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的院子里,几个人影立在廊下,脚下的窗户玻璃碎片折射着莹莹辉光。
顾行歌一脚踩在门前的碎玻璃上,一只脚还留在窗下,保持着迈步的姿势,偏头仰首地看着宗烨,一双凤眼里满是疑惑不解,而后又愕然反问道:“木匠?这和木匠又有什么关系?”
没有回答顾行歌的问话,宗烨只是侧过头去和陈正道说:“把马逸芳尸体的照片给我。”
陈正道闻言,讶然地瞪大双眼,很是惊奇地问:“你咋晓得我带着照片咯?”
宗烨莞尔,语气淡淡地回道,“我还知道你带了验尸报告。”
陈正道正伸手摸向上衣口袋,动作一顿,瞪大了眼睛看着宗烨,一副很不可置信的模样,点了点头,“我真带咯。”
说着,陈正道便继续方才的动作,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了一张折成四折的纸张展开,露出里面包着的几张照片,一边递给宗烨,一边不可思议地感叹着,“神嘞,你咋晓得嘞?”
宗烨一笑,仿佛陈正道的一举一动尽在掌握,垂眸看向陈正道手里的照片。
最上面一张黑白两色的照片里,马逸芳面色惨白地躺在床上,五官清晰可见。
将照片还有用来包裹照片的验尸报告全都递给了宗烨后,陈正道收回手,又好奇地问道:“你要这个做啥子哟?”
陈正道一早验完尸就带着报告和照片去了警署,结果还没来得及将这些东西入档,他们就跟着顾行歌跑去了当铺。
这一天下来他们跑来跑去,就没有个闲着的时候,因此这报告和照片也就一直放在了他的口袋里,没挪过地方。
宗烨早上的时候就见到陈正道拿了报告和照片,但没找到机会入档,而且这一天里,陈正道也总会伸手去摸摸口袋里的东西,生怕给东西弄丢了的模样,所以这时才和他要了来。
“早上看到你收起来了。”简单的解释了一句,并没有多说其他,但其他人还是很佩服地看着宗烨,感慨他的观察力真的很强。
宗烨微微垂眸,避开了几人的视线,拿着照片,选了其中一张去给顾行歌看,修长的手指微微弯曲搭在照片上,指着上面的一个地方,宗烨低声问道:“这里……看到了什么?”
“这是……”顾行歌看着照片里马逸芳脖子上的一块很明显的黑印儿,迟疑地说着,“一块黑色的斑?还是胎记?”
李约翰和陈正道也在一旁抻着脑袋看着照片,借着月光分辨着马逸芳脖子上的黑色痕迹。
“是胎记吧?感觉挺像的。”李约翰说着又挠了挠头,有些疑惑,“不过马逸芳脖子上有这么明显的胎记吗?”
顾行歌闻言,又看向陈正道,以目光询问他这个痕迹是什么。
陈正道到底不是法医出身,虽然因为以前是赶尸匠,对尸体十分熟悉,但对于验尸的一些细节还是不够清楚谨慎,因此他察觉到顾行歌看过来的视线后,他讪讪地咧开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只验咯他嘞死因,赶尸嘞时候嘛,磕磕碰碰的,像那一些个外伤啥子的,就很常见,我就没再仔细去看……”
深深地吸了口气,顾行歌却没有埋怨陈正道,毕竟陈正道一向朴实厚道任劳任怨,和李约翰的油嘴滑舌不同,所以顾行歌对他的态度也比对李约翰温和许多。因此她见陈正道如此愧疚,便先宽慰了一句,“你毕竟不是专业的法医,有所遗漏也正常。”而后,她又正色嘱咐了一句,“不过以后验尸的时候,尸体上的任何细节都不要错过,说不定就是很重要的线索。”
陈正道见顾行歌不仅没有怪他,还安慰了他,心里头更不是滋味了起来,自责地垂下头,暗暗告诉自己,以后一定要注意,而后才认真地点了点头,清脆地应了一句,“晓得嘞!我以后一定小心仔细!”
拍了拍陈正道的肩膀以作安抚后,顾行歌又从宗烨手里拿过了那张照片,却没有选择继续追问他,只是抬眼看了他一眼,便转身出了合院,径自去找了车子里的司机小刘。
“小刘,”顾行歌拿着照片指给小刘看,“马逸芳脖子上有这样的胎记吗?”
