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行歌回望着宗烨那双静如止水的眼睛,里头死气沉沉,渊深无波,没有一丝生机。
在这双失去神采的眼神的注视下,顾行歌的心一点点冷下去,她不知道宗烨到底怎么了。
宗烨这次并不像前两次发病时那样疯癫狂躁,而是沉默得可怕。
他既没有挣脱顾行歌的手,也没有出声说话,两人就这样静静地互望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顾行歌以为自己也要跟宗烨一样变成一具僵尸时,宗烨眼珠突然转了转,他动了动缓和过来的指尖,回握住顾行歌的手,哑着嗓音说道:“我没事,就是,有些冷……”
不知为何,他就是不想让顾行歌知道自己发病了,似乎如此掩饰,就能遮掩住他心底的自卑与怯懦。
顾行歌信以为真,狠狠松了口气,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下来,眼中晕着薄怒,嗔怪道:“你……你以后多吃点儿!这么瘦,我都怕你冻死在这里!”
说着,她皱着眉将自己身上的军装外套脱下来,扔到宗烨怀里,梗着脖子说道:“怕冷也不早说,披上!”
宗烨愣怔地拿着手里还带有她体温的外套,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顾行歌还欲再训斥他几句,却听身后的陈正道说:“顾警长,冰化咯,你过来看哈噻。”
顾行歌转头应声,正欲走过去,却突然转过身来拉起愣在原地的宗烨,嘴上絮絮地念叨着:“怕冷就挨我近一点儿,真是个闷葫芦,没救了!”
宗烨被握住的手小幅度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开。
感受着顾行歌手心传来的体温,他又忽地有些舍不得,便止了想要撒手的心思,任由她拉着自己向前走去。
他二人也如陈正道一般蹲在尸体旁边,顾行歌歪着头问:“怎么样,结果如何?”
“不急,你听我同你慢慢讲哈。”陈正道点点自己的记录簿,“我们先看哈尸体上尸斑的情况。依我长久以来的经验,正常嘞尸体一般死后2-4个小时会出现尸斑,而俯卧嘞尸体,会从脸上开始出现尸斑。但是噻,你们看——”
陈正道轻轻翻过尸体,不敢用力,生怕自己手重了会令尸斑消失或转移,“这个尸体搬到这屋头前,差不多死咯不到一个小时,还没出现尸斑。然后,由于冰块导致屋子里温度很低,连续四个小时都没出现尸斑。但是,随着冰块化了,屋头气温升高,她嘞尸斑才开始慢慢出现。”
他晃了晃手里破损得很严重的怀表,意思是他有准确计时,不是胡诌。
“并且,你们看……”
说着,他将尸体从趴卧的状态翻过来,掀开她肚子上的布料,指着她腹部那一块云雾状的暗红色斑痕,继续道,“刚才我故意让她趴在放着冰块的木箱上头,你们看这一块的皮肤,是不是跟那个女招待嘞嘴角很是相似。”
“这些说明撒子?”陈正道又开始习惯性地自问自答。
“说明冰块确实可以延缓尸斑出现,当时发现尸体嘞时候,刚好是冰块刚融化没多久,所以大家理所当然地以为死者刚死去没多久。可实际上,尸体真正死嘞时间,怕是要比卷宗上的时间早两至四个小时!”
顾行歌虽然早就猜测会是这个结果,但是真正听陈正道说出来,还是觉得挺神奇的,没想到这世上真有人会把杀人这件事儿搞得这么复杂!
她看着陈正道递上来记录详整的尸体在冰块低温环境下的变化,由衷地称赞:“我瞧你这能力,比现在那个胆小鬼法医厉害多了!”
陈正道摆摆手说道:“那我赶咯二十多年嘞尸,摸过的尸体可能比他读过的书还要多!”
虽然他的语气有点儿憨憨的,但说出来的话可一点儿也不谦虚!
这性子,没有恭维,也不唯唯诺诺,很对顾行歌的胃口。
拍拍陈正道的肩,顾行歌豪气地说:“行,你考核合格了,以后就跟着我,帮我验尸,回头去警署补聘用材料。”
“真嘞?不是要等案子破到才可以吗?”陈正道的小眼睛里泛出喜悦又不敢置信的光芒。
“你是人才,破格录取,放心,我顾警长说一不二,”顾行歌想了想,补充道,“还有啊,以后除了警署的工资,我每个月还额外补给你十块大洋。”
陈正道一听她要多给自己钱,老实地摆手说:“我只要警署嘞钱,不要你嘞补贴。”
顾行歌骨子里的豪迈气势又按捺不住,扬声道:“那不行,你以后是为我做事儿的,必须拿我的钱!”
***
既然已经证实了冰块确实会误导尸体的死亡时间,那这个解剖室也没什么好待的了,顾行歌抬脚就往门外走。
只是刚走了几步,她却觉鞋底的声音有些异样,低头一看,发现了地上化成一滩水的冰块。
“诶,等一下!”顾行歌忽然想到了什么,出声道,“按理说,火车上暗格里的冰应该也会像这木箱里的一般,化成水流到地上或渗出地板啊,这么明显的水渍,警员们不该发现不了呀?”
