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我也吃好了,我和锁锁先回房间。”南孙搁下筷子,淡淡说道。
“是呀,奶奶,我已经吃过了。”锁锁扶着椅背,“那叔叔阿姨,我先和南孙说话去。”
“去吧去吧,玩得开心点。”蒋先生一边答应,一边乐呵呵地叫阿姨去切水果。他本以为南孙这两天一直往外跑,还担心她会结识不三不四的人,今日一见锁锁明媚大方,倒很像是个懂事的孩子,自己心中大石缓缓落下。
蒋家位于复兴路的这栋小楼原属于法租界的一位医生,自从蒋先生的父亲年轻时买下来,便一直保留着最初装潢的格调。
锁锁极力忍住自己想四处打量这栋小楼的目光,放轻脚步,穿过幽窄的楼梯,顿觉眼前一阵明亮,跟在南孙身后踏入她的房间。
南孙在她身后关上房门,“随便坐吧,不知道你要来,也没收拾。”
这话明显带着疏离与客套。不说屋子里处处规整有序,地板光洁如新,几乎到可以与样板间媲美的程度,单以蒋小姐的家境,更不必要自己动手收拾房间。
“你就不问我是怎么找到你这里来的?”锁锁没有坐下,而是执着追逐南孙试图逃避的目光。
“哦,你怎么找到的?”
这话又十分没有诚意,又或者,是对自己的问题心不在焉。锁锁心道,明明是你自己先找到我家里来,怎么换做我就如此迟钝。
“好啦,是我找秦漱柳要入学时的家庭登记表。”锁锁握住南孙的手轻轻摇晃,学她嘟嘴巴,“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南孙嘴上否认,眼眶却微微泛红。
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南孙,我来送水果。”
锁锁开门接过果盘放在书桌上,转身抱住南孙,温声哄道,“还说不生气,都不理人。”
南孙别扭的语气在耳边响起,“是你爽约在前,说谎在后。”
“好啦,别生气。”锁锁松开南孙,握着她的手并肩坐下,“我也不是故意的。”
锁锁靠在她肩头,轻声道,“我又没有跟你说过我爸爸常年在海上?”
“你忘记了,我上次去你家还看过叔叔在海上的照片。”南孙似乎已经不生气了,反过来笑锁锁的记性。
“你要知道海上是经常没有信号的,有时候他忘记打生活费,我也找不到他。”
南孙喉头一哽,握紧锁锁的手,“没有生活费,那个家会对你不好吗?”
“也不至于吧。”她认真想,“只是寄人篱下,难免要看人脸色过日子。舅妈嘴上不说,心里早就把这笔帐盘算得一清二楚。”
“我记得八岁那年,我刚来到上海住进他们家的时候,一家人都要去参加宴会,唯独把我留在家里。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特别冷,风很大,快要把玻璃撞碎。我就一个人坐在地板上,听钟表滴答滴答地走,等他们回来。”
“我那时候特别饿,但是他们把家里所有的柜子都锁起来,我连一包饼干都找不到,只能慢慢地等,如果那天有一场大火,你现在也根本不会见到我朱锁锁。”
“所以啊,南孙,我在那个家永远是外人。”锁锁正视南孙,一字一句地说道。
南孙想起自己初到锁锁家时舅妈的热切殷勤,还有骆佳明对锁锁的态度,替锁锁抹去滚烫的眼泪,轻声说,“其实他们也不是坏人,至少表哥还是向着你的。”
“对不起我,我是不太会安慰人。”豆大的泪珠顺着锁锁的脸颊滑落,没有丝毫收敛的倾向,南孙以为自己说到锁锁的伤心处,不禁手足无措。
锁锁嗤笑一声,“是,骆佳明对我是不错,可当家作主的人终究是他妈妈。”说到这儿,她忽然抬头看向天花板,用力吸一下鼻子,“南孙,希望我们以后千万不要嫁给这种妈宝男。”
“一定不会的。”南孙轻抚锁锁柔软的长发,柔声宽慰,“我们会比现在更幸福。”
锁锁靠在南孙怀里,“所以我一定要很多很多钱,多到足够我离开这个家,在上海租一个自己的小房间,哪怕很小,它也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
“所以……”南孙似乎想到那个高高瘦瘦的男生,犹豫着开口,“那个男生……”
锁锁连忙打断,“我们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南孙故意逗她,“哪种关系?”
“你讨厌。”锁锁知道南孙已经不生气,便没有顾及地开始玩笑,叉一块蜜瓜堵住南孙的嘴巴,“我临时接到一个封面拍摄工作,他是摄影师而已。”
南孙不肯相信,“摄影师会陪你逛街,送水晶手链?”
