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黛尔的银铃笑声穿透羊圈时,张骞正在给刚出生的羔羊接生。春日的阳光把草原晒出青涩草香,他沾满血污的手突然被握住——匈奴少女捧着陶罐蹲在旁边,发辫上的绿松石在风里叮咚作响。
"汉人连剪脐带都这么笨拙。"她抽出金柄匕首,麻利割断黏连的胎衣,"在我们部落,接生过百只羊的姑娘才能戴红玛瑙额饰。"
张骞注意到她额间新添了月牙形银饰,这是匈奴贵族少女及笄的标志。远处传来马蹄声,他本能地侧身遮挡陶罐底部——那里藏着半块刻有汉字的木牍,是昨日从粟特商队那里换来的。
"怕什么?"阿黛尔突然用字正腔圆的汉语说道,"巡逻队都去追剿东胡残部了。"她指尖沾着羊水,在草皮上画出弯弯曲曲的路线,"居延泽的冰化了,甘父在芦苇荡藏了三匹马。"
暮色染红云霞时,阿黛尔强拽张骞参加春祭。匈奴人在敖包前架起青铜巨鼎,煮着整只黄羊。少女把盛满马奶酒的犀角杯塞给他:"喝!这可是用单于金帐的母马奶酿的。"
张骞抿了口腥甜的奶酒,看见鼎身铸着掠汉地的战争图。持节牧羊七年来,他学会用匈奴人的眼睛看世界——那些被中原斥为蛮夷的武士,会给难产的母马唱安魂曲,用敌人的头盖骨盛酒时不忘洒三滴祭天。
"你知道吗?"阿黛尔忽然指向跳萨满舞的女巫,"她预言我会嫁给带来雷火的异族人。"少女的银戒划过他结痂的虎口,"七年前你持旌节闯入龙庭那天,草原下了血雨。"
鼓声突然转急,萨满摇响缀满狼牙的法杖。张骞望着火星升腾处,想起长安的上林苑——此刻本该与司马谈观星论道,而不是在异族祭典上数算逃亡的日子。怀中的司南微微发烫,朱雀首正对着东南方埋旌节的白桦林。
篝火渐熄时,阿黛尔把张骞拉到祭坛后的草坡。北斗七星倒映在泡子(草原湖泊)里,像把坠入凡间的银勺。她解下腰间镶着红珊瑚的金刀:"草原的规矩,交换佩刀就是歃血为盟。"
张骞摸向空荡荡的腰间——他的汉剑早在被俘时就被折断。阿黛尔却抓起他的手掌,金刀寒光闪过,两人的血珠同时滴入犀角杯。
"以腾格里天神的名义,"少女用匈奴语低诵,"我愿与汉家郎共骑追风马,同饮额济纳河水。"
张骞的掌心在灼痛。七年前他曾在未央宫前立誓"不辱君命",此刻却对着异族神祇淌血。泡子对岸突然亮起火把,左贤王带着醉醺醺的武士们朝这边吼叫。
"快走!"阿黛尔将金刀塞给他,"去白桦林第三个树洞,有你要的东西。"
月光像银纱铺在落叶松林间。张骞摸着树洞里的桦树皮卷,手指微微发抖——这是绘有阴山隘口布防图的密件!突然,身后传来枯枝断裂声,他迅速将皮卷塞进皮靴。
"汉奴好兴致。"左贤王提着狼头铜灯走近,酒气喷在他颈后,"深更半夜来寻死路?"
张骞垂首盯着对方鎏金马靴上的血渍,那是新近溅上的。左贤王的弯刀挑起他下颚:"听说你总往东南方张望?"刀尖顺势划开衣襟,露出胸膛上被狼抓的旧疤。
"在找这个?"左贤王突然抛来个物件。青铜撞击声撕裂夜色——是半截折断的汉节!流苏早被虫蛀空,节杖上的篆文却依稀可辨:"汉使张骞持节通西域"。
血液在耳际轰鸣。张骞扑向碎片的瞬间,弯刀劈向他左肩。剧痛中他滚下草坡,听见头顶传来狂笑:"捡吧!像野狗捡骨头那样!"冰凉的铜节硌着掌心,他借着月光看清断面——这是旌节的中段,当年被匈奴人当着面砸碎的部分。此刻碎片的断口处,竟隐约可见某种规律的刻痕。
雪粒扑打气孔的簌簌声里,张骞摩挲着匕首柄上的红珊瑚。那是阿黛尔及笄礼时,他用十张狐皮跟粟特商人换的贺礼。刀鞘内侧刻着一行小字,在月光下泛起金粉般的微光:
“天狼西坠时,我等你折一枝长安的柳。”
回到破毡房已是后半夜。张骞就着牛粪火堆的微光,将三截汉节碎片拼合。当最后一片归位时,他呼吸停滞了——断口处的刻痕组成二十八宿图!北斗七星的位置用朱砂点染,斗柄直指西南方居延泽。
帐帘突然掀起,阿黛尔带着草药膏闯进来。看到案上的汉节,她琥珀色眸子泛起水光:"原来你每日擦拭的破铜烂铁,藏着这样的星空。"
"这不是铜铁,"张骞轻触节杖上的云雷纹,"是比性命更重的承诺。"
少女突然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我的承诺呢?你说汉家女子会用锦帕定情..."她的声音被夜风吞没,发间的绿松石贴着他腕上未愈的刀伤。
远处传来苍狼的嗥叫,火堆爆出最后的火星。当第一缕晨光穿透帐顶时,张骞在羊皮上勾勒出完整的逃亡路线。阿黛尔留下的银狐裘盖在他肩头,散发着艾草与乳香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