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行歌在停尸房门口,看着陈正道默然推门而入的背影,不由啧啧两声:“好,一个两个都是闷葫芦!”
说完,她看向身旁另一个闷葫芦,伸出手臂作为邀请:“走吧。”
宗烨无甚表情,只略一点头,算作回应。
随后两人,便跟着陈正道的步伐再一次进入停尸房。
方才第一次进来,顾行歌的满腹心神都锁在陈正道身上,只想知道他是何人,有何神通,所以并未仔细打量这停尸房。
现下进来,她才有心思揣着好奇,四下环顾。
只见停尸房入门的左边孤立着一个六角衣架,上面挂了一件白褂子,一个夹纸的木夹板,纸上清楚地记录着每具尸体进出的时间。
右边一个旧得脱漆的五斗柜,应是用来存放盖尸布的。
除此之外,整个停尸房就只剩一张张孤零零的躺着尸体的尸床,再无其他摆设。
东南和西南角各开了一扇木格窗户,窗户是紧闭的,空气憋闷,颇有种密不透风的感觉。因着依山而建,山影幽幽借着月光映在窗户上,远看倒似趴了个无脸的鬼影!
可谓是处处透着一种令人不舒服的阴森之气,宗烨不由看了一眼身边这个唯一的女性,然而……
“早就想来停尸房瞧瞧了,都说这里半夜会有哭声,我倒要看看看看今天能不能碰上几个会哭的鬼!”顾行歌语调上扬,显得异常激动,声音落在这悄然无声的停尸房内,略有些刺耳。
陈正道面露疑惑,踌躇一番,方将自己的好奇问出口:“你个女娃,啷个都不怕鬼嗦?为啥子那么想撞见鬼噻?”
“这世上就没有我顾行歌会怕的东西,”顾行歌歪了歪头,颇有些痞里痞气地道,“听人说鬼怪很是吓人,我就想见识一番。”
这理由,简直不能算理由!
但若是顾司令在场,见着顾行歌这番姿态,绝对会大手一挥,用洪亮的声音赞许道:不愧是我顾宏远的女儿,有胆识!
“我听说庆城这一带时常闹鬼,什么观音殿的森森白骨,护城河边上的红衣女鬼,墓园子里头的十二金像……”顾行歌说及此,眼神也全然透着一股邪乎劲儿,如同喝醉了一般,有点儿熏熏然。
“我就是为了这些,才专程来此做警长的,想着要是能在这瞧瞧真正的鬼到底长什么样,那也算是没有白来一遭。就是不知道这些鬼是不是跟我们一样,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还是说有三头六臂?或者走路飘着,脚不沾地?”
突然,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陈正道:“对了,你赶尸的时候有没有遇到过?”
“莫得莫得!我们这行说是赶尸,其实就是搬运尸体,跟那些个歪门邪道根本不沾边。”料是陈正道这种背过尸体的人,都被她看得毛骨悚然,他赶紧摆摆手,“再说,就算真嘞有鬼也撞不上我们噻,赶尸嘞八字都硬得很,鬼见到我们应该绕起走!”
顾行歌听罢,哈哈大笑:“那我若一直跟你待在一起,可不就永远见不到鬼了?”
陈正道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自己默默往尸体那边走去。
顾行歌止了打趣陈正道的笑意,转而又看向宗烨:“喂,闷葫芦,你既然从小在庆城长大,那有没有撞见什么邪门的事儿?有没有遇到过鬼啊神啊的?”
宗烨还是习惯性地站在灯光最微弱的地方,听到顾行歌的话,他撇过头,冷声道:“没有,我只见过比鬼可怕的人。”
顾行歌一愣,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恰在此时,正在验尸的陈正道适时开口,打破了平静,“这四个人,居然是中毒死嘞!”
顾行歌一听,登时被转移了注意力,赶忙凑了过去,“中毒?”
