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马球场上，众人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向我这边投来。
禹王脸色阴沉，他看着鼻青脸肿的奚灏，一旁的郎中正为他上药。
「三妹妹，既然奚郎君受伤了，不若让他去厢房里休息休息吧。」禹王不快道。
我吐出嘴里的枣核:「不碍事，我就喜欢看着他。」
禹王的脸色愈发阴沉。
禹王妃怯怯地想要再劝劝，却被我一个眼神堵了回去。
「刚刚我唤邹女官取来弓箭。」我笑着望向禹王，「二兄与我比比?」
禹王气定神闲地抖了抖衣袍:「只怕胜之不武。」
我笑:「只管比来。」
禹王与我站到场上去，众人纷纷围了上来。
「叫奚郎君也来看看。」我道。
禹王神色颇为不满:「三妹妹，就算你输了，那奚郎君伤成这样，也不能帮你扳回来。」
「无碍。」
一阵春风吹乱我的发丝，纷扰的人群里，我见奚灏不悦地走来。
他是不乐意来看的。
我向他扬了扬下巴，他冷眼撇过头去。
一共三箭，看谁先射中远处的苹果。
禹王先来，他气定神闲，弯弓射去。
第一箭便将那苹果射穿，众人大声叫好。
禹王得意地看了我一眼:「三妹妹，只要你三箭内射中，我也算你赢，如何？」
我笑，不近人情地戳着他的心事:「二兄，我的箭法是父亲教的，我可一点都不担心输给你。」
他脸色骤然一变。
幼时，父亲只教过大哥与我骑射，不大理会这庶出的儿子。若非我兄长战死，这太子之位怎么会轮到他。
我接过邹女官递来的箭，仅一箭，也射中了那苹果。
他脸色不大好，但是遮掩着，倒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三妹妹的箭法极好。」
「这带脊两翼箭，是妹妹用惯的，向来顺手。」他望着不远处破碎的苹果，若有深意。
我没理他，笑着坐回高位。
转身望去时，奚灏早已不见踪影。
我重新拿起扇子摇了摇，回来的邹女官给我使了个眼色，我心中了然。
阳光明媚地正好，我举扇遮挡，心里一片清朗舒坦。
8
「王妃!」有侍女惊慌地跑到禹王妃身边，「不好了!」
禹王妃训斥她:「你乱叫什么？」
那侍女忙道:「后边儿的湖里，有具尸体。」
禹王妃惊恐地捂住嘴，低声问她:「是谁?」
「好……好像是薛家的公子。」
大长公主皱起眉来，不过到底阅历丰富，一下便冷静了:「先不要声张，带我等且去看看。」
「是。」
我提着裙摆跟了上去。
到了湖边时，几个仆人正守在一旁，身后是一具尸体。
仅一眼，我便看见那绛紫色的衣角:「是薛乘。」
大长公主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禹王妃手忙脚乱:「姑母，这该如何是好?」
大长公主握住她的手:「莫慌，先派个嘴严的仆人去薛府报一声，再向宫里递个口信。」
「是。」禹王妃连连点头。
「舜儿倒是眼尖。」她点了点我。
我拿着帕子捂在胸口:「姑母忘了?他不久前才与我见过。」
大长公主打量了我一眼，若有所思:「瞧我这记性，他刚刚打了奚郎君来着。」
我对上她的视线，猜疑浮于水面。
我假意瞥了眼那尸体，吓了个哆嗦:「姑母，我觉得瘆得慌，先行告退。」
她烦躁地摆摆手。
我转身离去，穿过长长的檐廊，脚步顿在了某个厢房前。
我听见有野鸳鸯低声啜泣。
「这药你拿去擦。」很耳熟的声音，不需猜我也知道是李瑶的。
「多谢。」奚灏哽着喉咙，慢吞吞道。
这还能忍?
