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垂落的电灯散发着昏黄的光芒,照射在饭桌上已经空空如也的碟碗上。
庞主任站在桌边,将用过的碗筷摞在一起,随后双手捧着往厨房走去。
樊星河见状,看向女儿,轻轻唤了一声,“明月。”
而后他又带着暗示意味,看向桌面的空盘。
樊明月听到爸爸的声音,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到盘子后,杏眼眨巴着思索了一下后,便跳下凳子,端着一只盘子,跟在庞主任身后往厨房去。
“妈妈我来帮你!”
庞主任闻言圆润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连连称赞,“我们明月真厉害!都能帮妈妈干活了!”
樊明月有些羞涩地笑了笑,而后回头看了一眼也端着盘子跟过来的樊星河,咧嘴问道:“爸爸我乖不乖?”
“明月最乖了。”樊星河表扬了一句后,接过女儿手中的盘子,一起放到水池里,而后又对樊明月道,“剩下的就不需要明月帮忙了,可以出去玩了。”
樊明月笑着应了一声,蹦蹦跳跳地离开了厨房。
“这些年我不在你们父女俩身边,真是苦了你。还好有你,把明月教的真好。”庞主任看着樊明月离开的身影,感慨了一句。
“是她自己懂事。”樊星河说着撸起袖子,又对庞主任道,“今天我来洗碗吧。”
樊星河话音才落,庞主任挥手隔开樊星河,挡在了水池边,圆润的脸颊上带着爽利的笑容,回过头不容拒绝地说:“不用你。”
话落她便取出了个水盆,接满水,将碗筷盘子都放了进去,而后动作麻利地清洗起来。
“这种事儿不用你操心,有我呢。”庞主任说着,又回头看了一眼樊星河,眉飞色舞的继续说起吃饭前的话题,“对了,你知道我为啥宁愿得罪傅若城,也要现在这套房子吗?”
“为什么?”樊星河问道。
一边搓着竹筷子,庞主任一边在哗啦啦的声音中说道:“因为这里是之前苏联专家的专家楼,不仅是三居室,住宿条件最好,还有独立的厕所和厨房。”
庞主任将洗好的筷子放进筷子笼里沥水,又拿起一个饭碗洗刷着,“而且最关键的是,夜里工人村会限电,可你爱看书,晚上得有灯照亮,所以我才一定要这个不限电的房子,这样你晚上就能踏实看书了。”
自从苏联专家相继撤走了,空下来的专家小楼,可就成了厂里的香饽饽,人人都想分到这里的房子。
这次好不容易专家小楼的房子有了名额,她家老樊又恰巧在这时候立了功,庞主任肯定不能错过。
所以在厂领导要给他家老樊嘉奖的时候,她主动提出房子的事,果不其然,厂领导就把这套房子留给了他们。
“你啊,以后就安心在这里,好好的给厂里做翻译,只要你能把翻译的事儿做好,咱们家就能一直住在这么好的房子里。”
庞主任将碗和盘子洗刷好放到碗柜里,倒掉水盆里的水,顺手又将水池周围溅出来水渍擦干净后,看着身旁的樊星河,又感慨了一句。
“现在你也算是厂里的正式职工了,只要好好做翻译工作,保不齐啊以后还能升职呢。”叹了口气,庞主任期待地看向樊星河,“我能力有限,咱家以后还得看你,你可得争气,以后才好给明月撑腰哩。”
说着庞主任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放下手里的麻布,眯起眼睛,“不过你做事儿的时候可得千万小心,千万不能让老傅那个刺头抓到把柄!”