刚过去,她便闻到了一股子腐臭和血腥夹杂的气味,不由捂住了口鼻。
陈正道站在司机尸体旁,此人的尸僵已有所缓解,他便一边用力扒开了其下颌,一边解释道,“你看嘛,嘴巴边边上都有轻微嘞白沫,身体还有些发青,这肯定是中毒!”
顾行歌仔细看去,四具尸体确实都有此类状况,不由皱眉,“能确定中的是什么毒吗?”
“是撒子毒还不晓得,”陈正道摇了摇头,“但是明显他们嘞食道都被腐蚀咯,我猜可能喝了撒子有毒嘞东西。”
顾行歌随手拿起了身旁的卷宗:“可是,卷宗里并无有毒液体或食物残渣的记录,看来这个凶手很严谨,也许杀完人还清理了一下。不过……”她转头看向被砍了头的黄开烈那具尸体,疑惑地道,“既然凶手都下毒了,为何还要多此一举,把他头割了?”
陈正道摸了摸尸体脖子和脑袋的断口处,道:“也可能是他中毒没死成,凶手又补咯一刀?”
陈正道对着尸体,就像是对着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物件儿,毫不忌讳地闻、看、摸,就如医者的望闻问切一般。
“不太可能,头和身体之间可是有骨头的,很是坚硬,”顾行歌摇了摇头,“如果只是想补刀,可以用各种办法,没必要非割掉头,太麻烦了。换我是凶手的话,肯定不会选如此笨的办法。”
一边说着,她一边略凑上去,瞧了瞧黄开烈头部的切口,发现切口十分平整,已经分家的脖子和脑袋居然可以完全贴合,而没有任何凹凸的缺口,不禁感叹道,“而且,这伤口如此平滑,我们西南军最厉害的军官都没这么利落的手法。”
她这一问,让另外两人也都陷入了思考:是啊,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武器,可以造成这样的伤口呢?
顾行歌点着下巴,压低嗓音,神神秘秘地说道:“我听说这世上有一种‘鬼斧’,造型凶狠,削铁如泥。西南这一带不是有招鬼仪式么?传说就是用‘鬼斧’砍头放血,为的是召唤出鬼差!”
她眼神殷切地看向钟、陈二人,不由有些兴奋地下了结论:“我觉得这起案子就是这‘鬼斧’行凶,火车上又断头又放血,这仪式就成了呀!鬼差被召出来了,那我岂不是真的能见到鬼了!”
陈正道是不忍心,但还是憨厚地打破了她的期待:“顾警长,我说句实话你不要生气哈,世上莫得鬼斧,恁个仪式也是假的,都是那些道士糊弄人的。”
他话音一落,顾行歌立刻垮了脸,满眼的失望:“不是鬼斧,那你说是什么呢?”
“会不会是那种很锋利的砍刀呢?
顾行歌摇了摇头,“那要多大的砍刀,才会制造如此平滑的伤口?斩马刀吗?”
唉,两人齐齐叹气,都转头看向一直没说话的宗烨——就剩他没发表意见了。
宗烨不习惯被人如此直视,往后退了半步,嗓音低沉:“如果是极细极韧的钢线呢?”
“钢线?这玩意也能杀人?”顾行歌诧异出声,这可是她第一次听说。
宗烨欲做解释,陈正道却摇了摇头,抢先说道:“钢线是可以杀人,但是,人的骨头是黏连着皮肉噻,有韧劲和硬度,要想只靠手缠着钢线割断身体,绝对会留下不规则的割痕,就像工匠锯木条一样噻,一哈一哈地,会有锯齿齿痕。”
顾行歌也不由地跟着陈正道的思路:“徒手不行,那如果是可以增强力量和速度的装置呢?”
