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64厂，党委书记办公室。
大门不过微微开了一道缝隙，但已容得下几个探头探脑的身影。
向门内看去，只见不大的办公室里窗明几净，一张红木长方桌像楚河汉界，将徐百发和傅若城分割成对峙的两边。
躲在门边的几个工人看着办公室里的场景，挤眉弄眼的低声感慨着。
“看来老傅这次是真急眼咯。”
“老傅一向不争不抢……这次确实厂里有点欺负人了。”
屋内的徐百发不知道门外正有人偷看，他的办公桌椅是同样的材质，现在，他就坐在这把木椅子上，仰着头，有些无奈地看着对面的傅若城，几次想要开口，都没找到机会，只能被迫的听着傅若城的念叨。
“我在厂里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怎么着，厂里是一点都不在乎我们这些老工人的付出吗？”
傅若城双手撑在桌上，上半身前倾着，显得咄咄逼人。
徐百发因为傅若城的逼迫，身体已经微微向后靠上了椅背，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哑口无言的叹了一声。
“行，我们老工人无所谓，可年轻人呢？那总是厂子的未来吧？”
见徐百发始终不说话，傅若城重重地拍了两下桌子，又嚷嚷着说：“隋玉龙，他一个马上要到成家年龄的小伙子，平日里工作兢兢业业，没有一丝懈怠，结果到现在了，还要和我挤一个单身宿舍，光这一点对象都不好找！你们厂领导也一点都不考虑职工的未来是不是？”
“而且就算不提为厂子做的贡献，就是按顺序排，这回分房子怎么也该轮到我们了吧？”
傅若城义愤填膺，站直身子，怒视着徐百发，“徐书记，不是我要跟你闹，实在是这事儿说不过去，这房子怎么就能没有我们的呢？”
“老傅啊……”
徐百发终于等着了话口，语重心长地出声，想要安抚傅若城的情绪。
然而他刚刚开口，话还没说完，就又被傅若城打断了。
“徐书记，你也不用想着糊弄我，这件事厂里必须给我个说法，不然指定没完！”
看着面前浑不讲理的傅若城，徐百发倒是没有任何愤怒不满的情绪，他只是深深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傅若城身边，想要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手抬起来了几次，始终犹豫着没有落下，最后又灰溜溜的坐回了椅子上。
“这次确实是委屈你和小隋了，但你也得理解厂里的难处，目前空房子一共就这么些，实在腾不出来啊。”
“腾不出来？”傅若城气急反笑，“你这不还是在糊弄我？我可都打听清楚了，这房子最开始可是有我们的！”
傅若城十分失望地看着徐百发，“房管科评定分房资格的文件、最开始的分房名单，我都看到了，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我也看得明明白白，怎么到了最后盖章公示的版本，就没我俩的名字了呢？”
“徐书记，你甭想蒙我！”
又叹了口气，徐百发欲言又止，似乎有些难言之隐，“这你都知道啦？唉！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都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不就是有关系户顶了我们的名额吗？”傅若城啪的一下拍了拍桌子，一双眼睛里盛满了显而易见的怒火，“徐书记，你们这么做，也不怕厂里的工人们寒心吗？”
闻言徐百发一愣，知道傅若城这是误会了什么，怪不得一向沉默寡言的他，这次竟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
看来是真的气急了。
于是徐百发连忙开口解释：“老傅，你不要激动，来喝口茶……”
说着，徐百发将特意将老傅面前的茶杯，又向他的方向推了推。
“不是关系户，是真的不得已……”
“那有什么不得已的？你倒是说说看！”傅若城毫不示弱地追问。
“这个……”徐百发有些犹豫，不知道怎么开口。
屋子里一时间沉默了下来，而屋外却在这时传来了一声充满怒意的呵斥。
“都围在这里干什么？！没有工作的呀！起开起开，都给我起开！”
一道尖锐的声音响起后，一个头发梳得溜光水滑，身材丰满圆润的中年妇女，满脸愤怒地推门而入。
“庞主任，你怎么来了？”看到闯进来的人，徐百发脸色微变，有些尴尬地站起身，下意识看了一眼傅若城，紧接着就想开口劝走来人。
