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行歌没有推门直接进去，而是站定在停尸房门外，趴在门缝边往里看。
宗烨正欲开口说话，却被顾行歌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动作。
她生怕宗烨的声音会惊到了正在说话的尸体。
顾大胆这辈子什么都见过，就是没见过能言能语的死人！
宗烨欲言又止，低头瞧了瞧眼前动作有些鬼祟的顾行歌，她脸上那一抹坏笑，是兴奋？
他很是不明白，这个女人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
力气大也就算了，还一点儿没有姑娘家的姿态，一反常态地对死尸鬼怪格外感兴趣。
正常姑娘碰到这种情况，早已被吓得惊声尖叫，脸色惨白，严重得甚至可能当场晕厥，一睡不醒。她倒好，激动的模样恨不得能偷摸凑上去，跟尸体来个面对面聊天！
顾行歌可不知道，此时宗烨看她的眼神格外怪异，她现在正一门心思关注着门后的动静。
放轻了手上的动作，将门缝推得更开一下，他们先是看到了位于门口西侧的停尸床，其上盖着一块白布，尸体好好躺着，并未起尸。
正疑惑呢，再一看，便看到了停尸床旁边站着一“人”，手足脑袋俱全。
身形壮硕，身高五尺有余，虽比宗烨矮上一截，但这个头在庆城中算不得低。
他头上戴一顶青布帽，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腰间系一黑色腰带，脚上蹬着一双草鞋。
此“人”正微微弯着腰，打眼瞧着床上的尸体，嘴唇上下翻飞着，念念有词，手上持着一个铜铃铛，时不时地轻晃一下。
因着此人背光，瞧不清面容和神色。
“这是人是鬼？”顾行歌压低了嗓子问道。
“人。”宗烨声音轻得如一阵风，顾行歌都怀疑他到底有没有说话。
倏然转头，对上宗烨平淡的眼神，反问道：“人？”
宗烨点点头。
“这庆城除了我，居然还有敢与这么多尸体共处一室的人？有意思！”顾行歌眼中散发出明亮的光彩，“瞧他这番动作，我猜测他应该是个会通灵术的江湖术士，此刻定是在与死者的鬼魂交流！你说呢？”
宗烨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又往门内看了半霎，方才言语：“不，他正在观察尸体。”
顾行歌眼珠子转了转了，意味深长地笑道：“哟，宗顾问懂得可真多！”说着，她便直接把门推开了，“既然是人，那咱们也不必藏着掖着了，直接进去，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宗烨摇摇头，叹了口气，紧随在顾行歌身后。
停尸房的温度似要比外面更低，顾行歌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再瞧向那人，发现他站在原地自始至终未动分毫，似是入定了一般。
他二人悄然靠近，那人正聚精会神地跟角落里的一具尸体说着话，并未察觉到有人进入。
顾行歌侧耳仔细观察着此人的一言一行。
只见他对着尸体双眼紧闭的头颅，认真地问道：“啷个死嘞？”
问完便俯身凑近，伸手扒拉看尸体的伤口，随之点点头，自言自语道：“遭人捅死嘞！”
再问：“捅你嘞凶器是撒子？”
五指竟伸向尸体身体的伤口，喃喃道：“撒子？剪刀？”
一字一句，皆是与尸体的伤口及死状相关，原来他真是在观察尸体！
顾行歌心下对宗烨的赞叹又多了几分，不禁贴耳问道：“你如何知道他是在观察尸体？难道这也是戏法手段？”
气息喷在宗烨耳廓，他不自在地撇过了头，幽幽说了句：“我耳力好。”
闷葫芦，还拿上腔调了！
顾行歌复又转头看向那人，那人周身似乎有道屏障，将他和尸体包裹在屏障内，而将顾行歌和宗烨隔绝在屏障外。
一直这么干看着也无趣，那人瞧着胆子大得很，不如吓他一吓！顾行歌有些恶趣味地想到。
于是，顾行歌便猛地在那人耳边大喝一声：“喂！”
而那人丝毫未受到惊吓，甚至连手都未动一下。
只是停了言语，闭上眼静默片刻，方幽幽转过头，看向声音的来处。
顾行歌长这么大没被什么东西吓住过，却在看清此人面容时，惊得生生往后退了一小步，后背正好倚在了宗烨的胸膛。
此人面目当真……当真丑得出类拔萃！
只见他满脸横肉，而眉尾和颧骨像是被人用针线封起来了一般，蜿蜒出一道如蜈蚣一般的疤痕。
