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头。
一大早,处于庆城城郊的梁木匠的铺子里,就迎来了两个打扮怪异的客人。
一个穿着一身黑色长袍,带着一顶大檐的草帽,遮住了半张脸;一个则是一身的粗布麻衣,好像是披麻戴孝一样。
两个人相互搀扶着走进铺子里后,便听得穿着黑色长袍的人便带着哭腔开口哀嚎:“有人吗?来生意啦。”
另一个穿着麻衣的人也跟着嚷道:“老板嘞,在不咯?”
正在里间儿干活的梁木匠听到这两声,便放下了手里的木料,拍了拍手挑开帘子走了出去,“来咯,要做些啥子哟?”
看着眼前这个黑瘦的男人,穿着黑袍的人仿佛腿软一般,猛地向前一扑,抓住了梁木匠还挂着木屑的手掌,草帽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了一张咧开露着两排白牙的嘴。
“呜呜老板呀,你可得给我们好好做几口棺材……”仿佛火车鸣笛一般的哭嚎声响在梁木匠耳边,震得他浑身一颤。
“棺材是吧?”梁木匠扶着黑袍人走到一旁的木凳前,让他坐下,“来,你先坐下说。”
黑袍人却好似怕梁木匠会跑一样,哪怕是坐下了,也依旧牢牢地抓着他的手,哭哭咧咧地说:“老板啊,你一定要好好做这几口棺材,好让我家里人能安心入土啊……”
梁木匠接触过很多家里有人去世,来做棺材的人,但从没见过一个大男人这么能哭,声音还如此尖锐,但毕竟生意上门,他也只能委屈了自己的耳朵。
站在黑袍人旁边,梁木匠诶了一声,又说道:“晓得嘞晓得嘞,我梁木匠的手艺绝对没问题噻!你们放心吧。”
这时身穿麻衣的客人趁着梁木匠在说话,偷偷扫视了一圈店铺内的情形,察觉到帘子里有人在走动,想到顾行歌的叮嘱,便又垂下头,思索了一下接下来要怎么做。
原来,这两个人正是李约翰和陈正道乔装而成!
他们两人是按照顾行歌的吩咐,来拖住这家铺子里的几个人的。
虽然不知道顾行歌为什么要他们这么做,但两人还是想了个主意,一大早就乔装打扮了过来。
心里头又过了一遍两人想了一宿的主意,陈正道提着胆子,低头走到梁木匠身边,佯装伤心地抹了抹眼睛,因为紧张语气颇有些怪异,声音也不成调,但反而演出了伤心欲绝的情绪,“老板哇,我们家出咯大事儿,要定五口上好嘞棺材,三五天的就得要,你这可能行噻?来得及不咯?”
“五口棺材?”梁木匠一听这话心里一喜,暗道这可是个大生意,但毕竟是棺材的活儿,他也不好表现出来喜意,便只沉着脸色连声应道:“来得及嘞,我有三个徒弟咯,虽然手艺还不能出去做活儿,但给我打打下手,绝对没毛病噻。我们四个人,五口棺材,加班加点的,绝对来得及,就是……”
觑了一眼陈正道和李约翰,梁木匠又沉吟着说:“就是这个价格……”
“价格好说,那我们先选选料子吧。”李约翰站起身,依旧抓着梁木匠的胳膊——顾行歌让他们想办法拖住这个铺子里的人,其他的几个人要怎么拖住一会儿再说,他现在先抓住一个总是没错的。
“我们可要上好的木料,可不许拿那些普通的料子糊弄我们啊。”李约翰说着,又想起来自己忘记了演戏,于是又哭咧咧地撇着嘴,用哭腔说道:“我兄弟嫂子走得太早,没享到福,得让他们在下面住得好哇!”
梁木匠的手臂被李约翰紧紧地握在手里挣不开,便只能站在他身边,无奈地听着他尖锐的哭嚎声。
“晓得嘞,”梁木匠有些无奈,“但是你先放开我咯,我好去给你找料子噻。”
听到这话,李约翰藏在草帽下的眼睛滴溜溜一转,“你不是有徒弟吗?叫他们去拿来,你给我讲讲棺材都有什么样子的?”
“我里间儿都有样板嘞,你且松松手,我去给你找来看看噻。”梁木匠挣扎了一下胳膊。
李约翰闻言一顿,一下子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却仍握着梁木匠的手,不肯松开。
陈正道见状急中生智,也上前去握住了梁木匠的另一只手,扬着一张虽丑却憨厚的脸,“不止是棺材咯,家里头有规矩,不是寿终正寝嘞,都得带一套家具陪葬,你这能打吗?”
一听这话,梁木匠眼睛歘地亮了起来,“能打能打,家具和棺材一样,也是要五套吗?”
