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七月最闷热的时候,蝉鸣蛙噪,天亮得格外早。不到五点半钟,南街菜市场已经熙熙攘攘,全是人了。
菜农轻车熟路地在地上铺开块布来,从竹编筐里倒出拖泥带水的绿叶菜,鱼贩把活蹦乱跳的鲤鱼捉进鱼桶里。卖生肉的则是从腥膻的货车上卸下一扇扇肉,等收拾利落了,又打着哈欠,懒懒地赶着案板上的苍蝇。
来赶早市的大爷也到了,双手一背,拉着小车慢悠悠地逛着,像是来监督菜市场开工的。车轱辘滚过坑坑洼洼的石板地,溅起污浊的水渍。
岳怜安也不嫌脏臭,蹲在一个鸡笼旁边,一双漆黑的瞳仁,直勾勾盯着远处那卖猪肉的看。塑料袋里还剩下半个冷掉的粘豆包,岳怜安也不在乎,张口咬下,嘴里登时被她塞得满当当的。
耳麦里断断续续出来赵飞宇的声音,“等我过去!我马上到……岳怜安,你听见我说话没?你千万不要又自己冲上去,那很危险!”
岳怜安根本没听见赵飞宇在说什么。她面无表情,把手中塑料袋一揉,顺手扔进了鸡笼里,摘下耳麦后蓦地站了起来。
通讯器那头,赵飞宇还在猛拍机器,骂道:“喂!姓岳的你说话啊!妈的,这什么破通讯器……”
岳怜安已经朝那卖猪肉的冲了过去。
卖猪肉的大多自己就是屠夫,尤其是被岳怜安盯上的这个,已经杀了十几年猪。那屠夫五尺多点儿的身材,看着有一百八十斤。他系了条油腻的皮质围裙,手起刀落,熟练地庖着手中半扇猪——先剔下里脊,再拆下后肘、尾骨……屠夫刀刃凌厉,手法行云流水,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分钟。
岳怜安如弹头一般射向了他。岳怜安一手拍在那斑驳的案板上,借势飞身旋起,然后一脚踹向他的胸口。屠夫下意识抬手一挡,却还是被踢了个大趔趄,他张口就骂:“你有病啊!”
岳怜安喝道:“警察!不许动!”
屠夫一愣,撒开脚丫子就往人群里跑。
整个菜市场霎时乱成一团。叫的叫,跑的跑,简直是鸡飞狗跳。鱼贩的鱼桶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踢翻,数十条大鲤鱼被水冲了出来,在地上跳着、扑腾着,还被逃命的屠夫踢出去了几米远。
岳怜安动作飞快,扑上去拗屠夫的手臂。屠夫哪里能想到,这么一个清瘦女人像是块铁疙瘩,力气惊人得大。他被扒住了的膀子,费尽力气都挣脱不开。
屠夫的五官是肉堆的,此刻全被汗浸湿。他血往脑门上涌,心一横,竟操起手中杀猪刀,笔直朝岳怜安刺去。
岳怜安眉头也不见皱一下,她电光火石间抓住了屠夫操刀的手,用力一拧,屠夫瞬间发出了杀猪般的叫,“疼疼疼!手要断了!放了我吧祖宗,我不跑了还不行……”
岳怜安可不是来做慈善的,哪里管他疼不疼。她从腰间掏出手铐,“哐当”一声铐住了屠夫两只肥硕的手腕子。
赵飞宇姗姗来迟。
当赵飞宇看到满目狼藉的现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他指着岳怜安的鼻子,脱口就是一句:“你有病啊!”
竟和屠夫的观点不谋而合。
岳怜安全程没有什么表情,她斜睨赵飞宇一眼,闷头说了一句:“收队。”然后把那还在嗷嗷叫的屠夫往赵飞宇跟前一推,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飞宇的车在前阵子被撞破了相,今天他是坐王朕的警车来的。
岳怜安在菜市场门口认出王朕的车,她走过去拉开副驾驶的门,一声不响地坐了进去。
王朕是刚毕业的警校生,日常还穿着制服。看见岳怜安上车,他有点结巴,“岳……小岳姐,宇哥呢?”
王朕莫名有点儿怕岳怜安。
其实岳怜安生得冷艳,她肤白,鼻子高挺,只是常年清汤挂面,也看不出什么艳来。她眉眼之间有几分疏离和寡淡,睫毛卷翘,眼下因为连天蹲守有了两道浅色乌青。为方便行动,岳怜安总是梳着马尾。一双短靴,一身纯黑的便装,显得她人干净利落。
此刻岳怜安垂眉,从手套箱中找了张湿巾擦手,“在后面,他押着屠夫回来。”她话音刚落,后座儿的车门被大力拉开,屠夫被赵飞宇塞了进来,连带车子也跟着晃了两下。
“岳怜安!你这烂摊子倒是一次不落地叫我来收拾?”赵飞宇也一屁股坐了进来,冲岳怜安没好气地说,“你那通讯器要是不会用就还给丁队。”
王朕见形势不好,赶紧发动车子往市局方向开。
岳怜安还在用力擦拭手上的油渍,她声音凉凉的,“等不了。”
赵飞宇像是给气笑了,“赶着投胎?”