摇了摇头,小刘很肯定地说:“少爷身上没有胎记的,更别说这么大一块,还是在脖子上这么明显的地方,我记忆里肯定是没有的。”
听到小刘的话,顾行歌仔细思索了一番后仍然毫无头绪,只能回头看向跟着她一起走出合院的宗烨,有些无奈,“解释一下?”
她知道宗烨肯定是发现了什么,但宗烨既然没有直说,她便想要自己找出答案。
毕竟她才是李子坝警署的探长,即使宗烨是她的搭档,又很聪明,但她也不能完全依赖于宗烨。
但眼下无论她怎么想,都没有想出个所以然。
她并不知道这个痕迹是什么,又代表了什么,所以顾行歌只能去问宗烨。
“这不是胎记那又是什么?”顾行歌一边将照片递还给宗烨,一边有些无奈又有些挫败地低声问道,“和木匠又有什么关系?”
接过照片,宗默默地走到车前,将几张照片一一摆放在车头。
所幸今夜无风,照片都安稳地摊在了众人眼前,清晰可见。
看着铺在车头的几张黑白照片,顾行歌依旧不解其意,陈正道和李约翰更是一头雾水,就连小刘都好奇地走下了车,认真地等着宗烨接下来的动作。
宗烨被众人注视,却没有丝毫的窘意,仍是一副浑然无谓一般的澹然无波。
“你仔细看,”他将几张痕迹明显的照片摆在前头,侧首向顾行歌问道,“若不是胎记,以这个痕迹的位置和大小深浅,从哪儿沾染上是最容易的?”
照片里除了马逸芳的验尸照外,还有复原他在箱子里的情形,虽然与最初的情形肯定有些许不同,但也是根据王元亮的仔细描述,认真复原出来的,距离最开始的模样也是大差不差,大体上几乎一样的。
顾行歌抱着胳膊凑近车头,垂眸一一看过那些照片,手指摩挲着下巴颏,暗自思索着,“是箱子!”
顾行歌猛地抬头看向宗烨,不假思索语速颇快地说道,“以这个痕迹的大小形状来看,应该是他被装入箱子时,脑袋垂在了箱子外面,脖颈便正好搭在了箱子的边缘,从而印上了这么一块痕迹!”
说着,顾行歌面上露出一丝欢欣,是因为有所发现而雀跃不已。
然而很快,顾行歌又敛下神色,转头去问陈正道:“你没注意这处痕迹是什么,那记不记得它是什么颜色的?”
如果这个痕迹真的是在箱子上沾上的,那想必箱子上应该也有类似的痕迹。
可他们之前检查箱子的时候却没有发现,想必是凶手清理过箱子。
陈正道闻言,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没有吭声。
见状,顾行歌也没有说他什么,只是沉吟着说道:“那我们先回警署,你再去验一次尸。”
话落,她收回目光转向小刘,“还要麻烦你送我们一下。”
她收起摆放在车头的照片,率先坐上了车子。
而后其他几人也都上了车,小刘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还是依着顾行歌的意思,先将陈正道送去验尸,再将他们几个送回了警署。
谢过小刘这一日跟着奔波的辛苦,顾行歌几人便进了警署。
此时已经入夜,警署里已是一片静谧,只有一二个值班的警员继续留守,其他人早已离开。
大厅内值夜的两个警员正凑在一起,面前的桌上摆了几包熟菜,一人拿了一瓶酒,偷偷吃喝着,看到顾行歌几人进来,两人下意识挪了挪身子,挡住了桌上的酒菜,默默地看着她们走过身边,进了那间拨给他们的办公室。
“大半夜的怎么还来加班,”一个警员舒了口气,不满地嘟囔道,“吓我一跳。”
没有理会两个违规的警员,一进屋子,顾行歌便直奔存放物证的角落,屈膝蹲在了那只装过尸体箱子前,打开箱盖,仔仔细细地查看着,想要找出什么蛛丝马迹。
然而,这只棕红色的箱子上却并无任何特殊的痕迹,和之前在马宅看到时并无二样,箱子里的划痕,箱子外的因掉漆脱落形成的斑驳,横竖怎么看,都只是一只用过许久的普通的木箱。
“看不出来马逸芳脖子上的是什么,”偏过头,顾行歌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对着宗烨说道,“是染料?还是墨水?箱子上怎么一点痕迹都没有?难道马逸芳不是在箱子上沾到的?”
