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礼堂是厂里最为高大宽阔的建筑,“为国争光”“超英赶美”“抓革命促生产”的口号用红字书写在白色的墙壁上,每个字足有半个人的大小,醒目壮观。
一排排木头椅子上挤挤挨挨的摆放在礼堂正中,此时,已经几乎坐满了身穿灰色工装的工人。
趁着会议还没开始,这些工人们三三俩俩的凑在一起,低声的议论着。
“咋突然就要开全厂大会啊,厂里又发生啥了?”
“你不知道?前两天厂里死人嘞!”
“死人?!怎么回事?”
“你呀!我看厂里就你不知道了!死人了!让人杀了!”
“是啊,还让人给吊在通风管道里了嘞!”
“诶!老周当时在现场,说杀人的是陈煦!”
“陈煦?就收发室那个小伙子,平时看着斯斯文文,不像是个坏蛋啊!”
“可不就是咋的,老周说,这个陈煦还想把这事儿伪装成自杀!结果叫人当场就给看穿了!”
“我也听说了!说是当场就让老傅给逮到了!”
“老傅,就保卫科那个……”
工人们说到这里,被突如其来咳嗽声打断了。
吕景江十分刻意的咳嗽着。
随后,他并没有看向讨论的工人,却有意无意的说着:“你们呀,讲点觉悟吧!”
他吕景江从事保卫工作这么多年,最看重的就是“觉悟”二字。
——领导还没正式宣布,小道消息传来传去的,人心都乱了,像什么话!
正在窃窃私语的几个工人被吕景江打断,撇着嘴眯着眼对视了几眼,脸上显露几分不满,但却没有再说什么。
吕景江见几人安静了下来,知道他们总归是顾忌自己在,正想再教育他们几句,余光里却瞥见傅若城出现了。
傅若城带着隋玉龙,二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大礼堂,在角落处找了两个空位置坐下来。
见状,吕景江不再理会那几个说闲话的工人,背着手,一副干部做派地走到傅若城身边的空位上坐下。
“老傅啊,怎么来这么晚?你看看,同志们都要到齐了,你这觉悟可不行啊。”吕景江微微皱眉,口吻里带着些责怪的意味。
傅若城闻言,只是神色淡淡地表示:“这不是还没迟到。”
一瞬间,吕景江语塞,但他和傅若城共事已久,已经习惯了对方这样不吝的态度。
“行,你没迟到,可你是不是得注意点和领导交流时候的态度?”吕景江一想到那天管道里,傅若城和邓副厂长叫板的样子,还是难免有些火大。
“这次我能帮你圆过去?下次呢?老傅我这次可不跟你开玩笑,再有这事儿,我可帮不了你了!”吕景江压低声音,没好气地说道。
吕景江这几句话说的重,可傅若城闻言仍旧神色淡然,反而一旁竖着耳朵偷听的隋玉龙面露不满,忍不住叫了起来,“科长,你这话说的可不对了吧?那天明明是我师傅明察秋毫,把那么离奇的案子给破了,你怎么反倒还说他呢?”
隋玉龙撇撇嘴,“要是没有他,那天的事儿还有谁能解决?”
被黄毛小子反驳,吕景江眉头皱得更紧了,瞪着隋玉龙道:“你们这些个年轻人啊,是一点脑子不长,整个人都冒着傻气!”
“现在说得是破案的事儿吗?说得是你师傅得罪了邓副厂长,保不齐以后就要被穿小鞋了!”吕景江语气忿忿,但却还是再度压低了声音。
一听吕景江提到“得罪”“穿小鞋”这样严峻的字眼,隋玉龙有些被吓住了,“啊?不会吧……”
“怎么不会?那可是副厂长,虽然前头顶了个副字儿,那也不能随便得罪啊!”吕景江说着说着就语重心长起来,“你师傅这一次又一次的得罪领导,我可保不住他!以后领导要收拾他,你小子替他出头吧!”
吕景江虽然比傅若城要小两岁,但他身为保卫科的科长,一向关心照顾保卫科的职工们。
平时的傅若城在科里也就是冷淡了点,但对同事和自己,没表现出过不知轻重。
怎么那天就敢跟副厂长较劲儿呢!
