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无声的办公室里，几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极度安静的环境，让顾行歌脑海里忽闪而过的灵感再一次出现，而这一次她很及时地抓住了这一丝乍现的想法。
——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任由大火席卷全身焚烧自己，这和当时舞台上的冯青梅是多么相似！
当日冯青梅出事儿时，便是直挺挺地站在闺阁之上，无论火势如何蔓延，她也依旧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就那样笔直地站在那里，直到闺阁被烧毁，才没有依托地跌落在舞台之上。
同样都是被烧死的情况下，冯青梅和王家小姐两个人，竟然还都是一样诡异地站立在火中，剧烈的痛苦之下也毫无反应！
所以这两起案子，应该是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的！
就在顾行歌理顺着两桩案子的思路时，等了好一阵子的孔孟也站起身，凑近发呆一般的顾行歌，有些疑惑地出声问道：“顾探长你怎么了？”
孔孟的询问声，打破了一室静寂，让顾行歌的思绪从案子里抽离，她看着眼前的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自顾自地转移了话题，问道：“和你买断王家小姐消息的人是谁？”
“是王家人。”孔孟被顾行歌带偏了思路，下意识回答，“王家觉得订了婚的女儿和同学私通，还怀了野种，这是绝对不可外扬的家丑，传出去是会影响家里其他女孩的亲事的，所以就跟我买断了这条新闻。”
听到意料之中的回答，顾行歌站直身子，逐渐理顺了脑海里交织在一起的驳杂思路。
王家小姐出事之后，因为王家人的封建思想，不欲声张，所以和孔孟买断了消息，甚至王家还有可能会买通胡大，让他尽快以意外结案，以免调查时验出王家小姐怀有身孕的事实，让家族蒙羞。
一尸两命，竟然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顾行歌的心里不禁涌起了一股悲愤之意，方才胡大所说的话也在脑海里浮现开来。
原来在有些人眼里十几年相伴的亲情不如糟粕般的风俗重要，两条人命也比不过一个摸不着的虚假名声！
亲人离奇身亡他们不想着找到凶手为她报仇，反而主动隐藏，让她死得不明不白……
这到底是个什么世道！对女人又是何其不公！
明明都是一样的人，只因为是女性，就要被世俗的枷锁捆住，平白遭受着本不应承受的委屈和欺辱！
握拳捶桌，顾行歌牙关紧咬，满心愤慨。
孔孟不知顾行歌心中所想，见她听完自己的话便沉默下来，犹豫了一瞬，还是壮着胆子追问道：“顾探长我说完了，该你了。顾导演主动邀请冯青梅私会，然后呢？”
看着面前扬着头眼巴巴的孔孟，顾行歌轻轻吐息几回，将自己的气闷与杂绪一同呼出，渐渐平复了心情后，才开口去说。
“然后？然后就是顾导演拿着剧本，做满了礼贤下士的姿态，满怀期待又诚恳真挚地邀请冯青梅，出演《青梅白马记》中女主角李千金一角。”顾行歌一本正经地说着，平铺直叙的口吻，再没有了之前的香艳暧昧。
顿了顿，顾行歌继续道，“一直在跑龙套的冯青梅，终于遇到了欣赏她的伯乐，眼含热泪地接过顾导递来的剧本，感谢他的赏识，顾导则是拊掌而叹，感慨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心目中的女主角。”
孔孟闻言愣了愣，语气有些弱，但还是不愿相信这个结果，坚持着问了一句：“接下来呢？”
“接下来？接下来的事儿，你都知道了呀，”顾行歌莞尔一笑，用着最温和的态度，冷硬地打破了孔孟最后的一丝希望，“剧组组成开始拍摄，这些各大报纸都报道过了啊。”
一瞬间的愕然让孔孟怔愣在当场，嘴巴张着，一双豆眼也睁得大大的，盛满了被欺骗了感情的愤怒和委屈。
“顾探长，你就想拿这个消息跟我换王家的事情？”孔孟忘了对顾行歌的畏惧，站起身大声质问道。