顾行歌眉头紧锁,盯着箱子的边缘,“可是他脖子上的那个痕迹的形状,很明显是在这个箱子边缘沾到的……”
李约翰闻言,也蹲过来跟着顾行歌一起看箱子。
“那就是凶手擦掉了呗。”看了几眼,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李约翰便站起身,语气轻松地安抚着顾行歌,“没事儿,箱子上看不出来,等老陈回来也就知道是什么了。”
长长地喟叹一声,顾行歌并没有理会李约翰,而是依旧在执着地仔细观察着这只箱子。
宗烨既然提出了这个痕迹,那必然是发现了什么,可是她却一无所知,这种落后一步的感觉让顾行歌很不舒服,她固执地想知道自己遗漏了什么,宗烨又发现了什么。
宗烨看着顾行歌倔强的模样,唇角轻轻勾了勾,坐在了一旁,没有出言提点她,只安静地看着她的动作。
李约翰见状,也耸了耸肩去一旁坐着了。只有顾行歌依旧一寸寸地仔细打量着那只箱子。
好半晌,顾行歌突然眼睛一亮站起身,就在她准备开口说什么的时候,陈正道恰好开门走了进来,一进来他就扬声说道:“晓得尸体脖颈上的痕迹是什么了!是……”
“是油漆!”不等陈正道说完话,顾行歌便掷地有声地先开口说出了答案。
“对,是油漆,”陈正道笑呵呵地接着顾行歌的话说,“棕红色嘞油漆,已经干咯挺久的咯。”
“油漆,怎么会是油漆?”李约翰很有些疑惑,他走回箱子旁,一边打量着箱子,一边问道,“是油漆的话箱子上怎么会没有痕迹?这可擦不干净啊。”
然而,任他如何观察,箱子上也没有任何新鲜油漆的痕迹,李约翰不禁又回头去问顾行歌,“你怎么看出来的是油漆的啊?这什么都没有啊。”
“怎么没有,整个箱子不都刷了油漆吗?”顾行歌抱着胳膊靠着桌案,交叠着双腿站在那儿,浑身都透着一股轻松愉悦的感觉。
李约翰依旧没有任何头绪,眉毛皱得仿佛能夹死苍蝇,“可那都是很久前刷的得漆了,又不可能让马逸芳沾到。”
“如果不是很久前刷的漆呢?”遽然一声响起在耳边,李约翰闻声看去,只见宗烨环臂坐在顾行歌倚靠的桌案之后,正抬着头看向自己。
“怎么可能?”李约翰盯着箱子,指着箱子边缘的一块斑驳的痕迹,“这箱子一看就用了很久,你看,这漆都掉了。”
顾行歌笑了笑,“你仔细看看掉漆的地方。”
李约翰闻言凑近去看,却依旧没有发现。
“这个箱子是新做的。”顾行歌见他看不出什么,便上前说道,“划痕也好,掉漆也好,都是故意做旧的罢了。”
“你看这里,”指着箱子掉漆的地方,顾行歌解释道,“箱子本身的颜色太新了,油漆看着似乎是用了很久,但掉漆漏出的箱子木料的地方却很违和。”
顾行歌说着有些感慨,“木料的颜色太浅了。”
对于细致的东西,顾行歌还是会有所忽略,所以这个破绽她看了许久想了许久才发现。
回头看了一眼宗烨,顾行歌撇了撇嘴,这次他又比自己发现得早。
“真的诶,这箱子的木料和用了很久的木头比,颜色太浅了,还真的是新做的啊!”
听到李约翰惊奇的声音,顾行歌收回目光,又道:“对,这个箱子是新做的,磨损的痕迹还有油漆的剥落,这些都是故意做旧的。”
“可是,凶手为什么要把新箱子做旧啊?”李约翰又问。
微微一笑,顾行歌挑着眉说道:“因为凶手是将马逸芳的尸体连同箱子一起,偷梁换柱,送进了赌坊的库房。”
李约翰闻言这才恍然大悟,“所以凶手不是用马逸芳的尸体换了箱子里的银元和当铺,而是直接将箱子换了!”
