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成虽已承诺，自己会出钱安置黄老爷的小姨太，也算作对黄开烈在天之灵有个交代，可谁知那黄时英仍是不依不饶的，在那里出言不逊，威胁道：“张秘书，我劝你莫要插手哈，否则以后休想踏进我黄家半步！像她这样嘞妖精就该自生自灭！”
瞧着董廷芳愈加戚戚然的可怜神情，顾行歌再也忍不住了，裹挟这股愤怒冲了上去，顶上黄时英那副尖酸刻薄的嘴脸，指责道：“你们黄家人怎么这般不讲道理？人既已被你赶出去，受谁接济又与你何干？”
她言语冷厉有刺，毫不客气地说道：“莫不是黄大小姐存心赶尽杀绝，急着要一尸两命？那我倒不介意请你去警署坐坐！”
突然横冲出来的顾行歌和紧随其后的宗烨，让沉浸在吵闹和看好戏中的众人俱是一愣。
还是那位脾气火爆的黄大小姐率先反应了过来，立马摆出趾高气昂的姿态，想要质问眼前这个私闯民宅冲撞她的小丫头，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但她“你”字才刚出口，公馆的铁花格大门处便传来尖锐的汽车鸣笛声，这个声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顾行歌不免也转过头去，心下觉得今天可真是挑对了日子，这黄公馆热闹得很啊，只不知这会儿来的又是何许人也。
黑色汽车在景观水池旁的空地上稳稳地停下，司机下车望着黄时英禀告道：“大小姐，约翰神父接来咯。”旋即他恭敬地打开后座车门，一个穿着黑袍，胸前挂着十字架的男人推开车门走了下来。
只见此人眼眶深邃，鼻梁高挺，五官比一般人瞧着更立体，头发用发油梳得发亮，一米七八的个子，身板看着也比西南的汉子宽大。
他面上挂着似有若无的微笑，浓密的眉毛下那对眼睛光亮有神，原本看着应该很是精明，但此时却带着柔光，春风和睦般的，扫过众人，对众人微微点头致意。
他双手合抱一本红色封皮的圣经，交叠至于腰间，光从外表看着，倒是很虔诚神圣。
来人一本正经地望向黄时英，在胸前划着十字，道：“上帝是仁慈的，上帝保佑你。”
“约翰神父嗦，”这位黄大小姐见跟会变脸戏法似的，见到来人，一改方才尖酸刻薄的嘴脸，立马堆满了笑容，热络地迎了上去，“嗐，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人噻，您屋里头请！屋里头请！”
说着，她又招呼了两个下人，自车上将此神父的皮箱抬了下来，小心地搬运进屋内。
而她本人也亦步亦趋地随在身侧，将神父引进门。只是在经过顾行歌身边时，偏过头又换了副嘴脸，狠狠地斜了顾行歌一眼，又对着立在一旁的张成催促道：“赶紧把人带走，莫要挡在门口，晦气得很！”
主人走了，那些下人们也自然都一哄而散，花园里一时之间就剩下顾行歌、宗烨、小姨太和张秘书四人。
顾行歌看着一前一后进了门的黄时英和神父，她盯着那位神父的背影，眼中充满好奇。直到小姨太拖着沉重的身子走上前，顾行歌才收回视线。
小姨太对着她柔声说道：“多谢小姐方才的仗义执言，敢问小姐姓名，改日我若得了空，也好登门道谢。”
这小姨太生得娇小玲珑，然而本应该春光流丽、娇俏可人的脸容，因着受了惊吓和推搡，而多得是惨白和病色。
顾行歌在她脸上停留了几许，随即豪爽道：“不用谢，举手之劳而已。”
那小姨太莞尔一笑，又道：“不知二位来黄公馆，所谓何事？”
闻言，顾行歌敛了敛神色，肃声道：“我是李子坝警署的警长，顾行歌。”她亮出自己的警长证，又指了指身旁的宗烨，“这位是警署顾问。我们今日前来是为了黄老爷被杀一案，有些情况需要黄公馆的人配合调查。”