宗烨觉得顾行歌确实有些小聪明,变戏法里常常会有迷惑性的道具,用来帮助戏法师达到常人所不能及的力量和速度。但这都是戏法行业内的秘密,而她一个不懂戏法的人却轻易联想到了,实属不易。
宗烨补充说道:“那样的话,现场就会留下装置的痕迹。”
于是,他们回忆了一番现场,再次否定了这一点。毕竟,车厢内到处都是喷洒的血液,如果有装置,即便被凶手收走了,那也肯定会留下痕迹。所以,这一点也被否定了。
想到这里,顾行歌有些烦躁,抱着双手在停尸房内来回踱步。
在场的三人,一个户籍警,一个蜜饯铺老板,一个赶尸匠,都是第一次处理命案,所以很多事情都只能靠猜测。
这时,陈正道已然检查完了最后一具女招待的尸身,正欲盖上白布之时,他的手突然顿住,弯下腰说道:“不太对劲嗦!”
顾行歌的心随着他的动作也悬了起来:“怎么?又发现了什么?”
陈正道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眼神逗留在那具女招待的尸体的面部,定定地多看了半霎。
“你们看哈她嘞嘴角,无论是颜色还是腐烂程度,是不是都与脸上嘞其他部位不同?”
他二人依言看过去,果然,这个女招待嘴角有一处明显颜色更深更黑的痕迹,而且皮肤缩皱,其上有絮状纹路,犹如一道道苍白的蜘蛛丝。
顾行歌右手拇指一下一下地点着下巴:“会不会是嘴角沾上了毒液?”
“不可能,如果是毒液沾到嘴角,那整个嘴巴都会是乌黑嘞,不会只是腐烂噻。”陈正道果断地摇了摇头。
顾行歌回忆了一番,突然道,“我想起来了,她死的时候是趴在地板上的,是不是那时候嘴巴碰到了什么东西?”
“撒子东西嘛?”陈正道颇为迷惑不解。
“我记得,”宗烨紧盯着死尸看了半晌,缓缓开口,“她嘴巴的位置,刚好是那节车厢里的暗格之上。”
“暗格?”
顾行歌像是自言自语一般重复了一下,旋即她一把拿起丢在旁边的卷宗,哗啦啦地翻了起来。
只见上面写着:
「目击者李大栓证词:……刚进去的时候,特别的冷,像是一阵阴风挂到身上……」
「办案人员综述:……火车内温度偏低……」
顾行歌突然抬头看向宗烨,问道,“你那晚应是比我去的更早些,你进车厢之后,冷吗?”
宗烨愣了一瞬,努力回忆了一下,缓缓回答,“的确比外面要凉上几分。”
顾行歌当即表情变得兴奋起来, “温度低……空的暗格……腐烂……我知道答案了!”
迎着二人的视线,她激动地说解释,“冰,暗格里放的是冰!”
“我听我二哥说过,他们坐船过洋时,因为航行时日长,船上的厨师会用冰块冻住肉类,这样可以保存更久的时间。不过一旦化冻后必须尽快煮食,因为化冻后的肉会更快变质腐烂!”
宗烨一贯面无表情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松动,他接过话茬,“你的意思是,暗格内存有冰块,而她的嘴角正好压在暗格上?仅有一板之隔,相当于被冻过了,那一旦冰化,嘴唇接触到更高的温度,自然会腐烂得更快!”
顾行歌狂点头:“对,这也验证了为什么暗格里空无一物,因为,冰块随着时间推移融化了!”
宗烨面露疑惑,不解道,“可是,凶手此举的目的为何呢?”
久不出声的陈正道开了口,“会不会是为了造成错误嘞死亡时间,造成不在场的假象?”
顾行歌闻言,颇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陈正道,“这是何意?”
陈正道不太确定地说,“我之前为了考法医,看了不少外地的卷宗,上海那头有个案子,好像就是有人这么办嘞,不过我记不太清咯……”
顾行歌略感诧异,这种行径她倒是闻所未闻,不过利用冰块误导死亡时间,听着也很有意思,她扬眉笑道:“记不清没关系,咱们一试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