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烨脑海中不断闪现着杂乱的、破碎的画面。
师傅牵着他的手,领着年幼的他走进一间放满各种架子、柜子、箱子的房间,蹲下身捏了捏他的脸,和颜悦色地说:“以后你就是我的关门弟子了。”
然而,画面一转,他的脖子被卡在一个碗口大的圆洞中,身体难受地缩在柜子里,只有头露在外面。
而他的头顶是一具烛台,烛火幽幽燃烧着,红红的火苗贪婪地侵略着周围的烛身,不知道那滚烫的蜡油何时会滴落下来。
他双手怀抱膝盖,脚踝手腕全是乌青的勒痕,小小的男孩小声哭泣,眼中满是恐惧。
这时,一双大手轻轻抚上他的脸庞,师傅笑得温柔:“别怕,这都是学戏法必须经历的。”
逐渐地,那张笑脸变得扭曲而狰狞,鞭打声、辱骂声如尖利的嘶鸣,刺破他的耳膜……
宗烨痛苦地捂住耳朵蹲下身,用头猛地撞击铁皮车门,一下一下,节奏明晰,似乎只有这样的疼痛才能让那些画面烟消云散。
顾行歌心下还在嘀咕,案件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偏偏宗烨在这个时候发病掉链子!
然而,听到撞击声,她收回心神,便瞪大眼睛,看见宗烨蹲在车厢门口,拼命地用脑袋撞车门!
她忧心之下,足下发力,一个箭步冲到宗烨身旁,赶紧将手格挡在他的头与车门之间。“咚”一声,宗烨估计用了十成力,顾行歌只觉从手心一直麻到了头顶,她一个哆嗦,忍不住甩了甩手。
垂眸瞧着眼前人,宗烨整个人像是水鬼似的,脸色煞白,冷汗直冒,显然比之前发病严重得多。
顾行歌心下对于宗烨这般痛苦的模样,有隐隐的担忧,眼见着他又要撞头自虐。
情急之下顾行歌左手擒住他的手腕,右手越过他臂弯,箍住其腰身,用尽全力将他拽起。
宗烨虽身长偏高,但身形瘦削,顾行歌此番动作,竟是与他抱了个满怀,耳朵贴在他胸前,能听清他如鼓点般急促的心跳。
顾行歌口中焦急地喊道:“宗烨!宗烨!”
而宗烨思绪混乱,根本就听不到外界的声音,只是本能地抗拒其他人的亲近与触碰。
顾行歌一边努力制住宗烨扭曲的身体和手脚,一边在脑中迅速回忆着二哥所述的关于心理疾病的言语。
她记得二哥说,不可刺激发病之人,需温和待之,缓言疏之。
好的好的,不刺激,温和,缓言……可是,说什么呢?
这可把顾警长难住了,打架捉鬼她会,哄人她不会呀!
可是,如今的情况……
没法子,只能试一下了,她硬着头皮,就着这拥抱的姿势,弯起笑眼,抬起头看向宗烨,缓声道:“醒醒?天亮了?”
“宗烨,有人偷你铺子的蜜饯啦!”
“宗烨,振作一点儿,你是男子汉大丈夫!”
此时若顾行歌的兄长们在场,绝对能惊掉下巴,他们英气无双的幺妹,何曾如此温柔耐心过!
可她细声细气地说了一大通,宗烨依旧眉头紧锁,双眼无神,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大。
眼见着自己就要脱力,顾行歌只能提口气再接再厉:“宗烨,你不要怕,那些伤害你的事情都过去了。”
察觉宗烨的动作轻了一些,顾行歌心中一喜,便接着说道:“宗烨,我是顾行歌!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我也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混沌之中,宗烨听得一阵如清泉般的低语,鼻尖还萦绕着香甜的气息,将这车厢内浑稠的腥味都盖住了。
宗烨不犹往胸前的人身上又多靠了几分,狂乱颤抖的心慢慢地缓和下来,失焦的双眸也恢复了些许神采。
低头看向眼前的女子,她微蹙的丹凤眼中流露出关心,点点星光透过车门,照进她深褐色的瞳仁,缱绻生动。
他心头一暖,在这样的注视下,气息和心跳都逐渐恢复平稳。
清醒过来之后,宗烨心神放松,便发现此时两人严丝密缝地贴着,这姿势着实有些过于亲密!
而且,顾行歌清亮的双眼还在直勾勾地盯着他!
宗烨匆匆抽回手,脸红地撇过头,以咳嗽声掩饰自己的慌乱。
但他感觉到与顾行歌拉开距离后,自己心中竟有些怅然若失。
顾行歌的手,不似她的眉眼那般凌厉,而是柔软温热的,宗烨竟对此十分眷恋。
自己向来形单影只惯了,此时竟对一个相处不到半日的女人起了眷恋的心思?
他嘴角勾起一丝苦笑,宗烨啊宗烨,你想什么呢?你配吗?
许是有些尴尬,两人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尤其在这静谧的凶案现场,格外诡异。
“宗烨,”好在顾行歌素来不是扭捏的性子,她率先开口打破了僵局:“方才你情绪为何那般不受控制了?”
宗烨偏过头,依旧不说话,遥遥的月光投在他身上,徒留一片清冷。
顾行歌心下思忖,方才好像是因为自己问到他儿时学戏法的事情,他才情绪激动的吧?