王朕早见识过这剑拔弩张的场面,硬着头皮劝架,“两位哥姐消消气,大家都是为了案子,别自己人吵起来,多伤和气啊……”
王朕这头在劝架,那头屠夫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开口:“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根本没想杀她!”
后座儿地方小,赵飞宇被身边的胖子挤得脾气更大。听见屠夫的话,他一巴掌往人脑门上拍去,“别嚎了!杀人、袭警,要么死,要么等着把牢底坐穿吧!”
回到刑侦支队,赵飞宇把屠夫带进审讯室后,和岳怜安一前一后地回办公室报到。
丁信琛看见两个人没有好脸色地回来,心想他俩这是又较上劲了。
“六幺三案那嫌疑人给逮回来了。”赵飞宇往岳怜安那儿努了努嘴,阴阳怪气地说,“丁队,小岳一个人逮的,空手接杀猪刀,牛着呢。”
丁信琛皱眉看向岳怜安,“你又擅自行动了?”
岳怜安一声不吭,没等赵飞宇开口,丁信琛又冷着脸说:“你去把那屠夫给审了,下班前必须出口供。你来审,王朕配合,飞宇不准帮忙。”
“我审就我审。”岳怜安硬邦邦地丢下这句话后,转身走了。
丁信琛无奈,白了一眼身旁的赵飞宇,“赵飞宇,你能不能看着她点儿!”
赵飞宇瞪大了眼睛,“这我也看不住啊!”
岳怜安走进审讯室,只觉得空气都弥漫一股肉的腥臭味。
屠夫一脸惊恐地盯着岳怜安,看见她拉了椅子坐下,却一句话也不说。
屠夫可以说是被岳怜安揍得鼻青脸肿,他叫苦不迭,“警察同志,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我可是良民,没犯事儿啊!”
岳怜安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等王朕也到了,她便自顾自地开始问话:“交代你的作案时间、地点和动机。”
屠夫两根眉毛吊起,竟然是一脸不可思议,“警察同志,我不是说了我没犯事儿吗?怎么交代?”
历时三个小时的审讯,屠夫从头至尾都在胡言乱语,空气中弥漫的那股肉的腥臭味,更教岳怜安感到折磨。尤其听到屠夫把死在他刀下的女人叫作婊子、贱货,岳怜安瞳孔中的戾气骤然变重,拳头也下意识地紧握起来。
要知道审讯犯人一直是赵飞宇的活儿,如今让她面对那些三教九流的嫌疑人,自然与上刑无异。
丁信琛太知道怎么惩罚她了。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岳怜安才找到机会去楼下透气。吞云吐雾了片刻,她掐灭手中的烟,决定先去填饱肚子再说。
食堂里,岳怜安像往常一样点了两个粘豆包。她刷好饭卡,提着塑料袋就往外面走。
自从进了刑侦支队,岳怜安大多数顿饭都是如此解决。本来粘豆包出了窗口还是热滚滚的,等到她有时间吃了,粘豆包也早已经冷掉了。
才走出食堂的门,岳怜安的裤兜里传来一阵震动。
屏幕上是熟悉的一串号码。
才按下接听键,岳怜安便听见那头传来懒懒的声音:“岳警官,人抓着了?”
岳怜安往办公大楼方向走去,语气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悬赏自己来拿。”
“瞧您说的,我给你们警方提供情报,可是为了正义。”高远敲着手里的装卸钳,在岳怜安耐心耗尽之前终于又开口,“对了,那屠夫好像和孝慈有点儿关系,岳警官回头可以问问。”
岳怜安脚步顿了顿。
高远口中的孝慈,指的是孝慈福利院。
福利院在渊市的南边,建成于三十年前,长期以来接受的是社会爱心捐款和政府拨款,到如今也已经有些年岁了。在被特招进警校前,那所福利院也是岳怜安一直生活的地方。
岳怜安这头沉默了一瞬,然后“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声筒里传来的忙音让高远猝不及防,他忍不住嘴角抽搐,“还真是没礼貌啊……”
耳旁是金属撞击还有风炮的轰鸣,偌大一个修车行只有高远师徒二人。高万志在躺板动都没动一下,在车底叫了高远一声,“远儿,装卸钳递来。”
听罢,高远收起那跟手榴弹似的功能机,把手里的装卸钳递了过去。他打了个哈欠,对高万志说:“师父,我出去一趟。”
挂断电话后,岳怜安继续往办公大楼的方向走,心里在想着高远的话:屠夫犯的是凶杀,明明和福利院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还没回到楼下,赵飞宇像是从天而降,倏然出现在她的跟前。
岳怜安斜睨了他一眼,“别挡道。”
看见岳怜安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赵飞宇也没什么好气。他劈手夺下岳怜安提着的塑料袋,咂巴着嘴说:“怎么还搁这吃粘豆包呢!别吃了,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