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都无花,晚风吹的厉害,细叶洋洋洒洒而落,倒像本该不属于这季节的飞雪。唐斩墨对着夜中一轮明月,无心之中,诉了衷肠。这小酌轻云亭中寂静无比,唯有他的温暖醇厚的声音发出,如那柳叶一般化于风中。
“问苍穹,天地之间有谁能真正洒脱?斩墨又是真的是顺着心意在过日子吗?”一口甘琼下肚,安君语幽幽而道。
唐斩墨闻言,高举了酒杯,却低头失笑。安君语说的没错,这乱世之中,他们注定不能活的称心如意。饶是他这般自在快活在山水之间,心中却也是有说不尽的苦楚。
亭中气氛瞬时落了下来,被晚风吹的凉凉的。
斟酒声稀里哗啦落下,安君语看着杯中的果子酒,打破了这份宁静:“斩墨不想知道我与那唐古王妃说了些什么吗?”
“你们万都的奸细,我有何必要去知道她如何?”唐斩墨不屑道。
“呵……倒真像是你唐斩墨说的话。”
只见唐斩墨突然起了身,道:“现在那曼洛柳青舞应是开始了吧,与其在这叨唠这些心烦之事,安兄倒不如去看看那花房里的姑娘。”
见他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安君语也起了身,轻笑道:“也好。”
说着,两人便离开了这亭子,一路上又是嬉闹个不停。
“安君消息向来灵通,可知今夜里那花房姑娘相貌如何?”
“自然知道。”
唐斩墨听他这么答,急忙问道:“快讲给我听听,和我们今日见到的那红衣女子比,谁要更好看?”
却换来安君语一个白眼:“不告诉你!”
“你这个安君语!方才你喝的酒是谁买的?你可还记得?”
安君语装作一副不知道的样子,半仰着头,眼睛也不肯看他,嘴里悠悠而道:“人老了,记性不好,这酒是谁买的啊?忘了。”
唐斩墨看着眼前这忘恩负义的家伙,跳起来就要打他的头,却被安君语灵活躲了过去,还见这狡猾之徒说道:“我记起来了!这酒是我自己买的!”
“狗屁!这酒分明是本大爷买的!”
“哟,这王族公子也会说脏话了!”
两人就这样嘻嘻哈哈去了长生河畔。唐斩墨模样风流,而安君语偌只看外表,舍去肚子里那一滩坏水,便是个风度翩翩的谦谦君子,好友二人的模样都是上好,这一路上欢声笑语,倒是吸引了不少的路边少女。
不过他们二人自然不会因为收敛,反倒觉得这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事。此刻他们突然停了下来,不再互相笑骂,全然是因为看到了远处的一个人。
那人,便是清芙。
清芙原在那古桥之上思量了许久。她拾到的那张纸鹤,不是偶然,而是有人刻意让她去寻的,自然,她并不知道那人就是安君语,甚至可以说,她连安君语这个人都没有听说过。只不过,那纸条上映着的那朵青花让她知道,自己在被人监视着。
她是万都的公主,却儿时便被送到了唐古王宫中与唐栖梧和亲。犹记得那日临走之时,李旭极对她说的那一番话:“此行,你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整个万都。本王把你认作公主,让你锦衣玉食这么多年,你自然要做些事情回报于本王。”
是的,清芙不是真正的公主,她只是万都宫中一个宫女与侍卫的淫荡之作,她生母生下她后便被砍了头,她那时还只是襁褓之婴,正逢李旭极信道信佛之年,所以被留了一命,被宫中的老宫女阿瑶给养大了。
结果清芙日日长大,容貌却一日一日显现出来,传的整个王宫里都知道了那阿瑶手下有个小女孩是个美人胚子,等长大了必然会被王公贵族临幸宠爱。李旭极无意间听到了这传言,问了身边的公公几句,才知道这传闻中的女孩就是那侥幸活了下来的孤女,心中突然生出一个主意。
没过多久,清芙便成了万都公主身边的贴身侍女,日渐久之,行为举止便如那公主一般了。当时万都公主也没多大,这两孩子年纪相仿,自然成了闺房密友。不料一日,李旭极突然说要把公主送去唐古和亲,那万都公主听了很是伤心,抱着清芙哭个不停。
这两孩子便一直把自己关在房中,不见任何人。直到了真的要出发那一日,清芙却突然被李旭极之弟李千叶清王认作了女儿,被封为了公主。
宫中一时传言原来清芙的生父就是清王,这清王封号为清,清芙姓氏也为清,必然不是巧合。谁又知道,清芙的名字,只是宫女阿瑶接过那幼婴之时,见花池中芙蓉清水,便给她取了这个名字。
就这样清芙带着李旭极的命令,进了唐古王宫。
这往事又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清芙很是不好受,她自背负这命令以来,心中便一刻都没有安稳过。近两年来,万都那边突然没了消息,清芙还以为自己从此就解放了,没想到今日,又见到了青花印迹。
为何万都此刻又给她发了讯号?莫不是万都宫中又出了什么事情?
