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星河戴着眼镜,穿着白衬衣,儒雅的拎着一只黑色的公文包,身姿挺拔。他走在一群刚刚下工、风尘仆仆的工人中间,明显流露出与众不同的斯文气质。
看到一个小女孩蹦蹦跶跶向自己跑来,樊星河顿时露出了欢喜的笑容。
虽然已是人到中年,但他一笑,却依旧十分清隽俊朗,引人注目。
“爸爸!”樊明月斜挎着自己的碎花小书包,笑容满面地扑过来抱住了樊星河的胳膊。
“明月今天第一天在新学校上学,感觉怎么样?”樊星河低头看着女儿,神色柔和,语气关切地询问。
“很好啊,同学都可喜欢听我说话了,我也很喜欢这个新学校!”樊明月抱着樊星河的手臂摇摇晃晃地说。
知道女儿在新学校过得不错,樊星河放下心来。
伸手摸了摸樊明月的头,樊星河道:“那就好,那以后明月更要和同学们好好相处,知道吗?”
“放心吧爸爸,我会的。”樊明月仰着头,明明浑身稚气,却又故作成熟地说,“我都长大了,懂事了,不用你再嘱咐我了!”
“好,我们明月长大了。”樊星河闻言摇头失笑,而后又故意问她,“那长大的明月是不是要多吃胡萝卜啊?毕竟大人可都不挑食哦。”
一听这话,本来还乐颠颠的樊明月一顿,眼珠骨碌碌转着,古灵精怪地思考着要怎么拒绝。
正想着,樊明月突然眼睛一亮,扬声招呼道:“沈老师!”
樊星河顺着女儿招手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个气质优雅的老年女教师站在不远处。
想到妻子和自己说过,子弟校的沈老师,樊星河低头询问女儿,“那个老奶奶是明月的老师吗?”
点了点头,樊明月道:“是啊,沈老师人可好了,我可喜欢她了!”
说着,樊明月就拽着樊星河走到了沈老的身边。
“沈老师好。”樊明月乖乖巧巧地问了一声好。
“沈老。”樊星河也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明月,你也好啊”,沈老微微弯腰摸了摸樊明月的头,笑容和蔼。
而后沈老便抬起头看向樊星河,“是樊老师吧?这几天总能听到你的名字,今天可算是见到了,果然名不虚传,气度不凡啊。”
樊星河闻言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沈老您太客气了。”
说着樊星河又转了话题,询问起女儿在学校的情况。
“明月刚来,可能会跟不上这边的课程,还得沈老您多费心。”
“这你不用担心,明月很聪明,虽然年纪小了点,但二年级的课程她完全跟得上。”沈老问道,“她在老家是已经上过一年级了吧?”
摸了摸女儿的发顶,樊星河点了点头说道:“对,去年她七岁的时候,我就送她去上学了。”
沈老笑了笑,“现在的孩子普遍上学都晚,八九岁上一年级是正常的,我倒是很少见到七岁就送孩子上学的父母。”
“我之前自己带着孩子在老家,一个是确实不方便照顾,还有,就是我之前也是做老师的,知道学知识学文化的重要,所以就早些送她去了。”
本来还怕她年纪小,又刚刚来到陌生的地方,会不适应,跟不上学校的进度。但刚才看到樊明月笑呵呵的表情,加之这会儿又听了沈老的话,樊星河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
“六七岁的小孩子记性很好,又是养成习惯的好年纪,早些上学是很好的。”沈老对于樊星河的话很是认同,看向他的目光里也多带了几分欣赏。
毕竟这年代重农重工,在对孩子的教育问题上,总有人不太上心。
所以今天她见到樊星河这样重视教育的父亲,自然十分欣慰。
而樊星河听到沈老的话,也十分开心,“我倒是没想这么多,只想着不耽误孩子就好。”
说着他见接孩子的人群渐渐散去,便也准备带着女儿离开。
“放学了,沈老您也该下班了,我就不多打扰您了。”樊星河牵起女儿的手,又道了一句,“那我们就先回了,往后明月还要您多费心了。”
沈老闻言应了一声,而后低头和樊明月笑着说道:“明月再见。”
“沈老师再见!”樊明月也乖巧的回了一句,而后便牵着樊星河,一起往校外走去。
“哎呀,他怎么走那么快?”
