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城今夜起了风,把叶子吹出了声响,伴着那还未褪尽的蝉鸣,别有一番风味。
韩流双站在这夏末凉风里,拉了拉身上的衣服,看着那空中一颗流星缓缓掉了下来,眼中浮现的尽是那些陈年往事。
想那时,韩流双刚刚被杨氏服下那失忆的药,却没有半点药效。只是她那时候身子里难受极了,脸上的表情也是木木的,十分僵硬,那对夫妇看了,还以为是药起了作用,却不知道,那药不仅无用,反而是刺激了韩流双的大脑,让她在一夜之间变得更加成熟聪慧了。韩流双听那两人说话,便知道,原来这药是让会让人忘了往事的,只是她身体太过异常,才将儿时的事牢牢记了下来。她想活着,她害怕眼前那对夫妇,她担心,一旦他们发现了她没有失去记忆,会不会像那城主杀了她的母亲一样杀了她。于是她便装聋作哑,一副深受这药效毒害的样子,骗过了那对夫妇。
而实际上,她一直成长到现在,都是好好的。
只是这些事情,那对夫妇怕是还被蒙在鼓子里。
虽然是被这夫妇强行送去了真毒堂中,但韩汀余对她始终都是不错的。韩流双如今想来,最让人心痛的,便是这一点。这人,她恨,也不是,爱,也不是。
真毒堂中的日子艰苦难熬,练功向来要人有坚忍不拔的毅力,更何况是这毒功。杨氏一心沉迷于修炼,对韩流双的要求也是严苛的厉害,每当韩流双做的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她便会责骂,有时甚至是要动起手来。韩流双刚进真毒堂时,是很受不了的,三餐虽吃的好,人却一直是瘦巴巴的。韩汀余见了,很是心疼。
一日夜里,韩汀余来到真毒堂中,对那杨氏说了几句,便带着韩流双出门去了。那是一个秋末的夜里,那年杨城庄家收成极好,按照往年惯例,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丰年会,整夜杨城都是灯火通明,家家都放着天灯,火红一片,美丽极了。
韩汀余带着小小的韩流双去了那城主府的斜旁高楼上,恰好可以看见整个杨城的景色。韩流双个子小,围栏太高,她看不清这下边是怎样的一副景象,韩汀余便把她举了起来,放在自己的肩上,她这才看清了这下边的美景。
那是一片灯海,百姓们点着的天灯纷纷扬扬飘到空中,漫天的灯花透着暖暖的光洒向大地,把那乌黑坚硬的屋顶都照得柔和透亮。这一刻的杨城,是发着光的。
只见一个天灯飘到了他们跟前,韩流双看这灯上仿佛写了些什么字,便想凑近看个分明。她身子刚往前一倾,却听见韩汀余说到:“双儿,小心些。”她一听,便不动了,眼看那天灯便要离去了,韩汀余却向前走进了几步,让她把这灯上的字看了个明白。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灯上赫然写着这样两句诗。
韩流双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却听见身旁的韩汀余深深叹了几口气,什么也没说。今日她想起这首诗,原来只是用那飞天而上的花灯,寄了一份相思情。
这灯刚刚飘了上去,韩流双坐在韩汀余的肩上,还在想着刚才灯上写着的那句话,却又听见韩汀余喊道:“双儿,快看,这天上有落了一颗飞星,快许愿!”
韩流双抬头一看,黑黑的夜空中果然有一道白光划过,她以前听人说过这种星星,却从来没见过,今夜大开眼见,心中也是充满了向往。韩汀余叫她快快许一个愿望,说是这天上的飞星听到了,下了凡间,便会帮她实现。
她便闭上眼睛,默默在心中许下这样一个愿望:愿这对夫妇俩杀人偿命,愿天下所有无情无义之人都能得到天罚。
许完愿她睁开眼,恰好看见韩汀余正笑着看着她。
“双儿许了什么愿?可否告诉爹爹呢?”
