈师傅,回家。”

  南孙回家先要道一声我回来了,即使无人回应,但若是不说,必定会招来老祖母的冷嘲热讽。

  贾阿姨在厨房里忙忙碌碌,老爸盯着电脑上的红绿线抓耳挠腮,老太太大概在楼上,头顶有肖邦的钢琴曲,破落不成样子。

  几十年的留声机无外乎如此,老人家的陪嫁在这个家里占有第二地位,一众年轻的活人都要靠后排队。

  南孙把挎包随手丢在地上,知道总有人来收拾。眼睛看天花板上的水晶灯亮闪闪,脑子里是朱锁锁的长裙和微微上挑的眼角。

  黑裙子最难上身,像是温水煮鸡蛋,不是显老就是显嫩,南孙莫名想起锁锁身前撑起的美好弧度,不禁为自己的怪异想法羞愧。

  风情未必一万种,但南孙知道如果换做任何一个人,这条黑裙子都只能成为灾难。

  正躺着胡思乱想,南孙忽然一跃而起,想翻母亲的首饰盒。嵌花丝的小匣子没上锁,家里箱子都这样。若是丢东西,只管换佣人,丑事都不肯说。

  红丝绒底子上空空如也,吧嗒一声扣上盖子,旁边散着钻石玛瑙,南孙没兴致看,知道妈妈一定是去打麻将而非跳舞。

  打麻将输赢没意思,是一众贵太太不见血的交锋。手上揉来搓去翡翠戒指夺眼,牌嘛,也会看人眼色。人的眼色落在石头上,即使南孙也分得出高低上下。

  南孙正胡思乱想,楼下阿姨叫人用饭。老爸还在纠结红绿线,眼睛恨不得长在屏幕上。阿姨请不动老太太,南孙只得硬着头皮去搭手。

  “奶奶,您慢点。”南孙的话永远有去无回,好像说一句只是给自己听。老太太矜持迈着步子踩在红木楼梯上,一身上下收拾得整齐妥帖,即使热天,旗袍最上的珍珠扣依旧咬着缠花。

  中饭照例只有三个人上桌,老太太打眼一瞧,说松鼠鱼没支棱,贾阿姨笑着赔不是,今天南孙小姐开学第一天,多做了两个菜,忙得糊涂,没控好油温。老太太面上谅解,却一口没动那条姿态难看的鱼。

  一顿饭吃得静默,南孙想起前人“艰难苦恨”的诗句,遂觉不过如此。老爸难得不谈股票,或许是又赔钱。快结束的时候才问,“南孙,今天开学怎么样?”

  “还好,没什么特别。”南孙低头认真挑蟹黄,随口说一句。

  “那个,南孙呐,爸爸觉得呢,女孩子还是读文科好,学什么金融呐,艺术呐,将来多认识一些,这个上流社会的人。你现在年纪轻,不懂人脉的重要,将来你的人脉都对爸爸有帮助的,股票,最重要的是什么……”

  南孙打断他的滔滔不绝,“内部消息。”

  “对,对,就是这个内部消息,有内部消息肯定是稳赚的嘛。”

  “文科理科都好,女孩子总要嫁人,念一个大学文凭,嫁的人总不会差。”老太太吃饭要清净,打断儿子的喋喋不休。

  “我饱了。”南孙撂下筷子,头也不回地上楼去。

  其实她一点也没吃饱,后悔在饭桌前半段清净时间用来碎螃蟹壳。抽屉一拉开是各种零食,倚在床上翘二郎腿给小姨回消息。

  小姨在通讯录上的备注不是小姨,是戴茜。

  像外国人的中文名字,却是实际姓名。妈妈常说自己,小时候不知天高地厚,不肯说小姨,总是戴茜戴茜地喊,后来所有人习以为常,她却忽然改口。

  小姨没有孩子,南孙一心想成为她的孩子。

  可以任意变化发型,将高跟鞋踩得风生水起,为工作忙碌时昏天黑地,清闲时拎起箱包来一场旅行。不必像她一样守着老祖母晨昏定省。

  “我下午飞机上海,晚上一起吃饭。”消息简短而有力,是她一贯风格。

  “好,订上次的餐厅。”和她讲话最大的乐趣就是可以省掉不必要的疑问,戴茜说“我”下午到,必定是自己一个人,而不会带上那个南孙只见过三次的小姨夫。

  “小姨说晚上回来一起吃饭。”大概是手气不好,妈妈晚饭前就回来,南孙倚在门框上看她一件件摘项链,耳环和戒指,眉宇间满是疲惫,像将军卸甲。

  “是赚了还是赔了?”南孙嚼着巧克力含糊问话。

  “不赚不赔。”妈妈解扣子要去洗澡,脸色全然不因妹妹要回国的消息有一丝震惊,“去跟老太太说一声,晚上我们出去吃。”

  南孙绝对不会到老太太面前自讨没趣,把任务丢给爸爸,自己回房间换衣服,一直挑到暮色起,心满意足地换回第一套出门。

  戴茜不喜欢迎来送往,直接从机场打车到餐厅。南孙爸爸对这位生意场上举足轻重的小姨子十分看重,三句话没离开自己情势难堪的股票。小姨只笑笑不回应,和风细雨地把话题扯到南孙的新学校。南孙不得已被拉出来作挡箭牌,手中悄悄动作,发消息贬斥她狠心无情。

  晚饭后戴茜拉着母女两个逛商场,南孙知道自己不过是个陪衬,小姨的最终目的在于劝姐姐离婚。

  这场漫长的劝说自从南孙两岁,也就是她爸爸第一次炒股失败就开始,持续长达十四年时间,南孙甚至都觉得小姨对她丈夫的感情都未必有如此坚持。

  南孙十足佩服小姨的眼光,除了生意场上的高瞻远瞩,同样在一开始就认清了姐夫是个赌徒的实质。炒股十几年下来,家里房产七七八八赔进股市,只有现在住的房子被老太太捏在掌心不肯松手。在这一点上,南孙不得不感慨幸好家里还有这尊大佛坐镇。

  “离婚又怎么样,就算你家老太太不肯拿一分钱给孙女,我也养活得起你们母女,生活一定不会比现在差。”戴茜晃着酒杯畅想未来。

  南孙盯着妈妈蠕动的嘴唇,恨不得替她答应。

  然而她没说话,只是悠悠叹了口气。

  南孙只好出来打圆场,“你劝了这么多年都没用,不如聊点别的,你什么时候回去,我去机场送你。”

  “一会儿见个朋友,明天一早就走。”戴茜并不失望地笑了一声,端起她面前的酒杯,“南孙小姐,敬你的高中新生活。”

继续阅读:玉汝于成(2)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流金岁月2:双生玫瑰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