“哎呀。”锁锁作势要打人,继而羞涩低下头,声音娇软,“他可能是有那个意思,不过我还没答应。”
南孙知道锁锁一定动心了,忍不住大发好奇心,“他几岁,叫什么名字?有没有照片?”
锁锁翻手机相册,找出一张大合照,“喏,工作完一起拍的合照,最右边的人就是他。”
南孙放大照片仔细端详,长相很特别的一个男生,及肩长发微微卷曲,散落在两肩,五官立体犹如刀刻。白衣飘飘,眼神略显沉郁,与同行者的欢乐对比更显格格不入。
“很摄影师的气质。”南孙评价直白。
“他叫江扬,长江的江,扬州的扬,今年二十六岁,是职业摄影师,有自己的工作室。”锁锁依旧盯住照片,咬唇角似一脸得意,”而且他声音好听。“
“你真的无时无刻不在犯花痴。”南孙把手机递回去,没好气地说,“二十六岁还是单身?”
“我没问过。”锁锁浑然不在意,“不过下次可以旁敲侧击。”
“你多留意一点好不好?而且拍摄工作真的安全吗?”
锁锁愣怔一时,很快明白南孙的安全另有所指,拍拍南孙的手,“放心啦,是很熟悉的姐姐介绍给我,从暑假就开始兼职,一直安全。”见南孙还是不肯放心,不由得一再保证,“又不是小孩子,我一定会注意。”
南孙还要做功课,锁锁没有多停留,离开的时候奶奶让司机送锁锁回家,锁锁没有推辞,大方接受好意。
“我送你。”南孙陪锁锁一直坐到弄堂口,“路上小心,明天见。”
“这是和好了?”陈师傅见南孙的脸色由阴转晴,笑着调侃。
“算是。”南孙注视锁锁独自一人走在弄堂中的身影,心中隐隐作痛。有些后悔自己闹小脾气,惹得锁锁提起伤心事。然而经此一事,她对自己便几乎没有保留,南孙更觉自己肩头多了一层沉甸甸的责任,她默默告诉自己,往后要竭尽所能保护这个女孩,让她的尊严再次回到生命的高枝。
“你回来了。”
锁锁哼着歌儿一路走上楼,佳明依旧闷闷地坐在餐桌前,猛然出声把锁锁吓了一跳。
她捂住心口抱怨,“下次可不可以不要吓人。”
“我刚才看见有人开车送你回来。”
“是南孙。”锁锁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口,按捺住脾气解释,“你上次见过的。”
“我给你留了晚饭,要不要吃一点。”佳明忙不迭到厨房端出一屉包子,“还温着,趁热吃吧。”
锁锁其实没什么胃口,见佳明满心期待,还是当着他的面把包子吃完,自己洗好碗筷回房间,撑得肚子痛。爬上窗台抱膝坐下,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透过一丝光亮看楼下小孩子聚在一起踢球嬉戏。
晚风静静吹进狭小阴暗的房间,全当夏日聊胜于无的安慰。锁锁抬手抚上已经掉漆的绿色窗框,想起南孙家走廊的雕花扶手,手指放在鼻尖,似乎还能闻到淡淡的木香。
手链随即映入眼中,她摘下来回把玩,有些不舍,一想到它算是和南孙冷战的罪魁祸首,拉开抽屉随手丢进去,决定将它永远留在黑暗里。
锁锁第二天上学路上遇见南孙,“边走路边看书对眼睛不好。”锁锁一把抽过来,“节目策划书?”
“国庆时候有晚会表演,昨天文艺委员找我取经,我只好把高一的策划书拿出来给她做参考。”南孙叹一口气,“每个班要出三个节目候选,可是大家现在一心扑在学习上,根本拿出不时间排练。”
“这就是你今年辞任文艺委员的原因吗?”锁锁大致看了看节目策划书,态度悲观,“而且我觉得林柏森不会让我们浪费时间在与学习无关的事情上。”
锁锁忽然灵光一闪,“你可以拉小提琴,是不是算一个?”
“不要。”南孙连忙拒绝,“去年穿长裙在露天舞台被冷到瑟瑟发抖,今年一定要置身事外,警告你,要是有人问起绝对不许提我的名字。”
“哦,我偏要提。”锁锁故意气她。
“你……”两人追逐着跑到教室,见苏白正站在讲台上利用早自习征求意见。
“两周后的国庆晚会,每班需要出三个节目,至少有一个集体项目,同学们有想法可以下课后来找我,咱们一起商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