就在樊星河父女两个刚走出校门时,一路小跑过来的隋玉龙望着他们的背影,懊恼地抱怨了一句。
“我就说不应该刚才去送梯子,师傅你瞧,没赶上吧!”
方才看到樊星河后,傅若城就借口送梯子和工具,带着隋玉龙去了杂物房,直到这会儿,樊星河都走了,两个人才又回来了。
两人走到沈老身边,看着不远处樊星河的背影,隋玉龙仍旧有些遗憾地开口:“可惜了师傅!咱们速度还是慢了,回来晚了!不然就可以当面教训教训他!”
闻言傅若城没有开口,反而是沈老抿嘴一笑,偏首看向傅若城,“是回来晚了,还是你故意回避他啊?”
隋玉龙眨了眨眼,看了看沈老,又看了看傅若城,有些迷糊,“什么意思?师傅你是在故意躲他?”
沈老摇头轻笑,对着隋玉龙道:“你跟着你师傅那么久,还不了解他的为人吗?”
隋玉龙挠头,依旧不明白沈老是什么意思。
“你师父啊,虽然脾气倔,但最是心善。”目光遥遥地看向已经走远的樊星河父女两个,沈老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随即看向傅若城缓缓说道,“他啊,看到樊专家和他女儿相处的模样,觉得樊专家这人也没有那么坏,所以啊,心软了!”
“啊?是这样吗?”隋玉龙看向傅若城,有些怀疑,又觉得沈老说的有些道理。
毕竟他最清楚傅若城看起来冷淡外表下,其实有一颗柔软的心。
然而傅若城对此却没开口,只是那副不置可否的样子,看起来竟然有些不好意思。
他微微垂着头,像是被沈老说中了心事一般。
另一边,樊星河带着女儿走出了子弟校,一路向着自己刚刚分配的房子走去。
之前在老家,,樊明月的学业就一直是樊星河在管,来了3564厂后,父女两个的相处模式也没有任何变化。
放学的路上,樊星河依旧如以前一般,询问着女儿在学校里的情况。
“明月,今天在学校都学了些什么?”樊星河牵着樊明月的小手,语气柔和。
“今天学了《我们的教室》,我学会了好几个生字呢!”樊明月叽叽喳喳地讲述着。
“喔,对了爸爸!我们还学了一首歌!”樊明月十分高兴地侧着身子,仰头说道。
樊星河闻言,十分感兴趣地垂眸看着女儿,“那唱给爸爸听好不好?”
“好呀”,樊明月点头,而后便一边点头,一边娇俏地唱了起来,“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训落床,听朝阿妈要赶插秧罗,阿爷睇牛要上山冈——”
樊星河本来很期待女儿的歌声,可当樊明月第一句唱出来后,他突然淡淡的皱起了眉头。
这竟然是一首粤语童谣!
樊明月并没有看到爸爸的神色,继续摇头晃脑地唱完后,得意洋洋地看着他,问道:“爸爸,你知道我唱的是什么吗?”
收敛起情绪,樊星河露出笑容,低头看向女儿,故意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嘿嘿一笑,樊明月美滋滋地表示:“我唱的是粤语歌哦”
“那,爸爸你知道粤语是什么吗?”樊明月又问。
樊星河依旧摇头,佯装出的求知若渴的眼神看向女儿。
樊明月见状很是得意,昂着头,背着手,装作一副很厉害的模样,说道:“粤语是广……”似乎忘了该说什么,樊明月磕绊了一下,而后才又继续侃侃而谈,“是广东话哦!”
点了点头,樊星河先是夸赞道:“明月真厉害,什么都知道。”
而后他又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那这首儿歌,是谁教你唱的啊?”
“是沈老师教的!”樊明月蹦跶着说道。
听到这句话,樊星河的眼前浮现出那个白衬衣黑裤子的优雅老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沈老师唱得可好听了!”樊明月踩上一块微微翘起的石板,分享着自己的经历,“我们唱得都不如沈老师标准,学了好几遍才学会。”
樊星河闻言只是嗯了一声,并没有如往常一般陪着女儿说话。
樊明月也没有在意,依旧叽叽喳喳地说着:“我们班还有个黑蛋,一直学不会,唱得舌头都打结了,还是沈老师一个字一个字教的他。我比他学得快,我学了三遍就会了!”
听着女儿的童言童语,樊星河轻轻捏了捏她的手,“黑蛋?明月不可以给同学起绰号!”