寻常人的鼻梁均有峰谷，而此人自山根至鼻尖如一块整齐削下的石砖，一般高，一般宽！
那人似乎对这种态度已见怪不怪了，他摇晃一下手中的铜铃铛，“叮铃叮铃”脆响一阵。
被满脸横肉挤成一条线的双眼，无甚光彩，打眼瞧了瞧面前的女娃子，一身军装，眉目英气，气度不凡，像个女军官。
又望一眼她身后那形如鬼魅的高个男子，整个人冷冰冰的，瞧着也不像普通人。
这两人怕不是来办案的？
他今日能进得停尸房，还是央求了同村在这里工作的二娃子开了个后门，此时心下一来不敢耽搁军官办事，二来生怕连累同村。
他嘴笨不会说话，索性只朝二人躬身点了点头，便径自往门外走去。
毕竟是顾大胆，顾行歌也就刚才猛的那一下没有心理准备，此时再看过去已不觉有什么。
她借助宗烨的手站稳了身形，而宗烨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未再撤去。
扥了扥身上的军装，发现那人一言不发地准备离开停尸房，搞得神神秘秘，让她愈加好奇此人的身份。
“站住！”
哪知，那人脚步不停，径自离开了停尸房。
顾行歌当即紧走几步，推门而出，对着那人呵斥道，“叫你呢没听见吗？我是李子坝警署的警长顾行歌，来此处办案。你是何人？把证件拿给我瞧瞧！”
那人听得这个女娃的身份，有些讷讷地停住了脚步，木然说道：“我是庆城本地叻一个赶尸匠，陈正道。”
陈正道规规矩矩地回答，因着顾行歌说官话，他便也换成了官话，只是他的官话讲得不咋地，口音很重。
赶尸匠？这下她能理解陈正道的长相了。
她听说要成为赶尸匠有三个要求：胆子大，身体好，样貌丑。
顾行歌双手环胸，自上而下重又打量了一眼陈正道，这人操着浓重的西南口音，虽脸上瞧不清年岁，但听嗓音估摸着得有四十出头。
顾行歌立在陈正道对面，“唔~你个赶尸匠来警署的停尸间做什么？”
“我赶啰二十几年的尸，啷个晓得庆城通啰航运，莫得人在用赶尸匠，我也干不了别滴活路噻，就想来警署做个法医，”陈正道被问得额头都冒了虚汗，小心翼翼地答道，“啷个晓得介个考试恁个难嗦，次次考次次都落榜！”
“今天听说又有考试，本来是想来碰碰运气，结果监考嘞法医没来，我就进停尸房摸摸尸体，想要复习一哈知识。”
顾行歌“嗤”了一声，刚才还觉得这家伙略有神通很是诡异，这会儿一听，木讷俗气，根本就是个普通人嘛！
她有所不知，赶尸匠这一行业的人向来如此。
赶尸匠们的胆量和气势，只有在面对尸体时才体现出来，为得是能镇住尸体，这是入门要学会的第一样事情。
有种说法是如果赶尸的气势被压住了，魂儿可能都要被勾起走。
可一旦回到人群中，他们这股气势就会自动弱下去，自然与常人无异。
顾行歌有点儿兴趣缺缺地问道：“我且问你，你对尸体是否了解？”
“我也做啰二十多年赶尸匠，撒子样子地尸体莫见过噻？不是我吹牛，庆城啷个些赶尸匠里头，我陈正道说第二，就莫得人敢说第一！”陈正道一说到自己的老本行，腰板都直了，哪里还有刚才低眉顺眼的模样。
顾行歌一听，眼睛亮了亮，又觉得这个胆子大还懂行的陈正道很有点儿意思，而且此人性子敦实，不像会扯谎的，既然警署的法医被吓跑了，那不如捡个现成的“法医”？
“口说无凭，你究竟厉不厉害还得尸体上见真章！”
顾行歌下巴朝停尸房里头点了点，“屋子最里面放着旧火车站案子的四具尸体，你帮我验尸。若是能助我破案，我便代警署雇佣你做法医，如何？”
陈正道一听，激动得猝然抬头，那双小眼睛对上顾行歌明媚凌厉的丹凤眼，嘴唇嗫嚅了一下没出声。
旋即察觉到这样盯着别人太失礼，便又低下了头，声音扁扁地问道：“你说的算数不？”
当即拔高了嗓音：“当然算数，瞧见我旁边这个没？”顾行歌指了指跟着自己一同走出来的的宗烨，“这也是我代警署新招的顾问，我的副手！”
宗烨无奈配合，点点头，并不多言。
陈正道在他俩之间瞅了瞅，这才憨憨地笑着点了点头。
只是，这笑容牵扯了眉尾的疤痕，瞧着倒是狰狞了几分。
轻松搞定了陈正道，顾行歌洋洋得意地朝宗烨挑挑了眉，那意思是在说，瞧见没，想跟着我顾警长做事的人，犹如过江之鲫！
宗烨依旧有些招架不住她直白的视线，默默然地垂下了眸。
陈正道和宗烨一般，也不擅与人寒暄，本着少说话多做事的原则，也不说别的，径自入了停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