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行歌飞速地自车厢上跳下来,转动着眼珠巡视了一圈,正好再次看到一抹黑影倏地消失在了车站的出口处。
不是幻觉!
确有鬼影!
她兴奋地朝着鬼影的方向拔足狂奔,势要一探究竟!
跑至门口,她一脚踩上脚踏车,朝着前方追去。
鬼影很快便潜入了浓雾之中,身形鬼魅,顾行歌急急地蹬着车子,才勉强没有跟丢对方的身影。
可是,她如今走的这条路,根本不是来时那条,倒像是驶入了一片荒木丛。
路面曲里拐弯,树木横生,给顾行歌带来不小的阻力。
她不得不一只手把着车子,一只手挥开恼人的树枝,可就在她好不容易拨开一片杂枝后抬头之际,发现已然不见鬼影的踪迹。
不好!
追丢了!
就在她气恼之时,车子压过一块石子,颠簸了一瞬,本来坏掉的铜手电竟然莫名其妙地再次发出光亮来。这使得顾行歌再次看到了前方的鬼影!
她兴奋不已地感叹道,“真乃天助我顾行歌!”
追着追着,顾行歌却察觉到了不对劲:鬼,怎么会有影子?
铜手电的光源射出去,分明照见前方飞奔之人脚下的黑影。
这哪里是鬼?这分明是个人!
得出这一发现,顾行歌仍是没有放弃,管它是人是鬼,夜半出现在案发现场,定与凶案有莫大的关系,无论如何她都必须捉住对方!
想到这里,顾行歌更加疯狂地踩着“凤头”踏板,很快便与对方拉近了距离,这回,她切实地看到了对方奔跑中的两条腿,急忙大呵一声,“站住!”
对方岂会听,脚下速度越发快了起来。
此时已经出了荒野小道,车子下面压的分明是石板路,应是进入了某处城区。
身为庆城的外来户,顾行歌一时间还真分辨不出这是哪片城区。
此处地势崎岖,窄巷繁多,前方的鬼影人似乎仗着行脚方便,左拐右转地,很快便再次拉开了与顾行歌的差距。
明显,对方对这片区域,很是熟稔。
眼见就要追不上,顾行歌干脆停了下来,举着相机对准那抹颀长的背影,“咔嚓”摁下快门!
伴随着一阵强炙的白光,对方彻底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空荡荡的屋内,墙上的碎花墙纸返着潮气,边边角角已有些斑驳脱落。
屋子构造呈现八角形,四边的窄墙上都嵌着一人高的欧式窗子,此时却是被坠着穗结的缎子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窗边一面窄墙上打造了通体书柜,前方依着贵妃榻,榻边左侧是立着台灯,右侧的小矮几上摆着前几日的「庆城日报」。
铁架床摆在贵妃榻的不远处,下面铺着绢青色的短绒地毯。
靠墙的双开门衣柜门户大开,里面挂着几件不同款式的军装,下面摆着两双黑色皮靴,东西很是稀少。地上那只敞口的皮箱里,堆着一些杂乱的物什,显然主人是个懒怠收拾的人。
此间乃顾行歌在庆城的歇脚处,是一户独门独院的二层小洋楼。
原房主举家迁去上海,低价出兑,顾行歌觉着位置便宜,东西也一应俱全,便阔绰地直接买了下来。
主卧在二楼,旁边便是盥洗室。
楼下有间杂物房,被顾行歌请人打扫了一番,改成了暗房。
暗房内,一片幽暗之中,顾行歌正在聚精会神地冲洗胶片。
不枉她离家前围着四哥转了数日,好说歹说才学到了这手冲洗的绝活儿,否则还要拿去相馆冲洗,麻烦不说,还有泄露私密之风险。
照片在显影液中逐渐显形,正是她在旧车站拍下的凶案现场的照片。
她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将照片夹起,夹在屋内的细绳之上。
直到最后一张冲洗完毕,顾行歌才舒了一口气,摘下手套,一张张审视起来。其中,有两张照片她格外重视。
一张,便是拍两名女招待死亡现场时,带到了旁边的车玻璃,能看到外面有个人影经过的一幕。
另一张,便是最后她拍下的“鬼影人”的背影。
许是雾气的缘故,照片有些虚焦,只能勉强看到细长的一个人影,似是穿着一件褂子,其他的便再也辨认不出了。
顾行歌细细回想,觉得对方应是个成年男子,比自己起码高上一头。
顾家祖上是北方人,即便在西南待了几辈,身量依旧比这边人高大许多。顾行歌有五尺一,由此推断,“鬼影人”的身量大概有五尺五。
庆城人大部分都不高,连王耀德比顾行歌还要矮上三分,“鬼影人”这等身高在此地,绝对算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男子,高个儿,穿长衫。
顾行歌眯眼盯着最后那张照片,用手指点了点上面那个人影,志气高昂地说道,“早晚逮住你。”
午时。
顾行歌补好了觉,便收拾收拾来到了西沙坡,正是昨晚她追踪“鬼影人”的那片街区。
西沙坡与李子坝相邻,也是老城区,奈何发展得却远不如李子坝。
这一片地处庆城边界,地势崎岖,房子只能建在嶙峋的峭壁上,去哪儿都要爬坡上坎,实在不便。
前几年还没开埠时,此处乃进入庆城的入口之一,还算热闹,这几年却是彻底荒废了。如今留在西沙坡的,不是上了岁数的老街坊,就是外来务工的泥腿子。
顾行歌昨晚吃过了亏,今日便舍弃了脚踏车,干脆花了几个钱喊了个滑竿,由两人抬着自己,按照记忆来到了追丢“鬼影人”的那条巷子。
下了滑竿,她一路寻着,却迷了方向。
实在是因为这些房子建造得太过大同小异,哪个都看着眼熟。
走了没一会儿,顾行歌就受不住了,到处都是陡坡,爬上爬下太过恼人。她不禁怀疑昨晚看到的“鬼影人”是否真的长脚了,在这样的地方还能健步如飞,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本来还想找人打听打听,可是这边人烟稀少,偶尔有两个坐在院子外纳凉的老人家,说的土话她又实在听不懂,只得无奈作罢。
正觉无计可施之际,突然旁边的巷子里传来了摊贩的叫卖声。
“凉粉儿凉面……凉粉儿凉面……”
顾行歌面色一喜,抬脚就寻了过去。
起床后还没来得及吃东西,正好,先填饱肚子再议。
走进去她才发现,这条巷子比旁的都宽敞许多,两侧开着商铺,也有不少提着担子的小商贩蹲在角落,高声吆喝着。想来,应是西沙坡相对繁华的地段了。
卖凉粉凉面的地方是个路边的摊位,旁边三三两两地摆着几张矮桌矮凳。
老板是个年轻的后生,嗓门嘹亮得很,顾行歌顺着声音一下便找到了。
老板见到来人,热情好客地招揽着生意,“幺妹儿,搞一碗嘛?”
