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车一路将他二人拉到了西华街的东街头,顾行歌在一家成衣铺子门口叫停了车夫,付好钱,她便带着宗烨先后下车,两人一左一右地继续往前走着。
庆城是有名的山城,四面环山,更有数条水渠支流横贯全城,所以此地不惧干旱,最不缺水汽,尤其是入夜之后,飞扬了一天的尘土,都一一被水雾包裹着复归大地。
此时的整个庆城都湿湿润润的,呼吸间都是沁人的湿意,慢悠悠散步其间,最是惬意不过。所以顾行歌才选择了弃车步行,而且在这样潮湿开阔的夜色中可以让人的思绪变得更为清明。
走在内侧的顾行歌还沉浸在刚刚掳人逼问的快意之中,却听身旁的宗烨沉声问道:“唐主编所说的那些事,你怎么看?”
顾行歌闻言收回思绪,松动了一下肩膀,微歪着头,沉吟道:“若没记错的话,新世界开业剪彩正好是黄外交官专列回庆城的前一天 ,照这么说,副市长的确是在案发之前就已经受伤了,而且还是贯穿手臂的枪伤。”
“的确,那样的枪伤,生活自理都成问题,遑论作案杀人了,”宗烨点头道,“所以副市长嫌疑就解除了,他不会是犯案的凶手。”
“而且,”宗烨接着说,“听那主编所言个中曲折,是因上头财务不拨款,那副市长只能剑走偏锋,四处想办法敛财,并将其全部将投入到航运招商之中。若是航运兴盛了,庆城便会发展得越来越好。”
顾行歌默了半霎,忽地唏嘘叹道:“倒是误会他了。唉,当今这世道,还真分不清何谓好人,何谓坏人了。”
宗烨并未接她的话茬,而是继续说道:“不过,那主编方才提到黄开烈的女婿,此人恐怕有点问题。”
顾行歌收起自己的感慨,应道:“我跟你想得一样,三月十五正是黄开烈出事的那天,而且他女婿还是凌晨的时候溜出来的,这个杀人的时间点完全对得上!”
“只不知这黄开烈的女婿为何许人?性情如何?”宗烨思忖道。
顾行歌挑眉道:“那有何难?一查便知!你可别忘了我是谁,我是李子坝的警长,现在又全权负责黄开烈被杀案,可以名正言顺地去他府上查一查咯。”
解密验尸她或许比不上宗烨和陈正道,可是审人她在行啊,什么招数都能使得出来。
这些话被别人说来,就显得有些自大和骄纵,但被顾行歌说出来,却觉得她似乎就该如此,宗烨自然也不会去反驳,只是问道:“何时去?”
“明日晌午吧,我们先碰头,再一道去。”顾行歌本想早点,但这几日不是在动脑,就是在动腿,日日起早,疲于奔波,她实在是太想好好睡个舒服觉了。
宗烨刚欲应声,却被顾行歌急急挥手打断,她说:“明早你来我这儿,虽然你铺子里有好吃的蜜饯,但是上坡下坡的石子路,走一趟太废腿了。”
顾行歌说着,就自顾自指了指前面的巷子,介绍道:“喏,从那儿拐进去,往里走右手边第二幢,便是我的住所。”
宗烨顺过去看了一眼,然后点头应道:“好。”
既已约定了明日会面的时间,而且也到了顾行歌的住处,二人便止住了脚步。
“可要我帮你叫辆车?”顾行歌问道。
宗烨冷淡摇头:“不用。”
他转身便要离开,只是步子才刚迈出去,就又折返了回来,站到顾行歌对面,手攥着长袍的内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里是住宅区,此时已无甚喧闹,沿街的那幢小楼静悄悄的,也没有点灯,檐角尖尖翘起,挑着一只月亮,而一轮清辉绕在半弯银月上,给这夜色镀上了一层朦胧。
顾行歌借着忽明忽暗的月色,不明所以地瞧着宗烨:“还有事?”
依旧无言,宗烨攥着长袍的手愈发紧,终是从内袋里拿出一包蜜饯,沉默着递给顾行歌。
顾行歌接过那袋拿在手中沉甸甸的蜜饯,眸中满是惊喜:“你何时准备的?”
她没有等到宗烨的回答,因为眼前人早在她接过蜜饯后,就快步走开了,颇有点落荒而逃的感觉。
望着宗烨逐渐融入黑夜的背影,顾行歌绽开一抹灿烂的笑靥,打开口袋咬了一颗蜜饯,酸甜可口,当真是百吃不腻!
她深感宗烨是座宝藏,既会查案,又懂戏法,还能酿得一手好蜜饯,真可谓能文能武,上得厅堂,又下得厨房。
进了家门,顾行歌直奔二楼的卧室,将满满当当的蜜饯放在床头的矮柜上,随即便脱了军装挂在衣架上,转身去了隔壁的盥洗室。
今天又是风尘仆仆的一天,早出晚归,她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泡个热水澡。
顾行歌虽然事事都不拘小节,而且跟军营里的士兵混久了,就连性子也十分男子气。若还有什么她颇为上心计较的事儿,那就只两样,一是猎奇,二是沐浴。
也就只有在沐浴上的讲究,能看出来她女儿家的心性。当初她挑中这幢小洋楼,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这个意大利名家设计的浴缸。
顾行歌双脚踩进放这白玉瓷般的精美浴缸,然后将身子沉沉没入水中,头搁在浴缸弧形的高处,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温热的蒸汽带走浑身的倦意,又送来了一丝舒适的困意。
果不其然,不知不觉之中,她真的在这儿睡着了!
