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往往意味着安全。
只有一种情况,恰恰相反:
光明之外,全是黑暗。
没有尽头的黑暗之中,一道黄色的光在蜿蜒穿行。
这道手电光在漆黑中静静移动着。
看得出,提着手电筒的身影对这片黑暗已经非常熟悉。
黑暗中只有他的脚步声,回荡着。
这里足够黑暗,是因为这道身影行走在一条巨大的金属管道中。
他的急切中又带着一点小心翼翼。
很快,手电的光芒打在了金属管壁上,他走到了这段管道的尽头。
尽头处是三道分叉口,提着手电的那个人见状,毫不迟疑地走进了最左边的一条管道。
显然他不仅对四通八达的管道网络十分熟悉,他还对自己要去的目的地非常明确。
又穿行了片刻后,终于,他停下了脚步。
这里已经是管道的尽头之处,本是平行的管道,到此突然近乎笔直的向上,呈现出一个直角般的转折。
提着手电筒的人长出了一口气,他知道,这片管网建立在山体之中,而这条管道的尽头分成上下两支,上面的通向山顶露天,下面的则通向地底的山洞。
随即,他晃动手腕,将微弱昏黄的光柱向着管道上方照射而去。
可就在下一秒,他本轻缓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尖利的惨叫!
同一时刻,手电筒掉落在地,惊起一片跳跃的灰尘。。
光柱照亮的前方,不仅仅是山洞无边的黑暗,只见一双人脚,选悬在虚空,就在那片圆形的光芒之中来来回回的摇晃着!
***
“隋玉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3564厂的副厂长邓大伦双手抱胸,轻描淡写的皱了皱眉头,不动声色的看着面前的人沉声问道,“你还看到其他人吗?”
说话间,被问话的隋玉龙又偏头看了看刚刚被放下来的尸体,紧蹙的眉头好似能夹死苍蝇一般。
那双脚的主人,在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被被绳索吊在了管道顶部,几乎勒断了脖子!
3564厂还从来没有发生过如此诡谲反常的死亡事件。
死亡撕破了这座几乎没有声息的工厂,多年来的安静。
3564厂,坐落在川西大渡河畔一座犹如孤岛般的小镇上。
这个镇子并没有名字,也不曾存在于地图上,只有一个代号——3564。
从抗战时期算起,3564厂已有近三十年的历史。而今,此处依旧是负责造枪的兵工厂。
整座小镇的居民,都是3564厂的工人,除了工厂和住宅外,还有饭馆、浴室、储蓄所、医院、学校、电影院等等地方,一切生活工作所需的设施场所,在3564一应俱全。
以至于这座小镇,或者也可以说就是3564厂,成为了这片山区中十分独立特别的存在。
如今出了人命案子,厂领导极为重视。在第一发现人隋玉龙跌跌撞撞冲出管道,大呼小叫的引来了其他工人之后,主管安全的邓大伦这个副厂长第一时间便出现在了这里。
听罢邓大伦的问话,打着手电筒发现尸体的年轻工人隋玉龙连连摇头摆手,直爽的回答:“没有没有,我一路走来没见到其他人,就我一个。”
此时管道中站满了围观的工人,听到隋玉龙这话,纷纷议论。
“这就奇了怪了,这人刚死不久,小隋又没见到其他人,这里又没有其他的路,这凶手是咋跑的?”
“说的就是呢,这凶手还能飞不成?”说话的人,还抬头看了看眼前笔直的管道。
为了保密,3564厂远离城镇,依山而建,有近半厂区都在山体之中,因此厂子里遍布着巨大的通风管道,用以换气排污。
发现尸体的这片管网,除了隋玉龙进入的一处出口之外,就只有这些笔直向上的管道连通山外。
笔直的管壁高度近十米,也十分光滑,除非长出翅膀,否则不可能升天离开。
众人的议论声,邓大伦都听在了耳朵里,他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
大家的议论,正是他的心声心思。
“你发现尸体之后,就直接跑出去叫人了,是吗?”邓大伦放缓了语气,若有所思地盯着隋玉龙打量着。
隋玉龙点了点头,想到了刚看到尸体时的模样,一脸的心有余悸,“是啊,我看到之后吓了一大跳,赶紧就去喊人了。”
“所以你是第一个发现死者的人?”邓大伦又问。
如今管道里站满了人,邓大伦的语气也是和风细雨,隋玉龙的紧张和恐惧也缓解了一些,他下意识地点头,嗯了一声。
谁知,邓大伦却突然一改方才和蔼的面孔,突然脸色一沉,疾言厉色道:“你究竟是第一个发现死者的人,还是……”
邓大伦冷笑一声,“还是说,这人根本就是你杀的呢?”