那小姨太似是听到顾行歌提及黄老爷，许是触及到伤心事，一脸逝者已矣的凄凄哀哀，那眼泪竟跟线珠子似的自她俏丽的媚眼中滑落，眼中更是流露出一丝惶惑，弱弱地道：“老爷他……不都说是鬼杀人吗？难道不是么？”
“我们警署验过尸，也去车站调查过专列消失的情况，皆有人为的迹象。”顾行歌对着这种哭哭啼啼的女子也是毫无章法，只能极有耐心地解释道，“对了，方才情况混乱，还未及了解二位与黄老爷是何关系？”
顾行歌故意摆出疑惑的神情，望向小姨太和张秘书。
那小姨太拿手巾拭了拭泪，凄然道：“我是老爷收房的姨太太，董廷芳。”
张秘书紧随其后说道：“我是黄老爷的秘书，张成。”
“哦，”顾行歌一副了然的表情点点头，“那有些跟黄老爷有关的事情，想找二位问问，不知你们……”
董廷芳抽了抽鼻子，赶忙说道：“可以。”
“行，”顾行歌与宗烨对视一眼，又向着董、张二人说道，“咱们站在这里也不是事儿，我来的时候在公馆区的入口，看见有个露天茶馆，离这也不远，不如去那里坐着聊？”
大家皆同意，于是四人便往外处的茶馆走去，只是离开前，顾行歌又看了一眼大门已经紧闭的主楼。
***
走至茶馆不过短短的路程，董廷芳就有些气喘吁吁。顾行歌看着她怀孕的身子很是娇弱，便赶紧搭把手扶她坐了下来，又扬手招来伙计，点了一壶竹叶青茶并一套茶食盒，还特地为董廷芳单要了一杯温开水。
茶水和茶食很快便上桌，顾行歌将温开水推至董廷芳面前，关心地道：“我看董女士身子有些虚，可是怀孕太辛苦了？”
董廷芳感激地接过水杯，抬起纤纤素手拂了拂额上的虚汗，摇头道：“哎，没办法，这六个多月了，身子愈加笨重，稍微走点路就上气不接下气了。”
顾行歌心中感叹，孕妇本就比不得寻常女子来的轻便，事事都要小心，常言道，女人生个孩子，那都是鬼门关走一遭了。
她实在同情，想问问是否有自己能帮忙的地方，于是颇为仗义地道：“董女士，黄家人如此对待一个孕妇属实不该，我可以想想办法，出面帮你继续留在黄公馆！”
“多谢顾警长好意了，”董廷芳摇摇头，嘴角流露几许无奈，继续不安地说：“不过我就算能留在黄公馆也是受欺负，还不如出去单过，这样即使贫寒，但至少清静，对孩子也好。”
顾行歌想到黄时英的嘴脸，觉得也是，如果回去了，那个悍妇定会想别的法子对付董廷芳。
可她一介女流，又怀着身孕，一个人住怕是有些危险，万一有个嗑着碰着也没人照应，顾行歌想着自己现在住的小洋楼还有空余的客房，便想伸出援手，直接说道：“董女士，我也是一个人单住，恰好我那楼里还有空房间，如果你愿意的话，不如你去我那住，还能多个人照应，你看如何？”
还不等董廷芳回答，坐在旁边一直未出声的张成忽然开口道：“我受黄老爷所托，会悉心安置好小姨太的，就不劳顾警长费心了。”
顾行歌心想或许别人觉得自己非亲非故，这么殷勤怕有问题吧，不过既然张成既然说了他会安排人照料董廷芳，那自己也无需费心了，
“无妨，张秘书有安排自然最好。”她也没有强求，神色平常道，“对了，张秘书今天来黄公馆所谓何事？”
张成将手中的茶盏放下，答道：“此番前来，是为了送黄老爷在市政厅的遗物。”
顾行歌见他虽西装革履，但面容略有憔悴，想来是黄开烈死后，市政府遗留的工作处理得并不顺利。
“原来如此。”顾行歌接着张成的话头问道，“张秘书是何时起跟在黄老爷身边工作的？”
“我是民国六年被推荐入了市政厅，跟在黄老爷身边打理事务也才一年的时间，”张成相当配合地认真答道，“在此之前，我是在西南军区参军。”
顾行歌听到他说曾在西南参军，不由眼前一亮，挑眉问道：“哦？张秘书原是西南军？不知是第几军？”
张成应是未料到她会问这些细节，虽面色微凝，但仍沉稳答道：“第四军，季军长麾下。”