只是还没等他开口，就见那中年女人瞪了一眼傅若城，快言快语地说道。
“徐书记，这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呀！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既然老傅同志有质疑，那今天我们就当面锣对面鼓，实事求是的把话说清楚嘛！”
寥寥几句，已然可以看出来人，也并非是个善茬。眼前正说话的人，便是3564厂的妇联主任，庞秀英。
她方才在门外已经听了许久两人的争执，本来一开始没想进来掺和的，但听傅若城连关系户这种话都说了出来，实在没忍住，就直接闯了进来。
此时，体型富态的庞主任，昂着一张圆润丰腴的胖脸，目光里透着骄傲看向傅若城，“房子的确是被分给我家那口子了，但这是因为我家那口子对厂里有功，这才破格嘉奖。老傅，你可别瞎说，我们可不是什么关系户啊！”
傅若城看着硬闯进来的庞主任，眉头紧皱，不屑地嗤了一声，“有功劳？谁对厂子没有贡献啊？怎么就你们家功劳大，大到可以占别人的名额了？”
“老傅，你别瞎扯，你不清楚事情，就不要乱说话！”
就在傅若城和庞主任争论之时，穿着足有四个口袋的干部服的副厂长邓大伦，仿佛突如其来，也顺着打开的大门，背着手走了进来。
邓大伦仿佛不经意的，站在庞主任身边，撑腰的架势十分明显，冷冷地注视着傅若城，说道：“这事儿我能为庞主任作证，的确是她爱人樊专家对厂子里有着大贡献，这才给他分了房。”
邓大伦的办公室就在徐百发办公室的隔壁，方才傅若城大声嚷嚷的话，他在旁边全都听了个全。
“老傅啊，你自己都说你也算是厂子里的老工人了，怎么还这么没觉悟？”邓大伦啧了一声，不满地看着傅若城
“厂领导班子的决定，肯定有我们的考虑。你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就来闹事啊，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只考虑个人私利，厂子的生产还怎么继续？国家的建设又怎么搞？”
一顶大帽子给傅若城扣下来后，邓大伦又转向庞主任，精明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庞主任的爱人，可是厂里特意邀请来的翻译专家，人还没到，就为咱们厂解决了一个重大问题，别说一套房子了，就是给再多的奖励也不为过。”
“只不过人家樊专家和庞主任高风亮节，不要嘉奖。可不像你，只顾惦记着自己，一点集体主义观念都没有！”
庞主任听着邓大伦的夸赞，笑容满面，眼睛里的骄傲藏也藏不住，只是话里却谦虚。
“邓副厂长过奖了，我可是厂子里第一批职工，为厂里付出是应该的，哪里用得着什么奖励。”
说着庞主任还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轻蔑地看了一眼傅若城。
显然，这话是说给他老傅听的。
“还得是咱们庞主任有觉悟，不愧和樊专家是一家人啊。”邓大伦又笑呵呵地说道，“不过这次的事儿还真得好好感谢樊专家，要是没有他，咱们厂的生产，可真是要进行不下去咯。”
于是，站在角落里的傅若城，就在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吹捧中，总算是知道了那位所谓的樊专家，被邀请来厂工作的真实情况。
——而这一切的源头，竟然是那天通风管道里的命案！
厂里人都知道，那天死在通风管道里的人，是3564厂的翻译。
在他出事之前，3564厂新进了一台高精尖的设备。
可就在这设备将要安装的前一天夜里，唯一能翻译说明书的这名翻译，却被敌党特务谋杀了。
显然，特务的目的就是阻挠生产。
而果不其然的，这台新设备的安装，只能被迫停止。
可如今正是需要设备生产的关键时刻，时间紧任务重，容不得一丝一毫的耽误。
只不过眼下俄语翻译好找，可英语翻译却十分稀缺，所以寻找翻译的任务也进行的十分不顺。
就在全场领导为了寻找新的翻译而火急火燎的时候，是庞主任站了出来……
***
自从翻译出事之后，厂领导会议室里，所有人仿佛头顶冒烟。
3564厂的领导班子的会议开了一次又一次，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翻译人才。
“大家都说说吧，接下来该怎么办，没有翻译，新设备无法安装，任务该怎么进行下去！”邓大伦脸色难看地扫视了一圈会议室里的人，沉声开口。