傅若城心里自然明白吕景江的好意,但对于吕景江的话,却全然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姿态,轻轻挑了挑眉,已不再年轻的面孔上一片漠然,“本性难移,我就这个脾气,改不了。”
“你……!”吕景江被傅若城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气了个仰倒,噎得无话可说,只能一个劲儿瞪着他。
“行了景江同志,别你啊我啊的了”,傅若城抬了抬下巴,示意吕景江,“大领导来了,要开会了,你还不赶紧回你的位置去?”
吕景江此时是又气又无奈,但眼看着3564厂的党委书记徐百发走上了发言台,只能没好气儿地扔下一句:“以后有你好果子吃!”
说罢,便起身走回了前排自己的位置。
而就在吕景江离开的时候,徐百发背着手走上发言台,他看着下面窃窃私语的工人们,扯着嗓子喊道,“好了,都安静点了,开会了。”
礼堂是整座工厂里最大的单体建筑,能容纳整个厂的工人。此时徐百发的声音清晰的传到每一个角落,叫所有人都能听清。
“同志们,咱们现在开会。”
一众工人听到徐百发的声音后,很快安静下来,将目光投向徐百发。
被上千双眼睛注视着,徐百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大场面,仍旧背着手,但背脊却挺得很直。
“今天开会的主要目的,就是给同志们通报以下,前几天咱们厂里发生的重大恶性案件。”
徐百发面色沉重地说着。
“被杀害的人是我厂的翻译员张鹤庆,而凶手是收发室的文员陈煦。”
听到徐百发的话,台下乌压压坐着的工人们顿时一片按捺不住的哗然。
“真死人了啊?”
“小陈杀人了?”
“怎么还出人命官司了,不会对咱厂有啥影响吧?”
听着台下的窃窃私语,徐百发没有叫停,而是又加大了声音,皱着眉,语气十分沉重地开口道。
“同志们,经过调查,陈煦是潜伏在厂里的特务!”
特务。
这两个字徐百发说得很重。
重到台下的工人们一瞬间便停止了议论,偌大的礼堂里,骤然无声。
此时,所有人都震撼了。
谁也没有想到,这座偏居一隅,管理严格的兵工厂里居然出现了特务。工人们都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所有人只定定地望着徐百发。
对于出现了特务这件事,徐百发的面色十分凝重。
“他杀害翻译员的目的,就是想要破坏厂子的生产。”徐百发道,“所以,从现在开始,厂里的所有人,都要行动起来,坚决不能让任何破坏发生!”
徐百发说到这儿,停顿了下来,而台下的全场职工还没有从惊讶中缓过来,整个大礼堂中一片静谧。
这时,突然有一个声音震耳欲聋的响起。
“抓特务!”
听到这话,其他人好像方才的懵然中惊醒过来,紧接着又好像被辐射了某种共同的情绪一般,跟着那道声音一起振臂大呼群情激奋。
“抓特务!”
“抓特务!”
“绝不放过一个特务!”
坐在人群中的隋玉龙听着身边人的呼和,一开始还有些迷蒙地挠头,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这么激动。
但随着一声声振聋发聩,十分有感染力的呐喊传入他的耳膜,他的情绪也随之沸腾,不知不觉中,也十分兴奋地跟着喊了起来:“抓特务!我们要抓特务!”
甚至越喊越起劲儿。
“特务该死!枪毙特务!”
隋玉龙脸上也一片涨红,似乎恨不得要将特务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只是他正激动地喊着的时候,腰上却突然一痛。
这一下子肉体的疼痛,彻底打断了隋玉龙的亢奋情绪,他揉着腰转头,看向他身边的傅若城。
“师傅你掐我干啥?”隋玉龙脸上未见丝毫不满,只是单纯的疑惑。
傅若城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微微向着他的方向低头,压低了声音说道。
“坐下,别跟着瞎激动。”
目光掠向前方一众高呼抓特务的人,傅若城轻轻扯了扯嘴角,“你别看这些人叫得欢,但其实没几个真心的。”
“什么意思?师傅你说啥呢?”隋玉龙依旧一头雾水,全然没听懂自己的师傅话中的深意。
大礼堂的座位有些挤,傅若城伸了伸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又问道:“你想想,刚才下最先喊抓特务的是谁?”
隋玉龙想了想,“好像是三车间的王二柱?”
“王二柱……”傅若城嘴角露出一个略带讥讽的笑,“这人平时干活咋样?”