“嗯,我知道了。”樊星河听着庞主任一声接一声的话,没有任何不耐烦,倒是有些心不在焉。
只是他掩饰得很好,庞主任并没有发现。
将厨房收拾完后,庞主任看着还站在自己身边的樊星河,圆润的脸上露出一丝甜蜜的笑容,“行了,都收拾完了,不用在这陪我,你去忙你的吧。”
闻言樊星河点了点头,顺势道:“好,那我先去书房了。”
因为这间房是三居室,而他们家人口又少,所以庞主任特意给樊星河弄了个书房出来。
虽然现在书房里还没有什么书籍,但书柜、书桌和椅子却都备上了。
樊星河来到书房,关上门后,就坐到了书桌后。
不过,他没有去看桌上仅有的两本翻译文件和英文词典,而是从衣服口袋里抽出来了信。
那封画着小船的信。
端详了这封无名信件许久,樊星河才凝重地撕开信封,抽出了里面的信纸。
只是信纸取出后,却是一片空白,依旧一个字都没有。
更为奇怪的是,樊星河对此却没有感到任何的诧异,只是缓缓将信纸展平铺在桌上,垂眸静思的片刻,才走到一旁的书柜前,取出了一瓶钢笔水,和一团雪白的棉花。
打开钢笔水瓶,里面的液体并没有颜色,反而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樊星河却好似闻不到这股味道,又或是已经很熟悉这股味道一般,动作轻缓的将里面的透明色液体倒在棉团上浸湿后,又拿着棉团轻轻擦拭过那张空白的信纸。
而随着棉团擦过,刚刚还空无一字的信纸上,渐渐有字显现出来——
绝密:
党国蒙尘,一舟孤悬海外十五载。
幸甚你我仍在敌营潜伏,以至今日。近收到我国防部参谋本部消息,樊星河即刻重启,着手调查3564厂相关绝密计划,后续行动待通知。
阅后即焚。
富春江
看完信上的内容,樊星河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依照信中所说,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火柴,划燃后焚烧了信纸和信封。
纸屑的灰烬落了一地。
这时候,书房外突然传来了薛明月含糊地哼唱歌谣的声音。
“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训落床,听朝阿妈要赶插秧罗,阿爷睇牛要上山冈——”
童谣声顺着书房的门缝,隐隐约约的传入樊星河的耳中,让本就神色凝重的他,脸色越发有些阴沉。
站起身,缓缓走到书房门前,打开房门,樊星河看着门外客厅中,正在一边吃着大白兔奶糖,一边高兴地唱着歌的女儿。
薛明月声音虽然含糊不清,但她童真的声音里,却满是快乐的意味。
另一边庞主任坐在茶几后的长椅上,手里拿着竹针,身前放着成团的毛线,正一边听着薛明月唱歌,一边嘴角带笑地打着毛衣。
樊明月唱完歌,回过头看向妈妈,问道:“妈妈我唱的好听吗?”
“好听!”庞主任笑着夸了一句后,又招呼她说,“明月,你过来。”
樊明月闻言,十分乖巧地走到庞主任身边站定,任由她拿着织了一半的毛衣在她身上比量着。
“一段时间没见你,你又长高了,这毛衣得多放点量,不然你穿不了两年。”庞主任一边比量着一边说道。
眼前这平常又温馨的场景,却让樊星河有些失神。
因为就在这一刻,樊星河已经无比清晰的认识到,这份静谧、美好的安稳生活即将不复存在。
他的上峰暗中蛰伏等待了十五年,他也随之“停摆了”十五年。
十五年的时光,短暂到像是眨眼而逝,却又漫长到甚至连他都快忘记自己原来还有另一重绕不开的身份。
眼下樊星河知道,这任务他是注定躲不掉的,因为富春江三个字的出现,便意味着尘封的棋盘再度开启,棋局仍在继续……
与此同时。
专家小楼不远处的工人单身宿舍。
狭小的房间中,傅若城和隋玉龙的生活,就全然没有了樊家的温馨和宽敞与舒适。
依旧挤在一间单身宿舍的师徒两人,刚刚吃过晚饭。
此时傅若城正靠坐在床上,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窗外对面的专家楼里的盏盏灯火。
而隋玉龙则蜷缩着身体,躺坐在用木板搭起来的小阁楼上。
说是小阁楼,其实只是师徒两个为了隔出一个空间,在本就不算高的宿舍里单独搭建的一层。
因此隋玉龙上去后都没办法直起身子,只是弓腰缩背的半躺半坐着。
他手里捧着一本书,借着头顶的微弱的灯管,慢慢翻看着。
一边看,还一边发出嘿嘿的傻笑,惹得小阁楼下面的傅若城不时地皱起眉头。
直到一本书翻完,隋玉龙才不再傻笑,而是有些空虚地躺在小阁楼上。
双手叠在脑后,隋玉龙看着头上有些斑驳的棚顶,不知在想着什么。
半晌后,他才翻过身,趴着探出头,看向阁楼下面的傅若城。
“师傅,你为啥要让沈老教子弟校的小孩儿们唱那首儿歌啊?”
隋玉龙说着,还荒腔走板地唱了几句,“月光光照地堂——”唱着唱着,他直接给自己唱笑了,“是这么唱的吗师傅?”
