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无雨那几日,杨城中的草木都似打蔫了,等着那场浩浩荡荡的风雨一下,却是迎来了一番秋景。草木无情,哪里管得上杨城安危,只是自顾自地凋零,枯叶残花落了一满地。
唐栖梧从军营中走出来后,便看到漫天的红霞印染苍苍大树,落英缤纷,美景良辰。这杨城人烟沸沸,他在唐古时便听闻扬尘仙境,美不胜收,如今看了,心生感叹。这美景如今,却也是他的囊中之物了。他徒步走去营外那不远处的杨树下,用手指细细画着树干上的纹路,无意间却发现树上歪歪曲曲刻了些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原来是一首情诗,他料到,定是那些恋中之人在树下幽会之时,情话煽煽,一时心动便留下了。他灵机一动,变掏出腰间小刀,在树上深深刻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唐栖梧,清芙。”
刚刚刻完,满意一笑,却听见身后一个女声轻喊到:“大王?”
一转身,看到一个身着蓝衣的女子,女子梳着一头双平髻,满身毫无装饰之物,便是那从城主府中跑出来的女子。唐栖梧自接管了杨城后,便买通了城主府中的几个下人,这蓝衣女子身为府中的丫鬟,自是机灵,便也被唐栖梧派人去收入挥下了。
“城主府中出了何事?”唐栖梧缓声问到。
“城主病危,奴婢今日给城主送药时,看见真毒天人和苏大人两人在屋中细谈,奴婢本以为他们不安分,想图谋些什么事,便附耳听了听,却是听到了一桩怕是杨城中鲜有人知的过往?”这丫鬟不快不慢细声说道。
唐栖梧听闻,一下子起了兴趣,问道:“关乎何人?”
“是那真毒天人的幼时往事。”
丫鬟这么一说,他便更来兴趣了。他一直觉得韩流双虽已是近在咫尺的人了,自己与她之间却像是有着千里之遥,每每他想到那日自己看到的那双眼睛,自以为很是了解这女子之时,与她又接触一番,却发现自己错了。这女人聪慧,才华洋溢,只是太过神秘了,远远在天边立着,可望而不可即。
“你且随本王来,细细把这事道来听听。”说罢,唐栖梧便转身朝那安生的宅子走去了。
两人回到宅子里,静谧之处,那丫鬟才细细把今日所闻之事一字不漏说了一遍。
唐栖梧听了,心中很是复杂。想当年,漱水古国曾子民千千万万,如今留下几个遗孤,却还要被人赶尽杀绝。一想到韩流双那冷冰冰的女子,竟有这样的身世过往,那双灵动的眸子又浮现在唐栖梧的眼前来,只是这次的那双眼睛,其中却带着些不为人知的苦涩。
“你下去吧,别让城主府中的人起了疑心。”唐栖梧道。此刻他不想有任何人在他身边,韩流双的身影仿佛在他脑子里活生生地长了出来,他实在不知,该用一张怎样的表情去面对这样的一段过往。
那蓝衣女子聪慧,一眼便瞧见这大王听了这一段故事后震惊不少,仿佛对那城主小姐很是惋惜,便不多言,只轻语应了一声,就匆匆赶回府中了。
这屋子里自唐栖梧住进后便又燃起了熏香,此刻唐栖梧见那卢香紫烟袅袅,却感觉,这世界正如这升起而又消散而去的烟一般,虚实难辨。这小小的一个杨城中就有这么多辛酸往事,他那从小长到大的王宫中,他那辉煌壮阔的都城北丹,他那旷地千里的唐古王朝,又有多少人有着和韩流双一般的痛苦呢……如此想来,世间之事,实在是难。
这一刻,他也猛然感觉到,自己虽为一国之君,却是多么的无力。也难怪那朝廷上的老臣人个个不信任他。
如此想着,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或是心情实在压抑,又或是这屋子里过于干闷,唐栖梧是一刻也坐不住了,提起脚便出了这硕大的宅子。路上,他见到这那房墙上的砖瓦参差不齐,几块瓦片已然不胫而走,院子里的泥土中藏着细细的琉璃碧,远处真毒堂高塔上那颗夜明珠也已经暗淡无光,硬是蒙了一层土,他突然心生敬畏——他永远不会知道他脚下踩着的那块砖有着多久的历史,也不知道放眼望去这一栋栋的房子后又又着怎样的身世,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凭着自己二十多个春秋的经历,感知再感知。在这天与地之间,这光阴荒崖中,人实在是太过渺小了。
走着走着,却是撞见了出了城主府的韩流双,这夕阳余晖下的女子,纱衣婆娑,异常动人。唐栖梧看到她,她也看到了唐栖梧,两人眼神一撞,不约而同地笑了。她这一笑,却不同往日淡漠,在唐栖梧看来,比那冰冷的面容比起来,韩流双的笑颜使她更加明艳动人了。
“大王不在府中陪着王妃,却到城中闲逛,还不带侍卫,可不怕被别有用心之人抓了去?”韩流双莞颜打趣到。说来也巧,明明知道对面站着的是那权倾天下的唐古大王,韩流双每次见了他,却总有一种莫名的亲切,好像这高高在上的人如平常的百姓并无二致,而且,反倒像是故友,是亲人。其实她也很奇怪,但是模模糊糊中,总觉得这人自己仿佛似曾相识。
那日在运营中她转身看见唐栖梧,心中便隐隐一动,这些天相处下来,那躁动的感觉,似是又涨大了些。
“韩姑娘说笑。本王平日里都是不愿带侍卫的,而且本王想着,这城中,应是没有人能伤着本王吧。”
韩流双见他这般自信,第一反应便是想笑,而后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人,这唐栖梧身姿傲然,双臂有力,的确是练武之人,只是平日里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不似那些有些孔武之力便大肆张扬光着膀子的屠夫,韩流双一时没注意到。
“那有时间臣女定要找大王切磋切磋。”韩流双笑道。
唐栖梧见她笑了,也道:“本王练的是剑,你练的是毒,这要如何切除?”