“竟是在那老酒鬼手下，你怕是也被逼着喝过不少酒吧？”顾行歌闻言，不由侃道。
张成面露讶异，转而像是想起什么往事一般，勾唇无奈笑道：“季军长是有些好酒，不过向来公私分明，不以酒量论英雄。”
听得出来他对自己曾经的军长还是多有佩服，顾行歌也是跟着一笑，旋即又问道：“张秘书应该也参加过西南军讲武堂吧，不知是第几期生？”
“我是第二期，当时的战术总教官还是何祝同，现在已是副司令了，”张成提到西南军区后话明显变多，但他还是有所疑虑，不禁问道，“顾警长似乎对西南军的事很了解？”
顾行歌点点头：“自然是了解的，顾宏远是我父亲，我打小就在西南军营长大的。”
她短短一句话让张成心头大震，虽听说过顾司令有位女儿，但从未得缘面见，不曾想竟是眼前这位年轻的顾警长！
张成举杯以茶代酒恭敬道：“原是顾小姐，失敬。”
顾行歌也是豪气举杯，心中默默点头，张成不卑不亢，倒是与那些八面玲珑的官员，颇有不同。而且，这张成又极其维护女性，她对此人登时更加有好感！
坐在一旁始终不发一言的宗烨，见着顾行歌面露欣赏之意，心内暗生一丝别扭。
他借着端茶默默看了眼对面的张成，旋即又悄然移开视线。
顾行歌念旧完毕，便收起心思，向对面二位继续问道：“两位，黄老爷的女婿，你们平时可有接触，他与黄老爷的关系如何？”
张成听到此问微微皱眉，犹疑片刻才说道：“潘先生与黄老爷的关系并不太好，黄老爷不是很待见他这位姑爷，潘先生平日里颇为游手好闲……”
似是意识到他一个做秘书的不该背后议论别人的家事，所以张成说到一半便及时停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董廷芳却弱弱地出声道：“老爷与姑爷关系素来不睦，时常将人带去书房训斥……”
从董张二人的言语中，足以见得这位女婿与他岳丈的关系十分不好，若是因日积月累的不满而心生杀意也不无可能。
顾行歌转头望向宗烨，见对方也面露犹疑，当下便有了起身告辞之意。
此番调查使得她对黄家女婿的怀疑又多了几分，顾行歌当下决定，她还需得再到黄公馆查探一番。
“谢谢二位配合提供的信息，”顾行歌也不停顿，对董张二人直言道，“黄公馆那里我们还要去一趟，便不久坐了。”
董张二人也起身相送，顾行歌步子才刚迈出去，便又收回转身道：“张秘书，方便留个联系方式吗？”
“自然。”张成自西装口袋内拿出纸笔，利落地写下了办公室和自己住宅的电话，递了出去。
顾行歌接过后，也不再寒暄，当下便与宗烨一起又返回黄公馆。
只是才刚走出茶楼，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空，此时却叠罩着几层乌云，还飘起了密密的细雨，黏糊得人有些不舒服。
宗烨看着顾行歌将那张字条收进口袋中，过了一会儿，还是憋不住地开口：“你，很欣赏张成？”
顾行歌不明所以转头看他，“何出此言？”
“方才你们聊得热络，还留了联系方式……”说到这里，宗烨觉得自己似是有些僭越了，便堪堪住了口。
“想不到宗顾问也有着相的时候，”顾行歌却是哈哈大笑了两声，“我与他攀谈，实则是为了试探他是否真的在西南参过军，留联系方式是为了后面可能还会有跟黄老爷相关的事情，需要询问。”
听完顾行歌的解释，宗烨只觉紧绷的心弦松了口气。
此时，雨点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顾行歌看了眼天色，说着，“变天了，我们得快些赶去黄公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