说着,他生怕两人离开,连忙招呼里间的徒弟出来,“四子,小羊,你们赶快拿些好料子出来,让客人选选。”
眼见随着梁木匠的招呼,里间又走出来了两个人,李约翰和陈正道对视一眼,心里头一喜,但紧接着又想起梁木匠之前说他有三个徒弟,那想必里间还有一个人。
陈正道正想着要怎么办,才能把剩下的那个人也叫出来时,突然听到李约翰凄厉的一声嚎叫,“啊我可怜的哥嫂啊,你们怎么就这么走了啊!”
一边嚎着,李约翰一边用黑袍宽大的袖子遮掩,用辣椒水泡过的手帕擦了擦眼睛,刺激之下,瞬间涕泗横流。
梁木匠被李约翰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一跳,看着他滑稽的模样,有些疑惑,但想着这是笔大生意,他还是好脾气地安慰着李约翰,虽然不知他为什么会突然痛哭流涕,但看他哭得伤心,便又开口去叫里间的最后一个徒弟,“赵二,你拿张汗巾出来咯!”
看着里间又走出来一个人,泪眼朦胧的李约翰放下了心,对陈正道使了个眼色后,又拉住了那个给他送汗巾的赵二。
而陈正道则是拉着另外两个人,打听着各种木料,不肯让他们离开。
这边,李约翰坐在椅子上,一手拉着一个人,哭诉着自己家的悲惨经历。
“我家大哥,好好的一个人,就是给鱼缸换个水的功夫,结果脚滑打碎了鱼缸,人又直接摔倒了碎玻璃上,正好刺在心窝窝上,一下子被活活捅死了啊!我家嫂子想去扶他,结果着急忙慌地扯掉了电线,之后一脚踩上了鱼缸里的水,被电的直抽抽,也没了……紧接着,我二哥家的孩子,我五岁的侄儿,因为吃饭噎着没了,二哥想帮他,结果一头撞到了桌子上,二嫂受不了打击……好好的一家五口人啊,就这么没了啊……”
一惊一乍地说完自家离奇的遭遇,一旁的木匠和徒弟都听得直摇头,“真是惨啊,人死不能复生,兄弟你节哀啊……”
虽然觉得这一家人的死法都太离奇了些,但看到李约翰哭天抹泪的样子,木匠几人也不好多说,只能好言安慰。
“我可怜的哥嫂,可怜的侄儿啊!”李约翰听到这话,更是哭得稀里哗啦,仿佛真的死了亲人一样。
“这木料看着可不行噻,配不上我家兄弟,你们这儿就没有更好的料子咯?”那边的陈正道则摆出一副挑剔的模样,“棺材的料子,还有陪葬家具的料子,可不能随便咯。”
梁木匠和徒弟安慰着哭天抹泪的李约翰。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身后事儿咱们给他们办得风风光光也就是了。”
另外两个人便和梁木匠讲着木料的好坏。
“下墓里的料子不是啥子都行的,得要那种不容易腐烂嘞,我们这个就是专门做棺材用的,最合适不过咯。”
李约翰和陈正道听着,却不正面搭话,只顾左右而言他地说着车轱辘话,搪塞着梁木匠几人。
而梁木匠几人为了促成这桩生意,也都耐着性子配合着他们,直过了好半晌,隐隐约约听到一声鸟叫后,陈正道和李约翰才纷纷起身,装着一副着急忙慌的模样说道。
“坏咯,大嫂家的囡囡一个人在家呢,把她给忘咯,她万一出点子事,可教我们怎么活呀!”李约翰说完,拉过陈正道便向铺子外跑去。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子,让梁木匠并三个徒弟都愣在了原地,眼见着两人出了铺子的大门,这才反应过来,一个徒弟连忙嘴里招呼着去追,“唉,这棺材和家具还打不咯?”
听到声音,陈正道和李约翰走得更快了,脚下生风一边,小跑着离开了木匠铺。
“个龟儿子,”看到一溜烟跑没影的两人,木匠的徒弟站住脚,恶狠狠地啐了一口,“老子们伺候了这么久,说跑就跑了,别是个癫子吧,晦气!”
完全不在意木匠几人在背后怎么骂这他们,李约翰走到木匠铺所在街道的尽头,拐了个弯,搭眼就看到了等在墙边的顾行歌和宗烨两人,而后又回身看了一眼,见木匠铺子的人没有追过来,这才松了口气,摘下了头上的草帽。
“可吓死我了,我李约翰好歹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现在居然沦落到在这里装疯卖傻骗人的地步了。”靠着墙喘着粗气吐槽着,李约翰抬头看向顾行歌两人,定睛一瞧,却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你们这又是干吗去了?咋搞得这么狼狈。”
顾行歌和宗烨身上挂着灰尘蛛网,脸上也脏兮兮的,黑一道白一道,瞧着蓬头垢面,一看就是没去干好事的样子,怀里还宝贝似的抱着几片切割过的木板边角废料,活似两个收破烂的乞丐一样。
李约翰看着他俩怀里的木板,哭笑不得地冲着顾行歌问道:“不是,你让我们想办法拖住木匠铺子里的人,给你们打掩护,为的就是这些没用的木料?”