一想到自己违背了自己的职业操守，却只得到了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消息，孔孟便觉得憋屈。
在剧烈的情绪冲击下，孔孟不怎么好看的一张脸上，色彩斑斓地布满了各种情绪，显得有些滑稽。
而孔孟的这幅模样，却让顾行歌颇有些自得，觉得自己的计谋得逞了，愤懑的心情都有所缓解，但她的面上却是不露分毫异样，将情绪收敛得很好。
孔孟不知顾行歌的心里，整个人被打击到不行，急促地喘息着，一边瞪着顾行歌，一边伸手指着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话，怒火攻心之下，都开始翻起了白眼，让顾行歌看得心里头一抖。
叫李约翰过来给他拍拍背顺了顺气，顾行歌到底不愿意将这个还算有能耐的记者得罪狠了，便开口安抚道：“当然不止如此。”
顾行歌看到孔孟听到这话缓了过来后，便端起了颇有些故弄玄虚的架势去说：“接下来才是你所期待的重点！”
孔孟一听这话，以为顾行歌终于要爆猛料了，赶紧喘匀了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生怕错过一字一句的内容。
“邀请冯青梅出演电影女主角后，两个人便越发熟稔起来……”顾行歌绘声绘色地说着，“正当年的一男一女从最开始的互相欣赏，逐渐开始被彼此吸引，渐渐地也就发展起了与旁人不同的感情。”
孔孟眼睛放光地盯着顾行歌，猛地一拍手掌，兴奋道：“我就知道他们的关系不一般！”
随后，孔孟又低下头喃喃自语般道：“不过怎么是顾导主动啊，这和我听到的消息有点不一样啊……”说着，孔孟又继续催促，“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龌龊腌臜的事情，顾探长你赶快说啊！”
眉梢一挑，顾行歌看着神色颇为激动的孔孟，缓缓坐下，仰着头，慢悠悠地说：“两情相悦的两个人嘛，自然而然就走到了一起。”
“缘分让他们遇到了志同道合倾心相爱的人，自然想要长长久久的陪伴，所以在一起一段时间后，顾导演便准备向冯青梅求婚了。”顾行歌看着随着自己的话，而表情裂开的孔孟，说出了最后一句，“可惜，冯青梅没有等到那一天就出事儿了。”
顾行歌本来是不想和孔孟说顾月白与冯青梅的事情的，但转念一想，两人的关系剧组里肯定有人察觉，只要孔孟有心，必然是能调查出一些内容的，到时候万一查得不完整，再不清不楚的，反而影响更不好，还不如她直接说了，顺便打消孔孟继续追查的念头。
听了顾行歌的话，孔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木着一张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微微垂着头，看向顾行歌，一双黯淡的豆眼里完全没有了光。
孔孟这副表情，让顾行歌微微蹙起眉头，她好心好意提供了一个消息给他，他怎么是这样一副怏怏的失落神情，竟然一点儿都不激动？
“这……”欲哭无泪地孔孟沮丧开口，“这就完了？”
点了点头，顾行歌一摊手，很无辜的样子，“没了啊，我就知道这么多，已经全部都告诉你了。”
“不是，怎么就这么没了？他们两个就这么清清白白、克己复礼？没有任何龌龊污秽骇人听闻？”孔孟抓了一把头发，在顾行歌面前来回踱步转着圈，“怎么就互相吸引、两情相悦了？难道不应该是冯青梅为了上位，狠心抛弃贫穷恋人故意勾引，或者是顾导演强取豪夺迫人为妻，又或者是他为了冯青梅将糟糠之妻始乱终弃的戏码吗？”
孔孟完全没有想到冯青梅和顾月白之间，竟然完全没有他之前以为的男盗女娼、行奸卖俏的腌臜事！
大跌眼镜的孔孟皱着一张脸，怎么也不愿相信，自己追了那么久的新闻，竟然会是这样一个无趣的结果。
而就在孔孟惊愕不已之时，顾行歌却突然因为孔孟的话意识到一件她之前忽略过的事情。
冯青梅也好，王小姐也罢，甚至包括最初的珍珍，这几个被烧死的女人都有一个共同点……
想到这儿，再也顾不得应付孔孟，顾行歌站起身子，神色明灭不定地说道：“孔记者，今天多谢你了。”
这话送客的意思十分明显，但孔孟却厚着脸皮，只当没有听懂，仍旧不死心地问：“顾探长你再跟我说说，难道他俩的关系就真的这么清白，一点桃色绯闻都没有嘛？”
