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怜安利落地从岸边拾起安全锤和救生绳,又熟练在自己腰间系上了应急绳结——这就是她全部的准备工作了。
岳怜安没有再犹豫,转身一头扎进了涟江里,就像是一块迅猛的视死如归的秤砣。
即使这秤砣还不太谙水性。
高远被面前这一幕所震惊,他眼看着那秤砣奋勇朝白色捷达游去,全然不顾这湍急的水流足够把她冲走千百回。
那一刻高远想起了有关岳怜安的很多画面。
打架的、抓人的、理智分析案情的,还有如今这不要命的……为什么这个女警察身上有这么强的能量?强到他大言不惭说岳警官需要点儿照顾这件事就像个笑话。
赵飞宇趴在护栏上气喘吁吁。当他看见江里的景象,脸黑的如同是被五雷轰了顶。他朝江怒吼:“姓岳的你不要命了?”
赵飞宇一边吼一边往桥墩下跑,竟发现高远正往白学真的救生船上跳。
“高远?”
“别墨迹了,我会水,再不走岳怜安要没命了。”
于是赵飞宇当即闭了嘴,然后大步跨上救生船。
岳怜安已经游到了捷达车旁,在手勉强触到车顶的时候,她深吸一口气,然后迅速下潜。
水流瞬间吞没了岳怜安。密不透风的水下,她的耳鼓只剩下“咚咚”的震动。
一声、两声,仿佛是某种倒计时的宣告。
岳怜安在水中勉强睁开眼睛,然后贴近车门企图确定孩子的位置。
很快地,岳怜安在捷达车的后座上看见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挥着拳头做砸车窗这种无用功。
水已经接连渗透进了车内,淹过了小男孩的胸口。那小男孩已经有些缺氧了,当他看见车外出现了一个人,却恐惧得不知所措。
和孩子四目相对那刻,岳怜安扬起安全锤就要敲下去,忽然又意识到那些碎玻璃可能会弄伤他,于是她微微侧了一下身,把安全锤砸在了前车玻璃上。
这时候整个捷达车已经沉进了江中,岳怜安还需要花费力气去对抗水压。
一下、两下,岳怜安拼劲了所有力气,只是要为这个孩子砸出一条生路。
在十几次敲击之后,车窗终于碎了。岳怜安徒手剥开那些碎玻璃,然后把手臂伸进车里去拉小男孩。
当岳怜安把孩子拉出水面,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人已经是精疲力竭。
小男孩目光迟缓,双手死死扒住岳怜安的脖子,整个人都在发抖。岳怜安的手轻轻抚在他小小的后脑勺上,轻声宽慰着:“没事了。”
岳怜安马上要到极限,她的四肢如同是灌了铅,控制不住地在往下沉。她转头想招呼岸上的人拉绳子,意外发现一艘救生船正奋力地划向自己。
当岳怜安看见船上的人,她紧绷的神经也终于得到了片刻松弛。
“没事了。”
岳怜安下意识地又说了一遍这三个字,人不知觉地又往下沉了几分。
高远瞳孔一震,只觉得眼前状况不妙。他没有再等,只是也一猛子扎进江里,全力游向了岳怜安。
赵飞宇被水花溅得浑身是水,看着眼前状况真是一个头两个大。那电光火石的工夫,他还心想高远诚不欺我,确实会水,比岳怜安那狗刨强上了千倍万倍。
看见高远朝自己游来,岳怜安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手里的孩子推给了他。
怀里的孩子老实得出奇。
高远现在也顾不上孩子了,他抱稳手里的孩子后,伸手去拉岳怜安。
可在这汹涌的浮水中,负重的高远却几次都没拉住岳怜安。直到赵飞宇踩着救生船出现在他们身后,恶狠狠地骂道:“还拉她!怎么没淹死你俩呢?”
说着赵飞宇接过高远手里的小人儿,又来捉高远。白学真那边动作更快,他一拽绳子,把岳怜安拉到救生船下,然后俯下身去捞起了她。
岳怜安呛了好几口水,她趴在救生船的边缘一边咳一边吐。
白学真见状要给岳怜安拍背,赵飞宇在旁边咆哮着:“小白你还管她干嘛!我看你小岳姐要玩他妈的殉职!别耽误她拿一等功了!”
岳怜安终于缓了过来,眼睛还有些茫然。她浑身湿透,头发一缕一缕地粘在脸颊上,显得脸色越发苍白。
高远心有余悸,但总算也缓过劲儿来。他看向岳怜安:“岳警官,没有这么救人的。”
岳怜安听罢,侧头看了他们三人一眼后,竟然是笑得打滚,“我命大!”
看到岳怜安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场的人呆若木鸡,像是看到了什么天底下最可怕的事——完了完了,岳怜安怕是把脑子泡坏了!
回到岸边,救护车把岳怜安和小男孩拉走了,已经断了气的高建斌则是被警车拉回了法医中心。
在救护车上的还有高远和赵飞宇,毕竟高远参与了救援,而赵飞宇作为一个老妈子必须得跟在他们后面擦屁股。
岳怜安身上披着毛巾,右手攥着一团绷带,正目不转睛地盯住护士怀里的小男孩。
小男孩还没有从濒死的恐惧中回过神来,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岳怜安看,依旧浑身发着抖。
岳怜安终于开口:“王浩轩?”
