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的北风像狼群在啃咬帐篷,二十六岁的张骞蜷缩在匈奴王庭最东边的破旧毡房里。这是他来到草原的第六个冬天,羊皮袄袖口早已磨出毛边,右肩处还留着去年被牧羊犬撕咬的裂口。火塘里半死不活的牛粪火堆,映得青铜司南上的朱雀纹忽明忽暗。
\"咔嗒\",又一块冰棱从帐篷顶坠落。张骞就着微光,在冻硬的羊皮上勾画星图。炭笔是偷偷用柳枝烧制的,稍一用力就会折断。当他标出角宿位置时,帐外突然传来铁器碰撞声——是匈奴骑兵在夜间巡逻。
\"戌时三刻。\"他默算着更漏,将司南小心藏进皮囊。这个战国时期发明的指南仪器,是他从长安带来的唯一念想。朱雀喙永远指向南方,就像他心底那个从未熄灭的归乡梦。
突然,司南的磁勺剧烈颤动起来。张骞猛地贴住地面,耳朵紧贴冻土——远处传来密集的马蹄声,至少有二十骑正朝这边奔来。他迅速将炭笔灰抹在脸上,抓起羊毛毯旁的干粪块丢进火塘。浓烟顿时腾起,裹着羊膻味的火星溅到他的手背。
\"嗖!\"一支箭矢穿透帐帘钉在木柱上,尾羽还在簌簌震颤。张骞保持着蜷缩姿势,任由烟尘呛出眼泪。六年来他早已摸透匈奴人的习性:越是表现得卑微怯懦,这些草原武士越懒得正眼瞧他。
马蹄声在帐外戛然而止。有人用匈奴语高声喝问:\"汉奴!看见穿金线靴的商人没有?\"
张骞剧烈咳嗽着爬向帐门,掀起毛毡的瞬间,寒风卷着雪粒灌进来。他眯眼看到马背上挂着染血的麻袋,隐约露出半截丝绸衣袖——怕是哪个倒霉的西域行商被劫杀了。
\"大人...咳咳...整日都在捡牛粪...\"他故意让汉语说得磕磕绊绊,手指向西南方的粪堆。骑兵首领咒骂着甩动马鞭,牛皮鞭梢擦过他耳际,在脸颊留下火辣辣的灼痛。
待马蹄声远去,张骞从皮囊掏出个桦树皮小盒。里面藏着节干枯的竹枝,是从使团旌节上折下的。当年被俘时,匈奴人将丈余长的青铜旌节砸成三段,他冒死抢回这截流苏尽落的残骸。此刻竹节表面凝着冰霜,摸起来像块冷铁。
\"参宿西斜,昴宿当空...\"他对着帐顶破洞外的星空呢喃。这是太史令司马谈亲授的观星口诀,在长安时总觉得晦涩,如今却在异乡寒夜成了救命稻草。当目光扫过天狼星时,他忽然浑身僵住——那颗凶星的位置比三年前偏了两指宽!
冷汗顺着脊梁滑下。如果《天官书》记载无误,天狼移位意味着匈奴气运将衰。这个发现让他手指发抖,炭笔在羊皮上划出歪斜的痕迹。必须想办法把消息传给甘父,那个忠心耿耿的匈奴随从,此刻正在三百里外的牧场喂马。
帐外突然传来雪层碎裂声。张骞闪电般将司南塞进皮囊,却听见熟悉的银铃脆响——是阿黛尔发辫上的绿松石在碰撞。这个匈奴贵女总爱穿汉式曲裾深衣,尽管每次都被族人嘲笑像\"套着麻袋的母羊\"。
\"汉家郎又在扮乌龟?\"少女掀帘而入,带着股雪松与马奶酒的混合气息。她今晚戴着狼牙额饰,琥珀色的眼睛在火光下像两汪融化的蜜。
张骞沉默着往火塘添粪块。六年前他被押到单于庭时,这个十岁女孩曾用胡笳吹奏《幽兰操》。此刻她解下银狐裘扔过来,衣领还带着体温:\"披上!你抖得像只淋雨的鹌鹑。\"
\"公主深夜来访,不怕被左贤王责罚?\"他终于开口,故意用上敬语。去年秋天,就是因为她偷偷送来舆地图,害得自己挨了三十鞭。
阿黛尔忽然抽出腰间匕首。寒光闪过,张骞条件反射地后仰,却见她割开狐裘内衬,取出块热腾腾的烤馕:\"吃!月氏商队带来的胡麻,比你啃的冻肉强百倍。\"
馕饼掰开的瞬间,几粒芝麻落在炭灰里。张骞瞳孔微缩——夹层里藏着张桦树皮,上面用炭笔画着弯弯曲曲的路线。这是他们约定的密信方式,上次收到这样的情报,让他找到了甘父藏匿的弓箭。
\"北斗第七星叫什么?\"少女突然用匈奴语发问,匕首尖有意无意地划过他手腕。
\"瑶光。\"张骞盯着她发梢的冰晶,\"在汉家星官里,它主掌兵戈。\"
帐外传来牧羊犬的呜咽,混着守夜人沙哑的歌谣。阿黛尔转动着匕首,刀柄镶嵌的红珊瑚像血滴在跳动:\"单于要把我嫁给右谷蠡王,下个月圆之夜。\"
炭笔\"咔\"地折断在羊皮上。张骞想起三天前看见的求亲队伍,马背上那些叮当作响的金器,此刻都化作沉重的枷锁压在心口。
\"跟我走吧。\"少女的声音突然变轻,\"我知道甘父在居延泽藏了马匹。\"
火塘爆出最后的火星,司南在皮囊里发出细微嗡鸣。张骞望着帐顶的星空,参宿七星正在云层后若隐若现。六年来他第一次伸手抚过阿黛尔发间的绿松石,却在触碰瞬间蜷起手指。
\"你看过会飞的骆驼吗?\"他忽然说,\"敦煌壁画里的翼驼,能载着人穿越流沙。\"少女怔住时,他已起身掀开帐帘。风雪呼啸而入,远处传来苍凉的狼嚎。
\"等找到昆仑山下的天马,我会把它们画在未央宫的墙壁上。\"张骞的声音散在风里,\"用朱砂和青金石,比草原的落日还耀眼。\"
阿黛尔握紧匕首追出去,却只看到雪地上深深的脚印,蜿蜒着通向埋藏旌节的白桦林。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柄直指南方的青铜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