“该说的我真的都说了，”顾行歌执意说罢便越过桌案，准备直接去给孔孟开门，让他离开，“孔记者先回吧。”
见状，李约翰凑上来低声劝了一句，“欸，这么撵人走不合适吧？好歹再应付应付，也省得他乱写报道是不是。”
顾行歌对此却恍若未闻，反而吩咐李约翰道：“你先去档案室调卷宗，将近期失火案中有女子身亡的案子全都拿来！”
说着，她一边走到门前将门打开，一边头也不回地对孔孟又一次说道：“孔记者，我还有案子要办，就不多留你了。”
李约翰闻言愣了愣，但他深知顾行歌的性子，知道这是有了发现，便也不再替孔孟说话，应了一声，就顺着顾行歌打开的大门跑了出去。
孔孟看着风风火火离开的李约翰，又看了看一脸严肃沉重的顾行歌，虽然对得到的结果十分不满，但还是识相地应了一声，只不过他走到门口前，还是恋恋不舍地忍不住回头说了一句，“顾探长，以后要是又有什么消息……”
见孔孟终于有了离开的意思，顾行歌便走回桌案前翻起珍珍和冯青梅的案件卷宗，闻言头也不抬地说：“孔记者以后想知道什么，随时来问我就是，不要再乔装打扮试图混进警署了，这样也给别的同事添麻烦。”
听到这话孔孟终于高兴起来，声调都欢脱了几分，“嗳，谢谢顾探长，咱们说话算话啊！”
孔孟到底是个有眼力见儿的人，虽然仍有不甘心，但他见此情景，也知道顾行歌是真的有事儿，于是得了顾行歌一句承诺后，他便带着几分笑意，主动离开了顾行歌办公室。
然而很快，办公室门的又一次被开启，这次是李约翰抱着一摞卷宗走了进来。
“一人一半，一起看。”顾行歌动作利索地将一摞卷宗分成两份，一半放到了自己面前，一半放到了李约翰面前。
张了张嘴，李约翰想问要看什么，但见顾行歌已经打开一份埋头认真去看后，便没有出声打扰她，而是自己也仔细看了起来。
反正看完就知道了，不着急问。李约翰想道。
随着时间推移，屋子里翻动纸张的声音渐渐停下。
顾行歌将手里的几份卷宗看完，抬起头看向神色有些怪异的李约翰，问道：“看出什么来了？”
李约翰合上最后一份卷宗，嗓子有些发涩。
庆城里这段时间的失火案不算少，但其中有女子身亡的案子就不多了，李约翰一共拿来了不到十份，又分给了顾行歌一半，他自己看到的也就只有四份。
但这四份案子里……
李约翰定了定神，将手边两份放在一起的卷宗递给顾行歌，声音有些哑地说：“王娇娥二十五岁，因通奸被发现自焚而死；张佩芳二十一岁，在与邻居私会时，被丈夫撞破，惊吓之下意外碰落烛台，被烧身亡……”
如果说李约翰方才还不知道顾行歌要他看什么，那现在他便十份清楚了。
珍珍的案子这段时间一直是他在经手，冯青梅的案子他也有一定的了解，刚才顾行歌和孔孟说的王家小姐他也听在了耳朵里，眼下又看到两份因“不检点”而被烧死的女人，再迟钝的人都该发现问题了，何况李约翰一向脑子灵活。
“这两份里还有一个以意外草草结案的，”在顾行歌看完自己递过去的两份卷宗后，李约翰又递了一份给她说道，“但没有说明生前的人际关系，不能排除和王小姐同样的情况。”
顾行歌看完李约翰递过来的三份卷宗，又从自己的五份卷宗里取出两份。
“寡妇林桂香，被烧死后调查出来和多个男人有着亲密关系，但也是查不出凶手是谁。”将第一份案宗递给李约翰后，顾行歌又道，“陈玲，学生，和王家小姐一样，出事后第二天就以意外结案，具体情况不明。”
叹了一声，顾行歌道：“三个案子可以确定受害人生前有‘不检点’的行为，两个案子有疑点，再加上珍珍冯青梅和王小姐……”
“八个受害人。”李约翰赶紧接话道。
顾行歌双手握拳，喘息声十分沉重，显然是悲愤至极。
“除了‘不检点’外，”顾行歌目光灼灼地问，“你还看出了什么共同点？”
“火啊，”李约翰毫不犹豫地说，“都是烧死的。”
呼出一口气，顾行歌不解道，“可是，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火？”
将案宗重新归拢好，李约翰闻言沉默了一阵后，开口道：“你说，是不是老天爷看不下去了，降下天火来惩罚这些不守妇道的女人？毕竟，这几桩案子里的火情可不像人力所能及的。”
斜眼睨向李约翰，顾行歌皱着眉，“你在说什么胡话，还老天爷，你不是信上帝的吗？”
“嗨呀，别取笑我了，”李约翰讪讪地摆了摆手，“还提上帝干什么，我那不是之前为了混口饭吃吗？”
