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前面走着的顾行歌忽地转头,宗烨赶紧收回视线盯着脚下,将自己不可言说的心思又隐藏在那张冰冷的面庞之下。
“我们骑车过去吧,”只听顾行歌的声音在前面清越地响起,“这黄公馆在租界内的公馆区,离这儿到远不远的,坐车不值当,走路又费事儿,骑车正好。”
顾行歌的声音很特别,听在宗烨耳朵里,不似小女儿般姿态做作,而是多了一份爽朗,如温润的清泉一般,潺潺润过宗烨的心上,让他刚板起来的脸又柔柔地化开了。
宗烨只得抬起一张没崩住的脸望向顾行歌,刚一抬眼,便瞧见她嘴角边沾着面包屑,宗烨抬手往她的嘴角指了指。
顾行歌会意,脸上毫无尴尬之色,而是大大咧咧地用手掌来回擦了一下,便又继续刚才的话题:“骑车可好?我还在吃东西,你载我吧?”
宗烨面露难色:“我不会骑车。”
顾行歌瞬间了然,难怪一开始说话时这人没接话茬,原来是不会呀!
可是不该呀……
“你铺子赚得不少,又不缺钱,干嘛不买一辆自行车,多方便啊?”顾行歌心中纳罕,便不由自主地问了出来。
宗烨讷讷地说:“我不出门,何必浪费钱。”
乍一听到这句话,顾行歌没反应过来宗烨的意思,握着牛奶和面包的手僵在半空,似乎在向宗烨无声发问:“为什么不出门?”
而宗烨的回应,只是一张愈加苍白而悲戚的脸。
只一瞬,顾行歌便想通了!
宗烨因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经历,所以心防很重,而且轻易就会有犯病的风险,无法接受他人的触碰,自然会主动减少甚至杜绝与外人的来往。
也难怪他从不露面,在暗处守着铺子,只让人自取,想来也是为了努力避免与人接触。
只是,这样也未免太憋屈了!
顾行歌想到这个层面,只觉十分心疼眼前这个看似孤僻、实则暖心的人。
该死!自己刚刚还那般看着他,不知有没有伤害到他?
顾行歌赶紧收起自己疑惑的表情,展开眉眼地笑着说:“无妨,我教你便是,容易得很!”
她说容易,也只是为了让宗烨卸下心防,生怕他拒绝,事实上,当初大哥教她骑自行车的时候,她可是整整学了两天,摔了好几个跟头才总算是学会了。
待看见宗烨缓慢地点了点头后,顾行歌就将手中剩余的面包和牛奶装回袋中,放在小院的石桌上,又走到木秋千架旁边,将那辆“凤头”自行车推了过来。
“来来来!我先骑一圈给你看看!”说着,她便跨上自行车,绕着小院溜了一圈。她这个教学的人,看着倒是比学车的人兴奋很多。
顾行歌一个刹车,脚点地,将车稳稳地停在宗烨身边。
“我跟你说,学骑车首要的就是得胆子大!”她边说边拉着宗烨的双手握住车把,让他学着自己方才的示范,一只脚点地,一只脚踩脚踏,“敢坐上车座,蹬出脚,你就成功一半了!”
宗烨整个人绷得紧紧的,不知是因为第一次碰车,还是因为和顾行歌的亲密接触。
“你手把好车头,眼睛目视前方,左右脚脚交替蹬脚踏,像这样……”顾行歌用双手摆出了交替绕圈的样子。
宗烨的表情过于平静,顾行歌也分辨不出他到底是懂了还是没懂,只能说:“这样,我们来试一试,我会在后面扶着的,你且放宽心骑出去。”
顾行歌话音才刚落,便见宗烨右脚一蹬,点地的左脚也随之抬起,把着歪歪扭扭地车头往院门外驶去。
虽然只出去几步远,便因方向失控而停下,但于初学者而言,宗烨这表现已是极好的了,一下就掌握了技巧,平衡感也很不错,至少比顾行歌强。
“你这真是第一次骑车?瞧着倒是一点也不怯啊!”顾行歌追上去,一脸不可思议地笑道,“其他都没什么问题,就手稍微再放松一些,保持平衡。”
宗烨也不多说什么,而是重新上阵,顾行歌在后面轻轻推了他一把。
只这第二次,宗烨便能一口气骑出去几丈远,而且车头也愈加平稳,顾行歌咋舌默念:这闷葫芦到底何方神圣,怎么事事都如此厉害?
她不免故作不快地在宗烨背后喊道:“你这学生太上道,我老师的瘾还没过足呢,这就结束了?”
宗烨在顾行歌瞧不见的地方别有深意地笑了笑,其实对于他们变戏法的人而言,这种讲究平衡感和技巧性的物件儿,上手自然总是比普通人快。
转弯出了巷子,顾行歌指挥宗烨继续骑:“沿着这条街到底,左转,再一里路,就是公馆区了。”
而她则紧紧跟在身后,见准了时机,一步跳上了车后座。
谁知原本还骑得稳稳当当的宗烨,这会儿又有些歪歪扭扭,顾行歌又老师上身,语重心长道:“目视前方,注意注意,放轻松哈。”
未免摔倒,顾行歌便借力揽上了宗烨的腰,只这一搂,便觉此人也太单薄了!