经过这半日的相处,顾行歌也算是稍微了解此人,性子冷,戒心重,心思敏感。
而且一不小心某件物什或自己不得当的某句话,可能就会使得他发病,日后在他面前定当谨言慎行。
见他不愿开口,顾行歌也不做勉强,索性重新把话头引到了凶案上。
“愿不愿意做李子坝警署的顾问,协助我破查此案,事成之后,给你一百块大洋!”顾行歌看向宗烨,问道。
顾行歌自认这是极有诱惑力的条件,毕竟宗烨凭着那蜜饯铺子,怕是小半年都赚不到这么多。
“不愿意。”谁知宗烨想也不想便一口拒绝了,“我不缺钱。”
随即跳下车厢,他径自往车站外走去。
“嗳,你这人!”顾行歌追上去,伸出食指点了点他,“不要仗着自己懂点儿戏法,就以为我非你不可咯!”
话虽这么说,其实顾行歌心里门儿清,还真就非他不可!
照目前的情形来看,解开这所谓的戏法手段就是破案的关键!
自己对戏法是知之甚少,而宗烨刚才露那一手足以证明他的实力。
顾行歌眼神一转,计上心头,都说她顾行歌“做事嘿有眼神儿”,这么些年,但凡是自己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
只要她甜甜地笑着撒上一个娇,她那位威严的司令父亲,都只能软霍霍地答应她的要求!
“钟老板,你说你铺子里又无需人看店,闲着也只闲着,”她绕道宗烨身前,“你就菩萨心肠,答应我呗。”
她又抓住宗烨的手臂晃了晃:“你这一身才华,可不能浪费了。不然,我都替你可惜!”
她这几句话音调转了怕是有十八个弯,宗烨听得浑身不自在,心里还有些别扭。
宗烨深知自己不管是牵扯进这个案子,还是周旋于警署之中,都会是莫大的麻烦。
他此人最惧人多,也最怕麻烦,可是看了看顾行歌垂在身侧的手,自己衣服上似乎还留有她的余温。
宗烨眉头动了动,心中有了一些犹豫。
不如就此答应她?
一来,自己确然也想知晓真凶是何人;二来,那双手的温暖让他不忍离去。
顾行歌自顾自说了半天,就在以为自己使了杀手锏也没用,不如来硬的,将此人敲晕带回警署时,宗烨突然点头出声应了:“我也不想与警署作对,既然顾警长如此说了,那我这种斗升小民,也不得不从。”
顾行歌大喜过望:“那宗顾问,现在可以告诉我,这个杀人的戏法了吗?”
顾行歌对这个呼之欲出的答案,非常期待。
“不过,”宗烨略一沉吟,方才开口答道,“我也没有万分把握,需要先看过尸体后再论。”
“容易,我带你去。”顾行歌心满意足地向前走去。
说罢二人便沿着另一条路去往李子坝警署医院。
***
李子坝警署医院虽名为医院,但并不接待寻常患者,而是专门为警署职员及案件相关人员而设立的。
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即是为凶杀案的死者验尸,所以大家颇觉晦气。
所以,医院便只能建在城北山脚下。那片山头都是庙宇道观,迷信的城内人认定神灵可以压制住冤魂邪祟。
到得警署医院,只见一幢三层楼的普通建筑,顶部一个红色“十”字,在葱翠的树木掩映下,相当醒目。
顾行歌走进医院内,敲了敲正在打瞌睡的值班医警,出示了自己的警长证。
医警当下便清醒了,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密斯顾,撒子风把你吹来咯~”
顾行歌挥了挥手,示意他自己不是来寒暄的,“旧火车站凶杀案的验尸报告调出来给我。”
“这……”小医警一脸为难。
顾行歌瞄了一眼身旁长身而立的宗烨,以为医警是因着外人在,而不肯提供。
“这是警署新聘的顾问,我的副手。”顾行歌介绍道。
小医警还是支支吾吾,顾行歌性子有些不耐,冷着脸拍了下桌子催促道:“快点儿!”
“密斯顾,不是我不给噻,”小医警吓得身子一哆嗦,哭丧着脸,“验尸嘞人吓到起,病在屋里头,那尸体现在还扔在停尸房里头嘞!”
顾行歌余光扫了一眼立在身侧依旧面无表情的宗烨,这人似乎根本没有在听他们说话。
但作为李子坝的警长,被看到警署内竟有如此胆小如鼠之徒,不知为何觉得面子上还是有些挂不住,顾行歌恨恨地说了句:“废物!”
随后,她径自调转方向,招呼宗烨往电梯走去:“走,去停尸房。”
小医警狗腿地上前:“我带您去。”
“不必了,我认识。”顾行歌摆摆手,拒绝了。
小医警点头哈腰地恭送他们。
停尸房在医院的三楼,出得电梯便是一条长长的过道,停尸房的入口便在过道的尽头。
过道两侧的墙壁,颜色斑驳,粉面有些脱落,露出内里深深浅浅的钢筋。
头顶的灯似乎都很疲惫,已经没有力气放出光亮,还有几处吊灯如被折断的头颅,被已经风化的电线吊着,灯光忽明忽暗地闪着。
他二人并排的身形,在地上拖出模糊不清的黯淡虚影。
宗烨脚步虚浮无一丝声响,就只有顾行歌高通皮靴的鞋跟,落在地上有节奏的“啪嗒”声,在冗长的过道上回响。
顾行歌来李子坝不久,虽然对停尸房向往已久,但她一个户籍警,从未经手过命案。
是以她也是第一次来,内心还有些许的激动。
顾行歌转头看向宗烨,出声问道,“第一次来停尸房吧?”
清脆的嗓音在并不宽敞的过道内,听来格外响亮。
宗烨肩膀抖了一下,言简意赅地答了个“嗯”。
他并不害怕死人或鬼怪,在他心里,活人比死人可怕多了,只是被顾行歌突如其来的声音给惊了一下。
行至过道尽头,瞧见了“停尸房”三个发灰的字。
门刚被推开一个细缝儿,里头便传来一阵窸窣低语声。
顾行歌与宗烨对视一眼,二人均觉万分诡异,难道停尸房的尸体诈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