顾行歌经过了之前的几个案子，对于鬼怪神明之说已经没有了好奇，如今在她看来，人心要是坏了，那可是比鬼怪还要可怕的，所以她根本不想理会李约翰的话，只冷淡地说，“你的思想能不能不要那么古板封建？”
说罢，顾行歌没好气地表示，“没有什么天罚，凶手一定是人。”顿了顿，顾行歌又嗤了一声，语气里满是嘲讽，“而且，什么是不守妇道？”
顾行歌虽然觉得这几个案子里的受害人，确实有着有违妇道的共同点，但这绝对不是她们遇害的理由。
还有这狗屁妇道，三从四德什么的，都是压迫在女性身上的大山，早晚会被挪开！
话落，顾行歌便不再搭理李约翰，站起身向外走去。
李约翰忍不住问道，“唉，你干什么去？”
摆了摆手，顾行歌雷厉风行道：“查案！”
其他案子她不好插手，所以要想找到真相，还是要从珍珍和冯青梅的案子下手。
如今既然知道了凶手的真实目标，那自然还是要从男女关系上查起。
珍珍和薛襄理的关系已经十分明确了，所以切入点自然还是要落在冯青梅的身上。
而顾行歌怎么想，都觉得冯青梅和顾月白的关系肯定没有那么简单。
于是，顾行歌准备再去找顾月白了解一下情况。
***
入夜后，顾行歌赶到了顾月白下榻的酒店外，看着匾额上缠绕在鑫晟酒店四个字旁的绚丽灯光，以及挂在楼体上的各色彩灯和灯笼，将整个饭店照映得灯火璀璨，十分华丽。
这家酒店是庆城最大的一个，集住宿与餐饮一体的大型酒店，足足五层楼高，中西合璧的建筑风格十分洋气，就算是和上海的大酒店比起来也是丝毫不差的。
走进酒店，顾行歌直奔前台敲了敲桌，让正低着头的服务员瞬间直起身微笑迎道，“顾探长来啦。”
因为顾月白的关系，酒店的服务员也都认识了顾行歌。
顾行歌没有理会服务员讨好的笑容，而是神色冷淡地询问：“顾导在房间吗？”
“顾导不在房间，他们剧组的人都在三楼的包厢用餐呢。”因为知道顾月白和顾行歌的关系，服务员没有任何隐瞒的说出了顾月白的下落。
听到服务员的话，顾行歌皱了皱眉，却没多说什么，只是跟着服务人员来到了三楼的一间包房。
打开门后，扑面而来的酒气熏得她下意识退后一步，随即屏气忍着不适走进房间，紧接着便看到了包房里的剧组众人。
然而，扫视了一圈顾行歌却没有发现顾月白的身影。
“顾探长。”男主角王珲和编剧孙长天等人看到顾行歌后，纷纷开口和她打了声招呼，顾行歌也略略颔首示意了一下，而后便径直询问道：“顾月白呢？”
包厢里的人看到她方才寻找的目光，便知道她是在找顾月白，此时闻言，男主角王珲便主动笑着招呼道：“顾导在阳台。”
顾行歌闻言，忍着一屋子的酒气走进房间，转头便看到了正在阳台上吹风的顾月白。
此时的顾月白早已喝得烂醉如泥，浑身瘫软地背靠在阳台的栏杆上，手里还拎着一瓶酒，不停地仰头往嘴里灌，随着他喝酒的动作，几滴酒水洒落在领口，洇出一团团痕迹，整个人颓唐又狼狈。
而他仰头喝酒时，更是将整个脑袋都仰出了阳台，看着十分危险的样子，让顾行歌的眉头越发紧蹙，“顾月白你小心点儿。”
说话间顾行歌就上前走去，想要把他带离危险的阳台，然而她刚刚抬脚，就看突然看到顾月白身后竟然浮现出了一个披头散发的身影！
夜色里浓稠的雾气之中，本来灯火辉煌的场景，却因为这道从模糊到清晰的身影突然诡谲起来。
穿着戏服的女人一头乌发散乱地披在面前，只露出了脸颊中心惨白的一道，让人能够分辨她是谁。
——是冯青梅！
已经被焚烧而死的冯青梅，竟然出现在顾月白的身后，那身众人熟悉的戏服在酒店辉煌的灯火之下万分怪诞。
而随着冯青梅身影的出现，一团闪烁着耀眼光芒的鬼火也随之而来，火光将冯青梅映衬得愈发恐怖诡异。
紧接着，背对着冯青梅的顾月白突然一顿，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手中的酒瓶被随手抛下，两只手猛地上移捂住了脖子。
顾月白突如其来的异样，让顾行歌神色一凛，然而还不等她反应过来，下一瞬，顾月白竟愈发离奇地渐渐开始腾空而起！
好似被一个无形的人扼住喉咙，顾月白双手抓挠着脖颈不断上升，上升，直到脱离了包厢的阳台。
窒息感让他挥舞着手臂不住地挣扎，却只是徒劳无功。
鬼影，鬼火，一个身体凭空离地的男人。
在灯火和月色下，组成了一副骇人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