听师傅提问,隋玉龙翻翻眼珠回忆起来,“王二柱一上工就偷奸耍滑,平时在车间一到下午四点半,就已经开始收拾东西,等着下班了,那是多干一分钟活都不行……”
“所以他今儿怎么这么激动,你想过没有?”傅若城打断了隋玉龙的话,反问道。
“这……”隋玉龙有些不解,只能干干巴巴地说,“因为抓特务和干活不一样?王二柱喜欢抓特务?”
说完隋玉龙自己也觉得脑瓜子进水,对着傅若城讪讪一笑。
傅若城瞥了一眼傻乎乎的小徒弟,指着几个振臂高呼的人又说:“你再瞧瞧那几个叫得最欢的,哪个不是平时心眼子最多的,就好算计,你好好琢磨琢磨,他们为啥这么激动的在这表忠心。”
隋玉龙思索了一阵儿,摇了摇头,可怜巴巴的表示,“师傅,我真想不出来。”
“因为这帮孙子盯上的不是特务……”傅若城带着早已把一切看透的神情回答。
“是房子。”
见隋玉龙一点没开窍,傅若城继续解释,“最近厂里是不是在传要分房子了,所以有些人巴不得厂里真有特务,好抓到特务挣表现,让自己得到分房子的资格。”
这回,隋玉龙终于明白了,一双清亮的眼睛里满是敬佩,眨巴眨巴地看着傅若城,“师傅你果然厉害,虽然平时不声不响的,却最是心明眼亮,啥都让你看穿了!谁那点心思都瞒不过你!”
轻笑一声,傅若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隋玉龙,“谁都瞒不过我?”
见隋玉龙猛点头,傅若城又道:“可你小子不就敢瞒着我?”
闻言隋玉龙一愣,还在想自己瞒啥了,就听傅若城漫不经心地吐出一道惊雷。
“说说吧,那天你去管道里究竟是干啥去了?”
一听这话,隋玉龙瞬间仿佛吃了定身咒语一般,随即红着脸低下了头。
见状,傅若城无奈摇头,笑了笑,旋即从兜里掏出了一本小书,只见这本书已然发黄的封皮上,印着一个衣着暴露的女郎,还有“风月上海”四个大字。
傅若城随手将书丢在隋玉龙的怀里,“是不是去找这个的?”
隋玉龙哪能没想到,师傅竟然已经把书找到了。
羞窘之下,隋玉龙一张脸从红色涨成了紫色,紧接着他生怕周遭其他工人看到,手忙脚乱的将书塞到了兜里,又羞又急又有点不知所措地开口埋怨,“师傅!”
“我还不知道你小子?”嗤了一声,傅若城摆正了身子,看向台上正侃侃而谈的徐百发,没再理会自己的小徒弟,也算是给他留了点面子。
隋玉龙手按在兜上,低着头,似乎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确实,如傅若城所言,这本色情小说,就是自己那天进入通风管道的真实目的。
他把这书藏在了几乎没有人会去的通风管道里,半夜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拿着手电筒偷偷溜进去,看一会儿书,美美的做一个春梦。
可谁知道那天书没看成,却看到了一个死人……
“把书收好了,以后想看就在屋里踏踏实实地看,别再三更睡不着,借着起夜的名头,去那么个黑灯瞎火的地方看。”傅若城见隋玉龙缓了过来,这才淡淡开口,又说了一句。
闻言,隋玉龙又连忙捂上了衣服兜,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傅若城。
“哎呀,师傅,咱俩头对头的,一个单身宿舍两张床,我实在不好意思在屋里看……”
看这种小说。
隋玉龙抿着嘴,低头道,甚至尴尬的不敢提“风月上海”这四个字。
闻言,傅若城低声道:“不好意思你也得在屋里看。本来你和副厂长就有过节。”
傅若城虽然没有再明说,但师徒俩对这个过节都是心知肚明。
这过节,自然是之前隋玉龙撞见邓大伦从女职工的单身宿舍出来时结下的。
“你不犯事儿他都得想着法子找你的麻烦,要是发现你看这种东西,非得拿这个说事儿。”
到时候扣上个资产阶级流氓思想的帽子,在厂里待不下去都是轻的,被抓起来送去劳改都不好说。
隋玉龙听到这话,心里头直发毛,直到这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之前干了什么蠢事。
傅若城见小徒弟吓白了一张脸,又缓了语气,安抚道。
“你也不用担心,咱爷俩很快就会有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