“现在当务之急，还是要扩大范围找翻译。”徐百发坐在会议室的主位上，面前放着一个已经掉漆的陶瓷茶缸，茶缸里面装着凉透的浓茶，声音嘶哑地说道。
“找翻译找翻译，现在谁不知道要找翻译！可是现在上哪儿去找！眼下本来英语翻译就少，咱们厂又是保密单位，能通过政审的更是少之又少！这新设备还是高精尖产品，说明书上全都是专业词汇，翻译不仅得精通英语，还得对机械有一定的了解，这么专业又出身没有一点问题的人才，短时间内谁能找到？”邓大伦又急又怒地扬声吼道。
“说到底这事儿还是徐书记你工作没做到位，居然能让敌党特务混进厂里，别忘了咱们厂的保密级别，可是在中央都能挂上号的。”说着他又瞪向保卫科科长吕景江，“还有你们保卫科，更是疏忽大意，居然给了特务攻破防线，伺机破坏的机会！”
端着茶缸敲了敲桌子，徐百发有些无奈地看向邓大伦，语气不算严厉，只是有些埋怨地说：“你说这些有什么意义？现在是追责的时候吗？最重要的是不要影响生产，耽误任务！”
邓大伦闻言冷哼一声，扯了扯嘴角。
“说来说去，就是要找翻译，可是要去哪儿找？”说着他又扫视了一圈会议室的众人，“又有谁能找到？”
“要不，让我爱人试一试？”
坐在会议桌最末尾的庞主任听到这，想了想后，突然站起身，试探着说道。
徐百发眼睛一亮，“庞主任，你爱人懂英文？”
点了点头，庞主任道：“我爱人在我们老家是夜校扫盲班的老师，之前我见他看过洋文书。”
一说到自己的丈夫，庞主任就来了精神，伸手比划了一下，“那么厚一本，全是洋文，但他每个字都能看懂，可厉害了！”
然而众人闻言，却没有报什么希望。
“庞主任，这是翻译高精尖设备的说明书，不是简单会一些英文就行的。”第一车间的车间主任皱着眉头，显然对庞主任的爱人十分不信任。
翻译本就是十分需要专业技术的工作，尤其是翻译机械设备，可不是普通人轻而易举便可以胜任。庞主任的丈夫虽然身份上，出身上估摸没有大问题，可只是一个夜校扫盲班的老师，这听起来，显然就不太靠谱。
庞主任闻言，不高兴地看了一眼第一车间的车间主任，“你可别小瞧人，我爱人会的可多了……我就没见过他有啥不会的。”
“而且现在不是没办法嘛？让他试试总好过这么干等着吧？”庞主任自己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对自己这个文化人的丈夫却充满了信心，“反正我觉得他能行。”
第一车间的车间主任依旧充满了不信任，语带警告地说：“庞主任，我可得先跟你说，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设备，咱们厂就这么一台，要是翻译错了一点，把设备毁了，那这责任可就大了！”
“我说老王你怎么说话的，这还没开始翻译呢，你就先说丧气话了？”
庞主任是第一批进入3564厂的职工，论资历就是徐百发，都不如她在厂里呆的时间长，加之又担任了多年的妇女主任，性子一向泼辣爽利，所以对于车间主任的质疑，此刻的庞主任毫不畏惧地怼了回去。
“而且你又没见过我爱人，怎么就知道他不行？”
眼见着俩人就要吵起来，坐在最前头的徐百发又敲了敲桌子，直接拍板，“庞主任你现在能联系到你爱人吗？让他试试再说。”
其实，徐百发对庞主任的丈夫也没多大信心，但如今的境地，他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硬着头皮点头，同意让庞主任的丈夫试一试了。
毕竟就如庞主任所说——总不能就这么干等着啊。
庞主任见徐百发点头，高兴地咧嘴笑了笑，“他们夜校有电话，我现在就能联系上他。”
“行，那叫上小吴，去我办公室给你爱人打电话。”徐百发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既然决定了，也不耽误，直接起身回了办公室。
这下子，厂里骤然间躁动了起来。
一群人呼啦啦的跟在徐百发和庞主任身后去了书记办公室，一路上还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这能行吗？咋感觉不太靠谱啊。”
“靠不靠谱那不得试了才知道？现在这么紧急的时刻，可不能放过一丝希望。”
“这事儿行了就皆大欢喜，不行，丢人的又不是咱们，跟着去看看就知道了。”
一路上有人质疑，有人着急，也有人打着看热闹的心思。
明明不需要多人少参与的事情，却因为闹哄哄的议论声，吸引来了更多的人，一时间，数不清的工人涌到了书记办公室门外。