王浩轩抖了抖嘴唇,还不能说出一句话来,一双眼睛只是闪躲。
赵飞宇张大了嘴巴,“小岳,你认得他?”
岳怜安点了下头,“他就是英博幼儿园那个孩子。”岳怜安看过王浩轩档案上的照片,自然记得他的模样。
赵飞宇颤抖着伸出手来指向王浩轩,“这就是?”
高远刚才在上救护车前,已经看到了高建斌的尸体。他看着面前几人,不由道:“那辆白色捷达到底……”
赵飞宇摆了摆手,像是在回避思考,“不知道,这太突然了!”
岳怜安微微蹙眉,侧头对赵飞宇说:“先让石家乐联系王浩轩的父母吧。”
王浩轩被带进急诊室去做检查,高远转头对岳怜安说:“你也去做个检查吧。”
岳怜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终于发现鲜血已经浸透了那团纱布。她点了点头,于是跟着护士进了另一间诊疗室。
高远和赵飞宇在门口等岳怜安。他们透过诊疗室的玻璃窗,看着岳怜安安静静地坐在医疗床上,护士正在用碘伏给她处理伤口,然后用镊子夹出残留在虎口上的碎玻璃。护士的动作很轻,但她的动作到底是血淋淋的,能教旁人看得心惊肉跳。可是岳怜安表情平和,没有喊出一声痛来。
赵飞宇盯住玻璃窗里的岳怜安,忽然对旁边的高远开口:“你说,小岳真的需要我们吗?”
高远没想到赵飞宇会突然问出这样的话来。
而且他也从来没有想过。
赵飞宇笑了笑,“其实你也知道那是未必的吧?教她说两句谢谢,又真的帮到她什么了?对小岳来说最重要的根本不是学会说谢谢,她真正需要的,是学会接纳自己。”
高远没有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听着。
赵飞宇继续说:“小岳从小被人拐走,不但背井离乡没了爹妈,在孝慈又被院长带头欺负,她吃了很多的苦,可是还是走到了今天来。她也很努力,她在很努力地走出前半生的困局,你知道她的未来会很美好的,她自己也是这样相信着的。”
从赵飞宇口中听到这些话,高远心中前所未有的震动。他看着诊疗室里面色如水的岳怜安,久久没有说话。直到许久之后,他终于慢慢吐出了这句话:“认识她,很好。”
岳怜安刚扎好绷带,诊疗室里忽然又走进来了一个护士。不知道她和岳怜安说了什么,只见岳怜安起身,跟护士走出了诊疗室。
王浩轩精神很差。因为长时间囚禁又经历濒死,王浩轩出现应激性精神障碍的症状。
岳怜安走进新的诊疗室,看见王浩轩的脑袋的伤口——那是在捷达车掉落涟江的时候磕破的。他身上有些擦伤,脚腕处还有点点的淤青。
此刻王浩轩包的像个小木乃伊,面无表情地坐在病床中间,但不说话也不看人。
直到看见岳怜安进来,王浩轩才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医生说:“身体没有什么大碍,但精神状况不好,恢复需要一段时间。”
这会儿工夫,走廊里传来几段凌乱的脚步声。赵飞宇转头,看见石家乐带着一男一女正狂奔而来。
“浩轩,我的儿子啊!”崔雪一眼认出自己的儿子王浩轩,疯了一般的冲进来抱王皓轩,“浩轩你吓死妈妈了,儿子你怎么成这样了,你别离开妈妈啊……”
王浩轩被崔雪死死抱在怀里,手脚被紧箍得生疼。他已经许久未见崔雪,看着面前这个女人似乎苍老了很多很多,他神情悲伤,抱住自己的妈妈流泪,“妈妈……”
王兆达也扑到了病床上,抱着妻儿嚎啕痛哭,“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高远和赵飞宇站在玻璃窗外,面色复杂地听着诊疗室里的哀嚎。岳怜安一动不动地站在他们旁边,直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一幕。
那是岳怜安曾午夜梦回都不敢想象的画面。
二十年过去,父母还在寻找着她吗?他们还在期盼找到自己吗?失去她的那天晚上,他们也是这样泪流满面以至夜不能寐吗?
他们找不到岳怜安,长大后的岳怜安也找不到他们。线索太少了,除了粘豆包,她对自己的家一无所知。
每次在路上遇到寻孤的告示,岳怜安总是驻足下来看上许久,甚至有时候,她会跟着那些已经步履蹒跚的、还奔走在街头巷角在找孩子的父母走得很远很远。
父母老去,被拐走的孩子也许已经在别处长大。可是留下来的,却只有那一张印着老照片的寻人启事。
随着岁月逝去,泛黄褪色的寻人启事背后,仍是一个又一个千疮百孔的家。
如果可以,岳怜安心想。如果可以,她希望爸爸妈妈早已经把她忘记,早已经开始他们崭新的生活。岳怜安宁愿他们不再寻找她,宁愿他们不再期盼她回家。
不要哭了,爸爸妈妈。
那一刻,岳怜安心底最坚硬那块冰终于开始破碎融化。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渐黑了下来。高远走出急诊大楼,忽然想起老主顾的车子还停在涟江东路上。他一时间不由苦笑——真是看热闹看得耽误了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