清芙心中一下子找不到了路,就如她当初进这唐古王宫一样,一个人滚滚爬爬,才熬了过来。她在这王宫之中,从未想过要害过谁,也不想帮谁,她只想自己一个人安安稳稳的活着。她听宫女阿瑶说过她的身世,那时在万都宫中,她一旦做错什么事,阿瑶便拿她的身世来挤兑她,她深知,自己生来就低人一等,万不可再范什么错,不然就会和她那死去的爹娘一样,死在别人的刀下。
古桥之上,她握紧了手中那张纸,眼中的目光又变得狠厉——每次有人想要伤害她时,她都会发出这样的目光。她要保护好自己。
不过万都里的人只是来给她一个警告,不能在像现在这样碌碌无为,到底也不会拿她怎么样。清芙深知,自己与这来监视她的人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谁都不能出卖谁,虽不清楚自己在这场纷争中有着一个怎样的位置,但是她明白一个道理:她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眼下身在柳都之中,想得再多也是于事无补,清芙想着,这些事情,还是等回了丽京再好好想想吧,说不定回了丽京,那对付她的人也不见了。
清芙微微侧头,无意间看向那长生河上的花灯熄了不少,又看了看街上的几人,也是没有多少人了,这才想到,现在已经很晚了,怕是那曼洛柳青舞已经开始了。她突然记起她有要陆言川给她留一个好位置,现在还不去,岂不是辜负了他的一番辛劳?
这样想着,清芙便下了古桥,往水台那边去了。
“斩墨,你看。”安君语把目光放到清芙的背影上,拉了唐斩墨一把。
唐斩墨抬手扯过了自己的衣袖,淡淡道:“看到了。”
安君语对他这傲慢的动作笑而不语,只是静静看着唐斩墨眼中一闪而过的悲悯,觉得有些罕见。
“我还记得,她嫁给我大哥的时候,我大哥还是个很不受父王爱戴的公子呢。”唐斩墨看着那远处的背影,忽视了近处一直盯着他的那双黑漆漆的眸子。
安君语过了许久,才说了一句:“这唐古王位本应是你的。”
“那又怎么样呢?”唐斩墨侧过头,看向他,眼中尽是不以为意,“现在唐栖梧做了大王,这唐古不也是好好的吗?你以为,这唐古朝廷和你万都朝廷之间的区别在哪里?”
安君语一楞,唐斩墨本就鲜少提及这江山社稷之事,眼下被他反问,倒还真答不出个所以然,这庙堂之间,还能有什么不一样吗?
唐斩墨见他无解,轻哼了一声,又把目光放到了清芙的背影上,道:“在唐古,所有的王公贵族都像她一样,一辈子都生活在别人的操控之中,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大王,也逃不过。朝廷中的那群老鼠,哼……”
他话未说完,安君语听了这些,心中也有了一二。看来这唐古王朝中的大臣们,个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他们私语之时,忧心忡忡的清芙也终于赶到了水台边,却见那河畔上尽是黑压压的一片,全是人。这人群一直围着水台中央到了靠着河的街道上,清芙抬头一看,却见这附近几户人家都是隔着窗子来看那花房姑娘跳舞。
确实,隔着这么远都可以看见那水上之人的身姿妩媚,看来这曼洛柳青舞果然名不虚传。
清芙咬咬牙,走向了人群之中。
“这谁啊,挤什么挤啊,来这么晚了,还想着好位置?”
一个年岁颇大的大妈拦住了正用力向前蛹动的清芙,很是生气,道:“我说你这姑娘,长的标标致致,怎么这么不懂规矩,这来晚了,就只有在边上看的份,挤什么挤?”
“什么规矩啊,我怎么不知道?”突然,陆言川的声音传过来。
清芙抬头一看,果然是他。那多话的老婆子见城主大人来了,忙收起了方才的凶狠嘴脸,笑眯眯道:“哟,这不是城主大人吗?这姑娘来晚了,还一直往前挤,我正想教育教育……”
“这姑娘是我城主府中的客人,初来柳都,不是太懂这连我都没有听过的‘规矩’,阿婆这么大年纪了,可否让她一让?”不等那老妇人说完话,陆言川便打断道。
他脸上带着笑,却也写着“不好惹”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