“不是我起的!樊明月扬着头说,“他就叫黑蛋,王黑蛋,大家都这么叫!”
闻言,樊星河失笑一声,垂眸看向女儿,“是这样啊,那爸爸错怪你了。”
“你也不是故意的,我原谅你了。”樊明月人小鬼大的说。
就这样,父女两个一路说说笑笑回到新家,才一进门,就看到庞主任正在厨房做晚饭的身影。
“哟,回来啦。”庞主任举着锅铲回过身,看着一高一矮的父女两个,乐呵呵地说道,丝毫看不出来她刚刚才和傅若城大吵了一架。
洗过手后,樊星河让女儿先回房间休息,他自己则坐在茶几后的长椅后,帮女儿整理着有些乱糟糟的书包,顺便看看新学校的教材。
“老樊我跟你说,我今天和保卫科的傅若城吵了一架。”厨房里,庞主任一边挥舞着锅铲炒菜,一边扬声和樊星河说着今天发生的事儿。
“傅若城是谁?为什么吵架?”樊星河刚把女儿的书包拿过来,就听到妻子的话,于是手下动作一顿,回过身问道。
他刚来3564厂,除了妻子和几个领导外,对其他人都不熟悉,因此并不知道妻子为什么会和旁人发生冲突。
“傅若城是厂子里的老人了,一直在保卫科干,这么多年了也没提干,一直是个普通职工。之前看着还挺沉稳的,没想到是个小肚鸡肠的!”
庞主任简单介绍了一下傅若城,而后又接着说道。
“他认为这个房子原本该分给他的,所以不满这房子现在给了我们,就去找徐书记闹,结果啊被我撞了个正着!”庞主任说,“就这么着,然后就吵起来了。”
樊星河皱了皱眉,“这房子原本是分给他的?”
“嗨呀!他自己觉得而已,厂子里分房哪里轮得到他一个工人插手。”
庞主任嗤了一声,不屑道:“这房子明明是厂里奖励给你的,又不是我们抢他的,也不知道他有啥好闹的。”
“也不能这么说,他敢去找领导,说不定这次分房,原本还真有可能有他的份儿。”樊星河好脾气地说,“这样的话,他有所不满也是正常。”
庞主任却不这么认为,“不满归不满,这种事儿有情绪也能理解。可他居然说我们走后门搞特殊,这不是纯属污蔑吗,那我哪能让他胡说呀,当场就和他吵起来了。”
樊星河一边整理着女儿的书本,一边问道:“那你没吃亏吧?”
“当然没有,徐书记和邓副厂长都在呢,哪能让我吃亏。”庞主任笑呵呵地说,“如今你可是厂子里的大功臣,看着你的面子,他们对我态度都可好了。”
“那就……”樊星河点了点头,刚想要说话,却又突然顿住了。
在老家的时候,樊星河就有帮女儿收拾书包的习惯,会在女儿放学后帮她整理一下文具,削削铅笔之类的。
只是今天,他刚刚把铅笔盒拿出来,就看到了一封粘在铅笔盒底下的信。
樊星河看着手里没有署名的信封,整个人突然愣住了。
“那就什么?怎么了?”庞主任没听清樊星河的话,从厨房里探出头看向他问道。
闻声,樊星河下意识收起了手中的信件,应了一句:“没事,我是说你没吃亏就好。”
庞主任闻言没有再多想,噢了一声,只是回身时,正好看到了茶几上的书包和铅笔盒。
她摇了摇头,说道:“老樊,你又给明月收拾文具,我不是和你说了,你可别惯着她,她都这么大了,得学着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了。”
说着,她便转回头,继续炒菜。
见庞主任转身又回了厨房,樊星河才又拿出那封信件,迅速的放到了衣服的口袋里。
“她刚来,还不熟悉,等过段时间再让她自己收拾吧。”
将信件谨慎妥帖的放好后,樊星河这才舒了口气,温声接话。
只是他话说的平常,但在庞主任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神色却十分凝重,心思也全都放在了口袋中的信件上。
只因为这封信虽然看似平平无奇,信封上什么都没写,没有收件人,也没有寄件人,但信的左上角却画着一艘小船……
小船普普通通,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似乎只是有人随意用钢笔手绘而成。
但就是这样一艘简单的小船,却让樊星河抑制不住的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