宗烨却摇摇头道:“你忘了吗?那日旧车站那边下着毛毛细雨,地面本就潮湿,所以即便车厢内流出水来也不会被人发现,大家只会觉得那是雨水。”
顾行歌回忆了一下,那晚去凶案现场时,在月台之上看到了不少的积水。
想来,那很有可能便参杂着冰块化后流淌出的水迹。
她啧啧称奇,“这凶手莫不是神?还能算到火车到这里的时候,正好在下雨?”
“或许,他是一个对庆城天气很熟悉的人?”宗烨难得对顾行歌的奇思怪想搭腔。
顾行歌想了想,觉得有道理,“看来,这个凶手就是庆城人了。”
她伸了个懒腰,“不管了先回去吧,今天收获已经很不错了!”
陈正道将尸体重新推回停尸房后,才随着顾行歌他们下楼。
楼下正在打瞌睡的值班医警听到声响,赶紧笔直站立,朝她敬了个礼:“密斯顾,辛苦咯!”
顾行歌摆摆手,径直往医院门外走去。
天色有点儿微微亮,东方天机已经出现鱼肚白,拂晓的光芒在远处若隐若现,庆城被笼罩在一层淡淡的晨曦中。
在朦胧的曙色下,已能瞧见重重的山峰,和山壁上刚发出新芽的树枝,而薄薄的云雾环绕着山腰和山顶的庙宇,光洁而神圣。
没想到,他们竟在冰冷的解剖室和尸体待了一宿!
顾行歌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然后一左一右各看了宗烨和陈正道一眼,只见那二人面上毫无异色,似乎一宿没睡对他们毫无影响。
她不知道的是,宗烨睡眠不好,一坐到天亮,是常有的事儿;而赶尸匠向来都是白日休息半夜赶尸的。与她相比,他们自然都习惯了。
冬末春初的清晨还是带着凉意的,尤其是在山脚下,顾行歌跺跺脚,伸展双臂,扭了扭有些酸痛的背脊和脖颈,长叹一声:“看来这是一起蓄意谋杀,哎,好可惜,又碰不到鬼了!”
不过她感叹完这句话,也没指望那俩闷葫芦能有什么应答。
忙了一宿,腹中空空如也,顾行歌摸着有些扁平地肚子:“饿了!走,去吃个早饭,别的先不管,吃饭皇帝大!”
这警署医院门口自然是没有早餐摊的,走出去约莫一里路,才来到稍微有些人烟的街市。
顾行歌此人虽看着不着调,但在吃上还是有点儿讲究的,虽然饿极了,也不想将就,于是叫来三辆黄包车,大手一挥说道:“去天宝街。”
虽然时间尚早,但此时的天宝街已经很有些热闹了。
叫卖的报童,从山里赶路来卖蔬菜和活禽的老人,打扫店面准备开张的伙计……
最热闹的还要数早餐摊了,竹竿支起的帷幕下,一个灶台,一口大锅,还有红烫的煤球炉,蒸腾的烟雾让这早春清晨的冷意都消融了几分。
顾行歌带着钟、陈二人来到自己常光顾的早餐摊。
老板跟她已经很熟了,见了面就热情地打起招呼:“顾警长,难得哟,恁个早,今天吃撒子诶?”
“来碗抄手,多放辣子!”顾行歌见到好吃的,瞬间满脸笑容地回道。
“要得!还有两位噻?”
随即宗烨要了一份酸菜面,陈正道则要了一碗猪油渣肥肠米粉。
三人坐定,热气腾腾的早饭没一会便端上了桌,喷香的辣油味,勾得人胃口大动,毕竟都饿了一晚上了,彼此也就不含蓄,拿着筷子滋啦滋啦地吃起来。
半碗抄手下肚,驱散了饿意和寒意,顾行歌觉得整个都活过来了,喝了口汤,清清嗓音,她看似一本正经地说道:“经由这一晚,我们的队伍已经初步建立起来了,以后你们俩就跟着我干,顾警长带着你们吃香喝辣连带捉鬼!”
陈正道老实地回答,“是捉凶手,哪来嘞鬼哟。”
“在我看来,捉鬼也好,捉人也好,都是一趟活计嘛!”顾行歌撇撇嘴,“以后,咱们队伍就叫、叫捉鬼小分队,如何啊?”
宗烨和陈正道看着她晶晶亮一脸期待的眸子,同时没吭声。
“行,不吭声就当默认了,”顾行歌当即开心地表示,“来,今日我以汤代酒敬你们一杯,祝我们捉鬼小分队早日撞到鬼!”
宗烨和陈正道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出了无奈。但没办法,还是依言端起各自面前的碗,向上举起。
三碗相接,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捉鬼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