韩流双摇摇头,不肯说话。
而今韩流双在这真毒堂里又看见了天上掉落下来的流星,想起这些往事,一时红了眼。她又如儿时一样,闭上眼睛,无声许了一个愿:愿这恩恩怨怨,到此了结吧。
她睁开眼,脑中尽是韩汀余如今白了双鬓的模样,她突然很想去城主府,去看看这养了她十几年的爹现在怎么样了。前几日病倒了,不知现在身体可有好些了?若是平常人家的女儿,自己懂些医术,应是寸步不离的照看在那病榻前吧。
这样想着,韩流双也不管现在是何时辰了,自己去是不是不太合适,说走便走了。
城主府中还有几人在站夜岗,静悄悄在那里打瞌睡。韩流双是回自己的家,此刻却像是做贼一样进了府中,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小心翼翼,许是不愿惊动了正在休息的韩汀余吧。
韩流双偷偷进了韩汀余住着的那间屋子,她脚步放的极轻,一点声音都没有,完全没有惊动那正在床上睡觉的韩汀余。韩流双站在屋中小厅里,抬头便看见蓝莲日记中提到的那一块匾额:中通外直。蓝莲说,她儿时见到这块匾额时,并不能理解这匾额中的四个字,韩汀余有心在旁提点了一番,她也还是没有弄明白,日后长大了,却渐渐清楚,韩汀余为何常常看着这四个字叹息了,她也渐渐领悟了这四个字的意思。
中通外直,不蔓不枝。表里如一,光明磊落。
韩流双看着这四个字,也知道了这其中的意思。
这时,韩汀余却站在她身后突然说到:“中通外直。做人便应该如此,心胸开阔,行为端正。我之一生,便是为了追求这四个字,可这高远境界,却实难达到。我做了太多太多的错事了。”
韩流双被他吓了一跳,问道:“爹,方才你不还躺在床上,怎么一下子到了我身后?”
“我本是要起床去一趟茅房,醒来却瞧见你看着匾额看的出神,便走过了,本以为你早就看到我了,没料却吓着你了。”韩汀余面上有些欣喜,他已经好几日没有见到韩流双了,这次韩流双突然来了城主府中,还主动来找了他,他心中还是很高兴的。
韩流双方才一直想着这匾额中的四个字,太入神了,却没发现韩汀余走到了她的身后,她这下听韩汀余解释,受惊的心才安下不少。
却见韩汀余又问道:“双儿怎么大半夜的来了回家了?这下人们也不知会我一声。”
“偶然想起一些事情,便回来了,见夜深了,便就没有打扰他们休息。”韩流双道,她看着这墙上的字,问韩汀余:“爹为何常常望着这字画叹息呢?”
韩汀余感到惊讶,他每每叹息时,都在韩流双不在的时候,她是怎么知道的?韩汀余知道自己的半路来的女儿性子冷淡,也没有多问,只是答道:“往旧我做过一件错事,害了人,现在想弥补这件错事,却来不及了。我便一直宽厚对待这城中的百姓,想让自己安心,可每当看到这墙上的四个字时,却只觉自己豪无颜面再面对那被我害了的人了。”
韩汀余平日里哪会有心去害什么人,韩流双知道,他口中所说的那个人,一定就是自己。原来这十几年中,不只是她,韩汀余在这日日夜夜中,也没有片刻好受过。知道了这般情况,韩流双心里更加难受了,她便道:“那不如把这匾额取下来。”
韩汀余却摇摇头道:“我把这匾额安置在此处,便是为了时时刻刻警醒自己,勿要再去犯同样的错误。若是取了下来,我安下心来,对那被我害了的人,又该如何呢?”
韩汀余说这话时,眼睛一直对着韩流双,昏暗的眸子里尽是悔恨和无奈。
韩流双不想看到这双眼睛,便垂下眼帘,道:“爹,那人,她已经不恨你了。她现在最想的,便是你也能忘记这段恩怨,好好活着。”
韩汀余听了这话,瞳孔微微放大,韩流双这言语中明显是知道他所指之人是谁的。不过他转头一想,那日与那唐古大王谈判时,韩流双要把这杨城改名为漱水,他便猜中了一二。今日,倒也不稀奇了。
可眼前这人,他只是觉得,亏欠的实在太多了。有些事,虽不是自己做的,却与自己也脱不了干系。韩流双一直长到这么大,他也没有给她一个少城主的位置,也是怕天上的老城主瞧见了,又要作恶害人。
他一直这样苟且的活着。只不过,韩流双方才那一番话,却让他在这负罪累累的生命中,看到了几分光明。
“若是那人能放下往事,我便是死,也无憾了。”
韩流双恳声道:“那人对我说,她却却然然是把这事要放下了,人之一生何其短暂,悲欢几何,便飞光不再,那人说,只望爹日后能过的开心些,莫让这白鬓上了根头。”
她从袖中拿出一支细小瓷瓶,递到韩汀余手中,道:“爹,怕是再过几日,我便要去那唐古了,这杨城不再中立,便是边城,自古边城多难,爹身为城主,身边难免会生出几个小人。这药,是我拿我的血炼制的,不管爹日后中了什么毒,服了这药,便可无事。爹一定要收好了,女儿炼此药,实在不易。”
韩汀余看着手中的小瓷瓶,眼中渐渐热了,久久不能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