顾行歌见位子上几乎坐满了人,觉得味道肯定差不了,当即找了张空桌,爽利地道,“各要一碗。”
“要得嘛!”
老板手脚利落得很,没多大一会儿,吃食就上了桌。
面碗很大,顾行歌几乎将脸扎进海碗里吃,几口面下肚,顿时将刚才的疲惫抛至脑后。
坐在她后边的两个大妈,吃饱喝足,一边用竹签抠牙,一边闲闲聊天。
“东西买齐了没得?”
“等哈儿再去街尾给福生买一包蜜饯,就差不多咯!”
顾行歌听到“蜜饯”二字,忍不住好奇转头,“嬢嬢,哪儿有卖蜜饯的?”
大姐指了指巷子尽头,友好地介绍道,“就在那头儿,走过且转个弯就看到咯。”
顾行歌点点头,道了谢。
她小时候贪吃,最喜欢的零嘴就是蜜饯,即便哥哥们的零花几乎都拿来给她买蜜饯了,那也吃不够。这几年什么都赶时髦,吃食上也流行起了外国的巧克力、洋果子,蜜饯铺子倒是越发的少了。
吃罢了饭,她照例问了一圈附近的商贩行人,有没有见过一个高个子男人,大家全都摇头。
几次三番,顾行歌干脆朝着嬢嬢刚指的铺子方向走去。
反正“鬼影人”也暂时没个着落,她买包零食甜甜嘴巴,也不算白跑一趟。
顾行歌一路走至巷子尽头,转过弯去,却见视野豁然开朗。原来这条巷道挨着的,便是庆城西边的山路入口。
一间名为「暖阳」的铺面,静静地伫立在这个地方。
顾行歌觉得这铺子位置选得很妙,向前一步,是寂静无人的阳关大道,后退一步,是挤挤攘攘的凡尘街巷,像是故意挤在入世与出世之间。
并且,铺面位置偏僻,明明终年见不到阳光,偏偏还取名为「暖阳」。
有意思,非常有意思。
顾行歌笑着迈步走了进去,甫一闻到酸梅果子腌渍过的味道时,她便知,来对了!
好歹她也算吃了十几年蜜饯的老饕了,好吃难吃一闻便知。这味儿,正宗。
顾行歌环视一圈,没见到招待,倒是看到铺子后面有扇小门,想着老板估摸在后面忙活,于是冲着里面吆喝了声,“老板!称二斤!”
未料,后面久久没有人应。
她不死心,准备再喊一嗓子时,身后有声音打断了她。
“小姑娘是新来嘞?这家店没人应的,都是自取自拿,一包蜜饯二十铜元,你选完后把钱放到那个铁罐罐里就好咯。”说话之人是一位老大爷,边说边指了指角落里的一个铁罐子。
顾行歌没想到还有这样经营方式的铺子,不免多问了一嘴,“那店家人呢?”
大爷一边挑着哪个蜜饯袋子更压秤,一边回应道,“谁晓得去哪头咯,整天见不到个人影!”
“店家这么开店,不怕招贼吗?”
“不存在!住在这儿嘞都是老街坊,口袋里再没几个钱也不可能白拿噻。再说咯,我们也算看到这个娃娃长大嘞,也不可能让他亏了噻!”
顾行歌露出惊奇神色,“照您老这么说,店主是个年轻人?”
“对的噻,是个小伙子。啷个?你找他有事儿蛮?”大爷好奇地看了眼这个问题颇多的同样年轻姑娘。
“没有没有,”顾行歌摆手,“我就是觉得现在很少会有年轻人干这行,有点好奇罢了。”
大爷点了点头,“这话倒是不假,但你别看他年纪轻,做的果子那可是一等一的正宗。就是小伙子脾气不太好,见到人绕起走,不爱讲话。要不是他做的果子实在好吃,估计早干不下切咯!”
顾行歌倒是不以为意,“手艺好的人有点小脾气也正常。”
“哪儿是小脾气哦,”说话间,大爷挑选到了最满意的两包蜜饯,从口袋里拿出准备好的铜元,丢到了铁罐子里,边往外走边像是自言自语似地抱怨着,“整天穿着个灰扑扑嘞褂子,见到人就躲到起,神戳戳嘞,哪里有半点年轻人的样子嘛。要我说,这娃绝对有点撒子毛病……”
大爷的声音渐行渐远,屋内,只剩铁罐子里回响着“丁啷啷”的声响。
顾行歌却定在了原地,像是有一根线将所有画面穿在了一起。
小伙子、灰扑扑的褂子……
难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