再睁眼时,她感觉到了一丝凉意,原来水已经失了温度。顾行歌哗啦啦地赶紧起身,拿浴袍把自己好好裹住,赤着脚小跑回了卧室。
踩上床边松软的短绒地毯,顾行歌伸着小懒腰,刚刚只小寐了一会,但此时却感通体舒畅,神清气爽,就连瞌睡也通通不见了。
她坐到床头,一转眼便看见了矮柜上的那袋蜜饯,顾行歌唇角轻轻扬起,眼底也染上了一丝甜蜜的情绪。她不禁自言自语道:“这个闷葫芦,人虽然闷了点,但有时候也挺可爱的。”
说着,顾行歌又打开口袋吃了起来,这蜜饯似乎也和做他的一般是有法力的,让人一吃就停不下来。
***
因着昨晚泡完澡精神抖擞,顾行歌直到后半夜才睡着,是以次日清晨昏昏沉沉难以醒转。直到临窗桌案上那台金泰蓝座钟敲响了九下,顾行歌才迷迷糊糊半睁开眼。
睡眼惺忪地洗漱换衣,顾行歌晃晃悠悠地下楼,打算先去巷口的早餐铺用个早点,再慢慢等宗烨。
谁知她走到院子里,隔着院门却瞧见外面有个清瘦熟悉的身影,顾行歌脸上立刻露出了惊喜,快步上前推开院门,果见立在门口的宗烨。
“你什么时候到的?”顾行歌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
宗烨并未回答,而是直接往她手里塞了一个纸袋作为回应:“早饭。”
顾行歌低头打开一看,是几片黄油面包,旁边还有一个玻璃瓶,里面盛着乳白色的液体。她伸手将玻璃瓶拿出来仔细一瞧,竟是牛奶,还是温热的。
牛奶?这玩意可不便宜,都是上流社会的人才消费得起的。
而且在庆城,都是航运通了之后,才有个外国官员的家眷,在法租界内开了个名叫“Milk Bar”的西式店,牛奶咖啡甚至西餐点只此一家有售。
顾行歌狐疑地瞧着宗烨,这人什么时候转性了,做事这么面面俱到?而且还这么早早地就等在门外?
顾行歌不由调侃道:“闷葫芦,送这么昂贵的早餐给我,你有何居心?”
“早餐……”宗烨撇过脸,板着声音道,“只是顺路,也不贵。”
顾行歌拖长音“哦”了一声,想起不久前她想雇宗烨做顾问时,此人不屑一顾地说过“不差钱”,如此看来,他确实是不差钱。
早餐暂且不论,可他今天的办案态度也很反常啊!
“今日查案怎么如此积极,”顾行歌又追问,“前几日你可是又敷衍又懈怠呢?”
宗烨却不慌不忙地道:“我无非想快点知道真相是否与我师傅有关。”
顾行歌眯着眼,想从宗烨脸上挖掘出些许猫腻,旦见此人依旧是一副冷淡的表情,与寻常并无不同,眉眼间也毫无可疑的迹象,她只得做罢,对宗烨的说辞,也就信以为真。
顾行歌转而乐呵呵地啃起面包,喝起牛奶来。
虽然顾行歌最好的还是重口味的吃食,但这西式早餐偶尔尝一尝,也别有一番风味——不过可不兴天天吃,否则她会腻死的。
宗烨望着吃得津津有味正往院子里走的顾行歌,他方才还毫无波澜的眼睛,此时却透着一种异样的温柔,心中那一丝几不可查的紧张转为欣慰。
他虽然知道顾行歌的口味,但不知为何,今早还是特意绕道去了那家洋人开的铺子,许是想用这些稀奇玩意讨顾行歌欢心?
可他去太早了,人家很多糕点都还未准备好,只有面包和牛奶。
其实昨日分别之后,宗烨回到铺子,明明眼前小院和厢房都与平时无异,可他却无端觉得整个屋子都冷冰冰的。
直到躺在床上依旧是辗转反侧,耳边回荡着的全是顾行歌清脆的声音,莫名有些不再习惯这一室的清冷。
最终他一夜未眠,天边才刚刚擦亮,便出了门,他特地买了早餐等在顾行歌小楼的门口。
怕牛奶冷了,便一直揣在怀里捂着。如此这般,只是为了早点见到顾行歌,为她送上一份热乎可口的早餐。
而并非为了尽快破案,甚至,他会害怕这个案子结束得太快,令他从此与顾行歌便再无交集。
他为何会一直想她?又为何会害怕再也见不到她?宗烨不愿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