隋玉龙断然没想到副厂长会有此一问,立刻慌了手脚,连连摆手,急红了一张脸,“不是,不是我,厂长,你搞错了!我没有杀人!”
邓大伦却不肯轻信他,声越发狠厉:“你说没有杀人,那这么晚了,你潜入管道里,是要做什么?”
“我不是来干什么的……我……不是我,真不是我……”显然,隋玉龙没有直接回答邓大伦的问题,反而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支支吾吾起来,只一个劲儿的说着不是自己,自己没有杀人的车轱辘话。
见状,邓大伦自觉判断无误,冷笑道:“如果你没有杀人,你为什么不能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还是说,你没话说了?”
周围其他工人见此,也意识到隋玉龙这个第一发现人似乎不太对劲,向他投来怀疑的目光投。
“诶你说,不会真是他吧?”
“小隋看起来不像这样的人啊……”
“不过他深更半夜一个人跑到这里,搞不好有鬼哟……”
众人说话间,纷纷下意识的后退远离了隋玉龙,这架势,已经是拿他当做了真凶!
隋玉龙此时却是有苦难言,他知道,再不说实话,自己恐怕真的要被当做杀人凶手捉拿归案,看着众人谴责鄙视以及恐惧的目光,隋玉龙心里直发慌,“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其实我……我来是要……”
“是我派他来的。”
一道声音突然从人群之后传了进来。
就在隋玉龙哭丧着脸,想要厚着脸皮交代自己孤身潜入管道的真实目的时,突然被这句话打断了。
邓大伦脸色也是一变,继而皮笑肉不笑的开口:“老傅,你倒是来的挺巧。”
这个被称称作老傅的中年人缓步走走进人群,面对工人们齐刷刷看过来的视线,面色也丝毫不变。
老傅面对邓大伦微微点头,权当是打过了周会,继而开口:“是我叫玉龙来检查管道,他才会到这来巡视的。”
说着,老傅走到隋玉龙的身边,看着身边委屈巴巴的小徒弟,转过头,对着邓大伦煞有介事地继续说道:“我们保卫科最近的工作重心就是检查管道,排除安全隐患,邓副厂长,你要是不信……您大可以去问吕科嘛。”
被老傅提到的保卫科科长吕景江,此时也正好赶到了现场。
吕景江边对众人一个个打着招呼,边从人群中挤到邓大伦和老傅中间,拿着一本记事本,怼到了邓大伦眼睛底下,“没错没错,最近我们保卫科,的确是在排查管道,邓副厂长您看……我这工作日志上都有,这都写着呢。”
他一边给邓大伦看着工作日志,还一边老好人似得对着老傅和隋玉龙点了点头,以示安抚。
只是邓大伦却不吃这一套,他并没有细看吕景江的笔记本,反倒是不耐烦的推了开来。吕景江见状,刚想再打圆场,邓大伦一个眼神扫视过去,吕景江吓得噤声。
邓大伦那似乎要看透人心的警惕目光,径直射向忐忑不安的隋玉龙。
“你不用听他们说,你自己说,你来管道里是要做什么?”邓大伦咄咄逼人地追问道,“如果是检查管道,这么好的事情,你刚才为什么不说?反而吞吞吐吐,闪烁其词?!”