腰上跟没肉似的,自己一只手便能环抱过来,还挺让人心疼的。
只是她这一动作,却惹得宗烨连连躲避,忙着躲她的手,便顾不上车头的平衡,车子左右晃得更加厉害,结果不小心嘣到路面一石块,两个人都被颠得一哆嗦,车头也彻底失控了。
宗烨赶紧双脚撑地迅速找到平衡,又将手反伸到背后,护住摇摇欲坠的顾行歌,这才避免了车道人倾倒的窘境。
顾行歌拍开宗烨的手跳下车,略带责备地斜了他一眼,忍不住就想数落他,只是话还未出口,便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
顾行歌收了声音与宗烨对视一眼,他二人此时已经置身于租界内的公馆区,这里是政府为政要官员提供宅邸的高级住宅区,能住在这里的人皆是非富即贵。
他们推着车循声往前走去,在一幢铁红色的别墅前停住了脚步,声音正是从这里面传来的。
顾行歌透过敞开着的铁花格大门往里瞧,这是一个花园式庭院,花园四周种植了高大的刺槐和梧桐树,正中间是一个正在喷水的景观水池,水池正对的花架曲径通向拱形回廊。
如此诗情画意的处所本应配上风姿摇曳的名媛绅士,可此时却有一群吵吵嚷嚷的人聚集在回廊下。
顾行歌瞧见几个下人模样打扮的男女,正在把一个个皮箱甩出去,那些个皮箱沿着台阶咕噜咕噜滚到了还有些潮湿的草地上,沾得东一块西一块的泥泞。
台阶上一个穿着红花青底改良式旗袍,罩一件大红丝绒小坎肩的卷发女人,正在推搡着一个面色惊恐的大肚子孕妇。
“董廷芳,你就是一个唱戏嘞贱蹄子!靠着勾引我父亲住进了这黄公馆,如今他死咯,这里就是我说了算,你莫妄想在我嘞屋头吃白饭,我可不养闲人!”推搡者口中骂骂咧咧道,“赶紧滚!否则,莫要怪我动手打人咯!”
这时旁边的下人,一脸见风使舵地谄媚道:“大小姐,小姨太的东西已经都收拾出去,您瞧,这人要不要我们也动手给抬出去?”
那孕妇一听这话,脸都白得毫无血色,她一手抱着肚子,一手拉着卷发女人的袖子,带着哭腔道:“时英,看在孩子的份儿上你别赶我走,这毕竟是老爷的骨肉。求求你了,我这出去了就只能露宿街头了!”
那位孕妇个子娇小,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十分让人动容。
被称为大小姐的女子,一脸嫌恶地撒开孕妇的手:“脏得很,莫挨我!”
力气之大,使得那孕妇连连后退数步,差点摔倒在地。
顾行歌站在铁门外,想起卷宗上提到过黄开烈的家人,他有个女儿名叫黄时英,还有个小姨太正是董廷芳。
她这才算是把这出闹剧看明白了,语带气愤地对宗烨说道:“原来这就是黄公馆了,看来是黄开烈的女儿容不下怀孕的姨太太,父亲一死就迫不及待地要把人给赶出去!如此对待一个手无寸铁的孕妇,实在可恶!”
眼见着黄大小姐高举起手,一巴掌就要拍到小姨太吓得惨无人色的脸上,顾行歌忍无可忍,正欲上前打抱不平,却见一个穿着西服的年轻男子自屋内走出,抬手挡住了黄大小姐来势凶猛的巴掌。
那人收回手,看似恭敬却不卑不亢道:“大小姐,我受黄老爷所托,需安顿好小姨太,你们莫再动手,以免伤及无辜!”
“呵,我爹对嘞个玩物还真上心噻!”黄时英一声冷笑,狠狠剜了小姨太一眼,讽刺道,“不过张秘书,可惜得很,现在黄家是我说咯算!我坚决不会拿出一分钱来安顿这个小妖精的!”
张成并未被黄时英的凶悍给击退,而是得体地说道:“大小姐放心,安置费不必你出。”
顾行歌听到此言,多看了那年轻男人几眼,原来这位就是黄开烈的秘书张成,瞧着倒是衣冠楚楚,蛮斯文的,而且尊重女性,是个汉子。
眼见着那孱弱的小姨太危机解除,门外的顾行歌摇着头啧啧叹道:“还真是人走茶凉啊,这黄老爷才刚死,他的小姨太和未出生的孩子就被扫地出门,还要寄人篱下,真是造孽!”
想想顾司令虽然也位高权重,但是从未动过旁的歪心思,十分尊敬她母亲,而他们兄妹五人也感情甚笃,即使小吵小闹,也只是拌嘴,从未做过什么真正有损亲情之事。
此情此景,让一向性格直爽的顾行歌,也不免有所触动,一阵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