拿着新设备说明书的厂办秘书小吴，好不容易才穿过人群，进到了办公室里面。
小吴擦了擦汗，和徐百发打了个招呼后，就走到了电话前，等着庞主任拨通对面的电话。
小吴上过工农兵大学，已然算是厂子里最有文化的那一批人，但他只学过俄语，对于英语就几乎一窍不通了。
新设备的说明书，他只能认出上面的一个个字母，但倘若问到字母组合起来的意思，就抓瞎了。
因此等庞主任打通电话后，他也只能磕磕绊绊的照着说明书上的英文字母念着。
电话另一头的中年男人，听着这小吴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念了几句后，先是细心地问了一句，“第二句开头是不是D、R、I、V、I、N、G，A、C、C、U、R、A、C、Y？”
翻译小吴对照着樊星河拼出的字母确定了一番后，才连连点头，“没错，是这。”
说完小吴有些脸红，因为方才他的读音有些偏颇，差点误导了对面的理解。
中年男人闻言嗯了一声，这才翻译道：“这几句话是在说设备安装的注意事项，要尤其注意传动精度……”
听完对方详尽的翻译后，小吴眼中异彩连连，虽然他不知道对面说的对不对，但这还是这么长时间来，第一次有人给出了直接的翻译！哪怕是被杀的翻译，似乎都没有这位夜校老师来的流畅。
一旁的徐百发等人，见庞主任的爱人轻轻松松就将难倒了全厂的英文翻译了出来，而且说的头头是道，更是大喜过望！
一旁的庞主任播完电话后就站到了一旁，如今见她家那口子如此顺利地翻译出了内容，脸上不仅闪过了一丝骄傲。
徐百发连连叫了几声好，连忙推开小吴，凑近电话，一脸尊敬的刚想开口说话，却被身后的邓大伦挤上来抢了先。
被挤到一旁的徐百发愣了一下，随即无奈地叹了口气，也没再上前，任由邓大伦开口。
“樊星河，樊老师对吧？樊老师您好，我是3564厂的副厂长，邓大伦。”
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后，邓大伦也知道这么重要的事儿不能通过电话进行，毕竟方才小吴就差点读错了字母。
所以他虽然有心抢攻，但也顾不得多寒暄几句，便直接出言邀请，“樊老师啊，我们厂现在很需要您，希望您能尽快来帮助我们完成翻译任务啊！至于工作调动问题，厂里会尽快替您解决的，还有什么需求您也尽管提，厂里能满足的肯定满足！”邓大伦站在电话前，一改方才的不信任，笑容满面地说道。
电话对面的樊星河语气平缓，声线儒雅温和，“虽然我很愿意，但我只是一个夜校的老师，英文也是自学，实在不知道能不能胜任。”
邓大伦哈哈一笑，“樊老师您过谦了，您就是最合适的。只要您愿意，我们马上就向上级打报告，走手续！”
于是等对面的樊星河点头同意后，邓大伦无视了徐百发无奈的目光，直接回了办公室，连夜向上级申请，对樊星河进行政治审查。
因为新设备的生产十分重要，所以很快，樊星河的政审资料，便通过特批送到了3564厂的人事科，一番审查没发现什么问题后，他便从老家赶来了3564厂。
而随着他的到来，此前急的满嘴燎泡的厂领导们，可算是能彻底将心揣回肚子里了。
也因此，这才有了插队分房一事。
***
“樊专家如今是厂里的大功臣，虽然人家什么嘉奖都不要，但咱们厂子不能不分好歹啊。”邓大伦睨看着傅若城道，“所以分个房子让人家一家人团聚，这难道不应该吗？”
徐百发也跟着说道：“而且樊专家是带着女儿一起来的，人家踏踏实实，想要扎根在咱们3564厂，总不好还让他们一家三口分开住在单身宿舍，于情于理，都该把房子分给他们才是。”
傅若城闻言却是冷笑一声，“所以庞主任一家三口团聚了，我和隋玉龙就活该继续挤在一间宿舍呗？”
说着，他轻蔑地看向庞主任，直言不讳地说，“咱们厂子也不需要再常驻一个翻译，你们要是真大公无私，翻译完大可以回老家去，还带着孩子过来，为了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傅若城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庞主任私心作祟，想借着这次翻译的事情，让全家能在厂里“长期”团聚罢了。
对于傅若城的暗讽，庞主任却没有一丝心虚理亏的反应，在邓大伦开口为她撑腰前，便上前一步。
“那又如何？我们一家三口，替厂子解决了燃眉之急，为祖国的建设添砖加瓦，我们不为名不为利，就想一家团聚，怎么，依着你说，我们一家三口还不能住在一个房子里了？这房子，还非得给你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