“我……”被逼问的隋玉龙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他下意识的望向师傅老傅。
老傅的神情仿佛在说,他对邓大伦这套盘查伎俩压根看不上眼,面对邓大伦气势汹汹的目光,老傅笑了笑。
“玉龙刚刚之所以不肯说,是我交待过他,年轻人要向雷锋同志学习,做好事不留名,所以他才顾左右而言他,不愿说自己是来义务加班的。”
不知什么时候,老傅已经不疾不徐的站在了徒弟身前,替他抗住了邓大伦的审视。
说话间,老傅还回头看了一眼隋玉龙。
相处日久的师徒两个,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的意思。
因此隋玉龙连忙会意道:“就是这样,师傅说了,做好事,不留名,我们人人都应该向雷锋学习,发挥螺丝钉精神,所以刚才您问我,我才没有……”
“哦?原来你是为了做好事?”闻言,邓大伦却是一万个不信。
他本就看不上这个总就寡着一张脸的老傅,对老傅的徒弟也没什么好印象。
“人命关天的大事儿,怎么可能因为一句做好事不留名,就让你搪塞过去了?这话你们说了,也得看大家伙儿信不信!”邓大伦依旧不依不饶。
听到这话,隋玉龙有些紧张,悄悄握住了身前师父的衣角。
而老傅却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地说:“他是个年轻人,性子又莽又直,一向不知轻重。”
说着,老傅仿佛在踱步一般,来到了邓大伦身边,用足够大、却又恰好只有邓大伦能够清楚听见的声音开口,话里有话的道:“玉龙一直跟着我,我让怎么做他就怎么做,之前我说,晚上巡逻,逢人就查,所以他巡逻的时候,看到邓副厂长半夜从四车间小曹的单身宿舍里出来,二话不说就上前盘问,一点都不顾忌。这回,我说让做了好事不说,他呢,硬是不说……这傻孩子,就是这各性子,我说什么就听什么,邓副厂长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小曹的单身宿舍”几个字,老傅说得重了些,配上他意味深长的神色,让邓大伦心中一凛。
小曹,单身女工。邓大伦,早已有家有业。
邓大伦当然知道,老傅的言外之意是什么。
他这是在暗指自己乱搞男女关系。
男女关系上不清不楚,在如此严肃纪律的兵工厂可是大事儿,邓大伦自然不能让老傅再说下去,只是还没等他想出要如何堵住老傅这张刁钻的嘴巴时,便又听到老傅开始了新一轮的敲打。
“所以邓副厂长今天如此不依不饶,非要将凶手的罪名按在玉龙身上,啧啧……”,
老傅刻意的大大叹了一口气,故作困惑:“难不成……是在挟私报复?”
这话一出,邓大伦头上的罪名俨然是又多了一个。
邓大伦禁不住恼羞成怒,凶狠地瞪着老傅和隋玉龙这师徒两个,声音更低更狠:“我告诉你傅若城,你别想拿这些话污蔑我,我看……说不定就是你们两个沆瀣一气,你徒弟把人掐死,而你故意在这里给他打掩护!”
“掐死?邓副厂长觉得死者是被掐死的?”老傅闻言,一双淡然的眸子看向邓大伦。
“不然呢?”邓大伦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看向依旧躺在地上的尸体,“不要以为把人拿绳套吊起来,就能瞒过我。”。
他刻意的手指尸体脖颈上青黑色的痕迹,“这分明是手指掐住脖子的痕迹!他是被掐死之后,吊在管道最上方的横梁上的!”
“原来如此……”老傅故作恍然大悟,接着别有意味的笑了起来,“如果如您所说,人是被掐死的,那么众所周知,管道中没有灯光,事发时又是深夜,必须拿着手电筒,才能照亮看清……”
说着,老傅的眼光突然从尸身转向了邓大伦,接着用平稳却笃定的声音开口道:“邓副厂长,那您说说看,如果隋玉龙是凶手的话,他怎么在一只手拿着手电筒的同时,用另一之手,将尸体悬挂上去?”
这一番话说出来,所有人都愣住了。
因为所有人都承认,老傅的道理没有错。
老傅似乎并不在意周遭的工人们的反应,只是淡然的结论,“所以很显然,玉龙只是发现死者的人。可不是您邓副厂长所指控那样,是杀人之后又故意假装发现死者,从而掩人耳目。”
老傅一番话说完,邓大伦还没开口,围观的工人们却都颇为认可地议论了起来。
“老傅说得没错啊,要是小隋杀人的话,他一个手可挂不上去。”
“是啊,那把手电筒那么大,要是我啊,想叼在嘴里都咬不住!”
“看来小隋真不是凶手……还得是老傅厉害,一下子就说到点子上去了!”
“我就说小隋不是这样的人吧,老傅的徒弟咋能干这样的事儿呢。”
听着众人对老傅的信服,邓大伦心头火气升腾,但此时他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已经没办法继续指认隋玉龙是凶手,却又不甘心被老傅折了面子。只能和老傅呛声道:“那照你这么说,他岂不是自己上吊自杀的,我们也不用继续查凶手了!”