“对,所以,我们要去找木匠。”宗烨见顾行歌发现了线索,暗自抿唇一笑后,站起身淡声说道。
顾行歌向宗烨看去,四目相对间,两人默契一笑,澄澈的眸子中,闪烁着欣然的星光。
因为案子积压在心头的阴翳,也仿佛被突然投来的一束光照亮,也仿佛一阵清风拂来,吹散了一身的疲惫。
两人的目光中仿佛有火花四射,是势均力敌的、棋逢对手的,也是惺惺相惜的、相得益彰的。
此时夜色已深,几人又说了几句话后,便各自回家去休息了,只等明日再去寻木匠的线索。
***
翌日天色晴好,虽然仍旧有些凉意,但难得阳光明媚,因而许多人家都拿了被褥出来晾晒。
刚刚从一家木匠铺里出来的顾行歌,拿着一张饼边走边吃,一边看着路两旁的民宅院子里,和邻居说说笑笑晾被子的庆城百姓。
半晌后用胳膊肘撞了撞身边的宗烨,顾行歌咽下最后一口饼,叹了口气,“这家木匠铺也不是,那就只剩城郊的几家了,凶手不至于跑那么远去定做个箱子吧。”
折腾了一天,顾行歌又累又饿,吃了一张没滋没味的饼子,却完全没有填饱肚子,反而更想吃东西了。
眼下的日头也晒得很,虽算不得火伞高张,但也炎热炽烈,顾行歌感觉自己的脸上好似浮了一层油一般黏腻腻的,十分不舒服,便有些想要偷懒,不想再跑去城郊折腾了。
宗烨闻言没有开口,只是依旧向着城郊的方向走着,步伐不紧不慢,却很是坚定。
已经习惯了宗烨的沉默,顾行歌拖着疲惫的脚步,看了一眼目的明确的宗烨,撇了撇嘴,又自顾开口说道:“带着一个大箱子从城郊回城,路途这么远,会被多少人看到?按理说凶手不会做这种容易暴露自己的事情才对。”
——所以,我们是不是不用去城郊了?这句话顾行歌没有说出口,但却满含期待地注视着宗烨。
“箱子既然可以做旧,便也可以伪装。”宗烨终于开口应了一声,却不是顾行歌想听到的答案。
听出了他语气里的坚持,顾行歌又叹了口气,实在想不出反驳的理由,便只能敷衍着说:“也是。”
完全不知道一向冷淡的宗烨,这次怎么会这么执着,顾行歌只能强打起精神,点了点头,“好吧,我们再去城郊那几家看看就是了。”
这一天里,顾行歌和宗烨已经在庆城里查访了她能打听到的所有的木匠铺子,但却都一无所获,没有一个木匠最近接过制作做旧的木箱的活计,眼下只剩下城郊的几家,本来想偷懒不去了,但那没成想,宗烨居然会如此坚持。
顾行歌带着宗烨一路赶到城郊时,四周人家的烟囱里,已经飘起了带着饭菜香气的白烟,嗅到这家常饭菜的香气,顾行歌肚子不自觉地咕噜一声,她伸手按住小腹,饥饿的感觉让她十分难受。
然而,看着身前步伐坚定的宗烨,张了张嘴,顾行歌还是忍下了饥肠辘辘的不舒服,准备查完剩下的几家木匠铺子再去好好吃上一顿。
推开一家木匠铺子的门,顾行歌迈步走进去,却没有见到人,便扬声说道:“老板在吗?”
铺子后面的一张帘子被人挑开,一个脸色黑黢黢的瘦小的中年男人端着一碗饭走了出来,“来嘞,是要做啥子哦?”
话落,他才抬头看向顾行歌两人,大概是没想到来的人会是个年轻靓丽的女人,那木匠愣了愣,然后又说道:“我这里嘞木头都是定做嘞,你们是要做啥子哟?”
“我不做东西,找你打听个事儿。”将证件递过去,顾行歌又问,“前段时间,你有没有接过木箱子的活儿?”
木匠看到顾行歌的警员证件,连忙放下了手里的饭碗,有些紧张地在身上蹭了蹭手,而后摇头说道:“没有没有,我这儿都是打些柜子,做些个桌子椅子啥子的,没有做过箱子。”
听到他有些不自然的话,顾行歌神色一顿,警告道,“你再好好想想,一个箱子都没做过?”
眨了眨眼,木匠眼皮轻颤,手抓着衣角,说道:“没有嘞,棺材倒是打过,箱子确实没打过嘞,一个都没有!”
看着木匠闪烁其辞的样子,顾行歌目光中流露出了几许轻蔑。一个木匠从没做过箱子,这怎么可能?
顾行歌和宗烨都意识到他在说谎,宗烨沉着脸,开口道:“带我们去看看你平时做木工活的地方……”
木匠听到这话,神色微变,眼珠儿滴溜溜地转着,显然是在思考着要怎么拒绝他。
“不用了,”顾行歌眉头一挑,“既然你没做过,那我们就走了。”
说着,她便拽了一把皱着眉的宗烨,离开了这间木匠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