今天在子弟校的时候,隋玉龙听到放学的路上,有小孩子叽叽喳喳唱歌的声音,刚才放空的时候不知为何,耳边又回响起这段旋律,于是他就起了好奇心。
沈老虽然会教学生们弹琴唱歌,但她并不会粤语歌。
而他刚刚唱的那首粤语童谣,其实是傅若城教给沈老的。
隋玉龙一直跟着傅若城,自然知道这件事,只是他不知道沈老今天怎么会教小孩子唱这首童谣。
听到隋玉龙怪腔怪调的歌声,原本望着窗外发呆的傅若城,从沉思中缓过来,目光虚无地看着头顶的天花板。
他并没有回答隋玉龙的问题,只是自顾自的缓缓开口。
“我以前是个孤儿,出生在广东,有记忆开始就在四处流浪,最后流落到了香港要饭……”
“喔……”第一次听到傅若城说起他曾经的事情,隋玉龙有些无措,呐呐开口,“怪不得您会广东的童谣,原来您在那边出生的。”
隋玉龙说完这句话后,就蹙着眉头闭上了嘴。
因为傅若城的经历,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说不清是心疼还是内疚,隋玉龙看着傅若城,张了张嘴,却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安慰?好像师傅也用不着。
可是不安慰,又显得他有点冷漠……
正在隋玉龙纠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只听傅若城又淡淡地开口说道。
“在香港待了一段时间后,我又过上了流浪的日子,从广东,直到北方,再后来就被解放军的部队收留了……直到抗日战争结束。”
“再就是解放后,来了3564厂落脚,就这样,一直到了现在……”
傅若城说起曾经的经历,语气很淡然,好似并不是在说自己的过去,而是在讲述一个陌生人的过往。
简简单单几句话就概括了前半生的悲惨日子。
“那您怎么又突然想起这首儿歌了?”隋玉龙被傅若城说得有些懵,也没再继续心疼他师傅的过往经历,依旧好奇的问。
“这首歌是我小时候听过的,上次沈老来帮忙收拾的时候,说到儿童节排练节目的事。她说以前学过的那些歌,孩子们熟悉,都唱腻了,也不认真练习,所以我就想到了这首广东话的儿歌,想着孩子们没接触过,或许能让他们觉得新鲜。”傅若城这般解释道
隋玉龙点了点头,自以为理解了傅若城的心思。
“那唱这首儿歌,您是不是又要想起小时候的经历了?”
隋玉龙低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傅若城,见他没说话,又忍不住问:“师傅,您流浪的时候,是不是特别苦啊?”
想到刚才师傅说的要饭,隋玉龙就有些心疼他的遭遇。
傅若城闻言,并没有表示出来什么情绪,只是摇了摇头,“都过去了。”
话落,傅若城没给隋玉龙继续追问的机会,而是直接换了话题。
“你知道香港是什么样的吗?”
傅若城抬头看向阁楼上的徒弟,淡淡问道。
隋玉龙闻言,理所当然地开口:“这……我不知道。”
说着他又向前蹭了蹭,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趴着,“不过我听咱们厂的老师傅说过,帝国主义的地盘都是纸醉金迷的!有钱人每天酒池肉林,不干好事!”
隋玉龙一边幻想着香港的灯红酒绿,一边兴致勃勃地说:“师傅,你说香港那边的人,是不是就像书上画的那样,穿得都可少了?每天就是喝酒吃肉,啥活儿也不干?”
傅若城笑了笑,“没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那师傅你在香港见过有钱人吗?”一听傅若城的语气,隋玉龙来了兴致,又往前蹭了蹭,将大半个身子探出阁楼,连连问道。
“见过。”傅若城随口应了一声。
隋玉龙闻言更好奇了,“那您说说,有钱人都是什么样的?”
抬头瞥了一眼隋玉龙,傅若城淡淡道:“不过就是人样,没什么奇怪的。”
得了一个如此平淡的答案,隋玉龙不甘心,又继续问:“那师傅……您是怎么见到他们的啊?”
说着,隋玉龙就开始天马行空的臆想,一边想,还一边问道:“是不是向书里写得那样,您给有钱人当过司机?还是当过仆人?还是……”
“都没有,你别瞎琢磨了。”
听到隋玉龙越说越夸张的话,傅若城只能无奈地摇头打断了他的追问。
兴致高昂的隋玉龙被猛地泼了一盆冷水,无趣地缩回了阁楼里,只留下一句牢骚:“真没意思,让您一说,香港都变无聊了。”
靠在床上的傅若城听着隋玉龙的一声声追问,再也没回答隋玉龙的话。
虽然并没有和隋玉龙说明,香港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但此刻,傅若城的思绪,却不禁随着方才的话题,飘回了三十年代的香港,那间纸醉金迷的俱乐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