邓大伦的胡搅蛮缠,丝毫没能引起老傅的情绪波动,他依旧冷静道:“他不可能是自杀。”
“你哪来的自信这么说!”邓大伦的声音提高八度。
“因为凶手就在我们中间。”
说着,老傅将目光投向了人群中。
此前,这个被称作老傅的中年男人傅若城,在为徒弟辩护之时,他的目光一直平稳,有力,如同没有波浪的流水。
而刹那间,他的瞳孔如同掀起风暴,一道逼人的闪电,击中了人群中的一个人——那个正看热闹的收发室文员陈煦的身上。
一时之间,众人便也随之一同看向陈煦。
被老傅目光锁定的陈煦先是大吃一惊,随即又很快镇定下来,烦恼的摇头道:“傅师傅你怎么会认为我是凶手?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陈煦这样说,老傅却并没有回应。
不知为何,陈煦的表情有些慌乱,连忙解释。
“而且刚才小隋说过,他从进入管道,直到跑出去找人,都没有见到其他人经过。还有您忘了吗?刚才您自己亲口说的,一个人没办法把尸体挂上去。”陈煦似乎有些哭笑不得,“小隋一个人没办法把尸体挂上去,那我又怎么可能做到呢?”
听到陈煦的狡辩,老傅神色依旧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淡淡地伸出手,指向管道底部。
“别人没有办法做到,但你有,那里就是证据,你们看。”
随着老傅的手指,几道射灯打向管道底部。
那里有积年的土石,其中仿佛还有一些黑色的灰烬。
陈煦心中一紧,喉头微动,仍旧否认道:“不过就是一点灰烬罢了,谁知道是什么时候落进来的,能算什么证据!”
“那不是普通的灰,而是烧毁的报纸碎屑。”老傅看着陈煦,一字一句地拆穿他的真面目,“你杀害死者之后,把大卷的报纸卷成纸筒,踩着这些纸筒……”
说到这里,老傅仿佛看透了众人心中的疑惑,“别看是薄薄一张报纸,积少成多,卷成厚厚的纸筒,照样能撑起一个成年人的份量。”
接着,他盯着陈煦,“你借着纸筒连成的柱子,爬出了管道,并且将尸体悬挂在钢架之上。到了地面后,你又一把火将这些报纸点燃,碎片掉落到山洞底部。”
“如此一来,不会有人在管道中看到你,也不会有人在意那些灰烬,你自然就能将死者伪装成自杀的模样。”
老傅说话的同时,已经有保卫科干事将灰烬取出一些,堆在地上。老傅来到那堆灰屑前,没有动手,用脚尖拨开了表面的黑灰,露出里面并未完全烧透的几片报纸残片,“如果你还不承认,这里有的是铁证。”
“为了完成这个计划,你必须一次次从收发室带走大量的旧报纸。而为了避免不被人怀疑,你带走报纸的时候恐怕不会戴手套吧?所以……报纸上一定能够找出你的指纹!”老傅字若千钧,一下下敲在陈煦的心头。
此话一出,尽管还未曾验证。但看陈煦的表情,众人便知晓……
已是铁证如山。
陈煦自知再无法隐瞒下去,只能无力地垂下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随即他抬起头,当着众人的面,直接承认下来。
“没错,是我。”
被戳穿的陈煦也不再有任何伪装,一张还算清秀的脸上,此时满是阴戾狠辣,“人是我杀的,离开的方法也和你说的一样。”
他依旧有些不甘心的叹了口气,“没想到,都被你说中了。”
听到陈煦供认不讳的话,一直沉默的邓大伦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连忙吩咐陈煦身旁的两个强壮的保卫科干事,“小王小李,把他控制住!带走!”
在小李小王动作的同时,邓大伦大声质问陈煦:“你为什么要杀人?说!”
听到邓大伦的问话,陈煦却始终不发一言。
就在保卫科干事冲到他身边的那一瞬间,陈煦突然从口袋里取出了什么东西,满脸决绝阴狠地塞到了自己嘴里,而后动作迅速地咽了下去。
在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老傅已经道了一声 “不好!”
可惜,还是迟了。
就在陈煦的手臂被保卫科干事抓住的那一瞬间,陈煦身体俱裂的抖动,继而瘫软倒地。
他口中不断冒出的,明明是灼热的鲜血,却在这深夜的管道中化成乌黑色,仿佛魔鬼从他的身体里破壳而出。
陈煦就这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