邹女官撞开了门，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和两双深情款款的眼。
我气笑，拍着手走了进来:「好一对苦命鸳鸯。」
奚灏见我闯了进来，眼眸里蔟满了恨意与怒火，倾身挡在李瑶面前，没了公主府里的逆来顺受。
他与我叫嚷:「你要做什么？」
「呵。」我冷笑，「我与你怎么交代的?」
「若你敢和她眉来眼去，我便挖了她的眼。若你敢与她说话，我便割了她的舌。」
「看来，她这张脸是不必要了。」
我接过邹女官递来的匕首，比划着。
李瑶惊恐地瞪大双眼，缩着身子往后退了退:「殿下……」
奚灏将她紧紧护在身后，初生的犊子压制不住情绪，一涌而出:「你不许动她!」
我睥睨地看着他:「你到底是忘了我的规矩。」
僵持了一会儿，我无所谓地挑眉，丢下匕首:「好，我不动她，你跟我回去。」
他像是松了口气，回头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李瑶，眸子里的愤怒早已被眷恋取代。
很熟悉的目光。我回忆着，好像奚谌也常常这样望着我。
我揪着帕子，依恋地贴向奚灏。
他再也不遮掩自己的厌恶，将我一把推开。
我嘴角的弧度弯起，眼里像裹挟了刀子一般，嘴里也不饶人:「你再这样，我就杀了她。」
他转过头来，死死抓住我的手腕，像是要把我吃了:「你不许动她。」
「好深情呀。」我嘲讽道，「要是你兄长有你一半的情深，那该有多好。」
一瞬间，他暴跳如雷，露出锋利的爪牙，直逼我的脖颈:「你还敢提我兄长!你怎么敢!」
我不慌不忙地对上他的视线，饶有趣味地问他:「我为何不敢?」
他狠厉地掐住我的脖子，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你杀了他!是你杀了他!」
急促地喘气之间，我挑衅地看了他一眼。
他早已涨红了脸，怒眉横目，恨不得我去死。
他与奚谌差了许多，比如，奚谌从来不会这么对我。
9
我是在兖州长大的，忽然有一天，兖州来了个将军。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但我长兄却冷哼了哼，骂他是朝廷的走狗。
我好奇地爬上高楼，看着兄长假惺惺地笑着，与高马上的少年将军交谈着。
那少年将军看到了我，冲我招了招手，我也笑呵呵地挥着手。
可回去就被长兄教训了。
他踱步在我面前:「你可知奚家与我家一直不对付?」
我傻乐，少年将军的模样在脑海里挥之不去:「那如何？」
长兄气极，暴跳:「你给我滚回去抄书。」
我撇嘴，反正习惯了。
待我再出来时，已经冬日，大雪下得纷纷扬扬，我穿着斗篷偷摸去看少年将军时，他已经熟悉了整个兖州城。
他坐在高马上，穿着一身玄色长袍，俊俏的脸被冻得泛红，修长的手勒紧缰绳，停在我面前。
他翻身下马:「虞姑娘。」
我喜出望外:「你怎么知道是我?」
他眼角像携了春日的暖阳，一笑冰雪消融:「听旁人说的，虞姑娘生了双丹凤眼，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他伸手戳了戳自己的脸颊，模拟着酒窝的样子。
我噗嗤一笑:「那你叫什么？」
「奚谌。」
他眉眼弯弯，少年模样惊艳了我。
我很喜欢这个俊俏的少年将军，时不时就跑出去与他见面。
尽管京城局势紧张，奚家与我家剑拔弩张，也不影响远在兖州的我们。
兄长每次看见，都气急败坏地将我掂回去，将我呵斥一顿，关进房里。不久后，又将我放了出来。
而我又像只无拘无束的小鸟，飞向奚谌。
「奚谌，要不你娶我吧。」我晃着双腿，扯了扯他的袖袍，「你劝劝你父亲，别与我父亲作对了。」
闻言，奚谌脸色突变，他垂下眼睑，抿唇:「你父亲野心勃勃，欲图谋权篡位，我家是不会与你父亲同流合污的。」
笑意从我脸上消散，我拉着他衣袍的手渐渐松开:「你不愿娶我?」
奚谌懊恼地低下头:「只要你愿意劝说你父亲，你我还是有可能的。」
酸涩从我心底蔓延开来，我泪眼婆娑:「你不肯为我放弃，我亦是如此。」
奚谌定定地看着我，眼神里透出坚定与决绝。
他已经做出决定了。
我的胸口像被堵住了，呼吸急促，头脑发昏。
简单地道了别，这是我与他最后一次赤诚相见。
我父亲要登上九五之尊，奚丞相百般阻挠，奚谌接到命令，要来活抓我家亲眷。
高高的城墙里，两方军队对峙，我看着大批军队涌入城里协助奚谌。
一时间，杀意弥漫整个兖州城。
我咬牙，扭头拿起弓箭，一箭射进了他的肋骨里。
他抬头望向高楼上的我，哀恸地嘶吼了一声，举着剑的手便颤颤巍巍地垂了下去，整个人从马上栽了下去。
他浑浑噩噩地在地上爬行着，那时，群龙无首，我的长兄大杀四方。
他将那箭矢从身体里拔出来，带脊两翼箭撕扯着他的血肉，顿时，胸口一片血淋淋，他挣扎了一会儿，便没了气息。
我几乎站不稳，呆呆地看着高楼下尸横遍野，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混着沙土，搅乱了整个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