“这可不是什么没有的木料!”顾行歌瞪了一眼李约翰。
“那这是啥,还是什么紧要的证据不成?”李约翰笑道。
一拍怀里的木板废料,顾行歌眉飞色舞显然很是高兴,“你等着看就知道了。”
陈正道也在一旁看着顾行歌二人,闻言就笑呵呵地去问宗烨,“你们咋进的铺子噻?弄得浑身脏兮兮。”
宗烨难得有些局促,握拳掩唇咳了一声,答道:“翻墙进去的。”
一想到他和顾行歌方才翻墙进了木匠铺子,又爬窗户进了梁木匠做工的小屋子,为了不出声,两个人蹑手蹑脚,搞得一身狼狈,宗烨便有些不自在。
顾行歌抱着木板侧了侧身,避过了李约翰伸过来的手,没好气地白了李约翰一眼,而后完全没有为他们继续解惑的意思,颇有些急切地说道:“行了,别废话,我们要赶紧回去了。”
她又看到和陈正道说话的宗烨,便扬声唤他,“宗烨,走啦!”话落,顾行歌又对着陈正道和李约翰说了一句,“你们也先回去把衣服换了吧,看着可太别扭了。”
闻言,陈李二人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有些嫌弃,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应了一句,“行,那我们先回家换衣服,等之后再去找你们。”
几人就此分开,陈李二人各自回家去换衣服,而顾行歌则和宗烨一起回了蜜饯铺子。
因为城郊的这间木匠铺离宗烨的蜜饯铺子不远,顾行歌着急知道真相,便没有选择回警署,而是直接来了宗烨的铺子。
进到后院,顾行歌将从梁木匠铺子里“偷”出来的废料放好,又将之前备好木板取出,便开始忙活了起来。
将废料放在大片的木板上,顾行歌先是根据废料的形状,在木板上勾勒出一片片或方或圆的图案,而后又拿出锯子对着勾画好的木板进行切割。
两个人分工合作,配合默契,很快便做出来了几片大小不一的木板,正准备继续拼装时,顾行歌却顿了一下。
因为木片没有打磨,边上满是木刺,顾行歌一个没注意,便被毛糙的木刺划破了手指,一颗颗朱砂般的血珠便从指尖立刻冒了出来。
“嘶……”感受到突然传来的痛意,顾行歌放下手里的木板,看着手指上的伤痕,抿了抿唇角,却没放在心上,甩了甩手,便要去拿钉子和铁锤。
“别动。”宗烨却神色郑重地拦下了顾行歌的动作。
伸手握住了顾行歌的胳膊,宗烨看着那白皙的指尖上一条红色的伤痕,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没事,小伤,别耽误了时间,我们继续,马上就要做出来了。”顾行歌看到他的神色后,浑不在意地说道。
宗烨不赞同地看着她,语气郑重严肃,却满含关切,“伤口虽然小,严重起来也是能要命的。”
说着,宗烨旋身走进房里,拿出了一瓶酒精和棉花,要给顾行歌处理伤口。
受伤的手往身后藏了藏,顾行歌颇有些不自在地说:“不至于,就划伤了一点而已。”
不理会顾行歌的躲避,宗烨不容拒绝地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受伤的手掌摊开,垂着眼眸,注视着身前的人,不满地道,“受了伤还敢去直接拿铁定铁锤,你是真的胆子大。”
拽着顾行歌的手指,宗烨拿浸过酒精的棉花给她消毒,“破伤风是会致命的,便是不碰铁器,伤口也会感染。”
棉花一点点擦拭过之间,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是在擦拭什么绝世珍宝一样,宗烨握着顾行歌的手,又轻声去说:“即使是小伤,也要处理妥当。”
因为在处理伤口,宗烨便低下了头,顾行歌正好可以看到他的头顶,柔软的黑发服帖地拢在头上,上面还沾了一些灰尘和木屑,却不显狼狈,反而有一种沾染了人间烟火气的可爱。
目光落在宗烨的发顶,手上肌肤相触的温热顺着指尖一路向上,顾行歌莫名地就红了脸颊,一言不发地任由宗烨给她处理着那一点点的小伤口。
“好了,剩下的我来,你去歇着吧。”给伤口消过毒之后,宗烨抬起头,目光有些飘忽地说着。
“哦,好。”顾行歌难得地没有反驳,应了一声后,便听话地走到了一旁坐下,双手支颐,静静地看着宗烨动手。
阳光落在他的身上,为他镀出一身辉芒,让顾行歌莫名觉得有些耀眼。
甩了甩头,清空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顾行歌看着宗烨将她们切割出来的一块块木片用钉子组装起来。
很快,一个箱子出现在两人的眼前——赫然便是一个与义乾赌坊存放赌资的箱子一模一样的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