哪只韩流双却到来一句:“谁说我只会用毒了?”
唐栖梧小吃一惊:“你还会用剑?”说完见她点点头,也信了。是啊,这女子那般奇异,怕是什么都难不倒她,什么她都会上一些,倒也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顷刻间,他见韩流双笑得那么从容,却又忽然想起在宅中听到的那些往事。看着女子脸上已然没有了被往事困扰的憔悴,目光柔和,细密的睫毛在血红的残阳中染起绯色,他心中却为她这般小心翼翼的美丽心疼了。
“韩姑娘儿时之事,本王已经听说了。”一句话出口,唐栖梧已然后悔,却是来不及收回了。
韩流双听他这样说,先是一惊,见他眼中闪耀着的那股疼惜和柔暖,也不想去追究他是如何得知的了。她低头一笑,抬脚碾了碾那地上枯黄的落叶,任由那沙沙作响在两人之间来去徘徊,许久,才仿佛自言自语道:“都是些烂谷子的事了,如今拿出来说,只怕大王听了觉得矫情吧。”
唐栖梧哪里会觉得矫情,他是真真实实心疼眼前这女子了,连忙解释道:“本王从未如此想过,你年幼便懂了丧母之痛,又寄人篱下多年,本王听了你的故事,只觉心疼。”
本是一句说笑,韩流双可没想过唐栖梧会这样认真答她的话,反而愣愣看着唐栖梧,说不出话来。那话中“心疼”二字,像是魔咒般,牢牢抓住了她的心。
唐栖梧见她呆呆的,怕她不信,便继续道:“本王也是儿时便没了母后,说来也许是会懂些你的心情的。只是你身世不好,应当是比本王更加痛苦些吧。”
韩流双知道,没有人会愿意在别人面前揭起自己的伤疤,唐栖梧说起自己的儿时往事,怕是真的心疼了……也说不定。她看他的眼光,放的那样柔情,如盈盈的秋水一般,倘徉着胸怀。
一片黄叶落在唐栖梧头上,韩流双稍稍踮起脚替他摘了下来。
“那时候,臣女日日在真毒堂中哭泣,对着那些虫蛇们发誓,长大后一定要报仇,如今真的大了,却没有那么想报仇了,只是有时候想起这些旧事,心中还是恨恨的。”韩流双把叶轻轻抛开,顿时来了一阵风,那叶在空中旋转几番,才落了地。
唐栖梧见她心结慢慢开了,也说起自己来:“本王儿时看母后被宫中歹人害死,也曾暗自立言要把那群畜生千刀万剐,后来做了大王,见那群人已经老的老死的死了,心中却一片释然,不想再去刁难他们。”
“大王比我厉害,我如今每每见了韩汀余,还是不能做到心如水止。不过此刻想来,他确然是那群人中最好的一个了。”韩流双笑道。
唐栖梧注意到,韩流双话语间,似乎已经放开了君臣之别,已不再自称“臣女”,而是“我”了。是啊,君与臣,在这些亲情、仇恨面前,在这段同病相怜的时光里,还算的上什么呢?
他道:“韩姑娘,本王……我日后与你之间不再君臣相称了吧,可好?”还没等韩流双回答,他又说到:“我日后便唤你双儿。你唤我……”唐栖梧脑中想了几个称谓,个个觉得不妥,一时停了话语。
韩流双却突然发声接到:“唐兄。如何?”
唐栖梧听完一诧,实在没想到韩流双这么容易就接受了这个提议,还以为她会以君臣之礼又推脱半天,现在她这般从容,应是懂了自己心中所想吧。他微微一笑,应到:“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