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明远的眼神软了下来,眼神有些闪躲,小云的手即将挨上他的那一刻,他膝行着后退了一步。
“明远,你……”小云有些震惊他会拒绝自己的触摸。
毕明远的语气中满是沧桑,眼神也闪闪躲躲,“小云,我身上藏,别……别弄脏了你。”说完苦笑了一下,小云的眼泪霎时间便下来了。
看到这种场面的纪沉鱼心像是被攥了一下,鼻子也是跟着一酸,觉得眼泪这就要下来了。
“明远,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情?”小云啜泣着说出这几句话。
“如果他待你好也就罢了,可是他还打你,我……我不能咽下这口气!”毕明远挣脱开了小云拉着他的手,决绝的说。
纪沉鱼上前一步,攥着小云的左手,顺势撩开小云右臂的袖子,原本白嫩的手臂上一道道红肿的伤痕,触目惊心。
小云却一副痛苦的表情,从纪沉鱼的手中把自己的左臂抽了出来。纪沉鱼却看出了端倪,眼疾手快之下把小云左臂的袖子也撩开了,更是一片红肿的伤痕,一道道像是被鞭子抽打过后的痕迹,纵横交错着,无不触目惊心的展示着这个身体的主人所受到的伤害。
纪沉鱼:“对不起,弄疼你了吧?”
纪沉鱼的心中一软,生在王公贵族家的她虽然不少见到主人家惩罚奴仆的情况,但是小妾再怎么说也比奴仆尊贵一些,也算得上是半个主子,何况小云之前还是一个同自己一样娇生惯养长大的姑娘,一朝沦为他人妾室已然是对她自尊心毁灭性一般的打击,还要受到这种皮肉之苦,更让纪沉鱼觉得很是心疼这个姑娘,女子的命运未免太过于柔弱了些,前半生要依靠着父亲和丈夫,后半生要依靠着儿子,这种日子简直让人太过窒息了些。
纪沉鱼甚至产生了些自危的心情,如果有朝一日自己的父亲官场失利,如果有朝一日自己所爱之人抛弃自己,如果有朝一日自己所嫁非人,如果有朝一日自己子女不孝,自己是不是也要经历类似于小云,甚至比小云更凄苦的命运?
小云却倔强的摇摇头,“对于我而言,比起身体上的痛苦尚且可以承受,但我更不想让别人知道……知道我现在过得是这样不堪的日子。”说着抿了抿自己那并无什么血色的薄唇,苍白瘦弱的面颊之上流露出了倔强的神情。随后看向殷宁鹤,对他说道:“明远会动手杀人,都是我教唆的,是被我蛊惑了的,我明知道他对我一片痴情,所以故意对他说如果李公子死了,我就与他远走高飞,教唆他去杀了李公子,而且是越快越好,如果有罪,也是我的罪责,请大人放过他吧,他是无辜的。”
毕明远急了,急冲冲的对殷宁鹤说:“大人,您别听她胡说,这事就是我一人做的,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小云看向毕明远,眼神中满是讳莫如深的神情:“我求你了,你不要这样,你还要继续走你的仕途,你文章写得那么好,只是时运不济罢了,总有一日会出人头地的。”小云的泪滴又吧嗒吧嗒的掉了下来,“倒是考取了功名,再寻一个好人家的姑娘。”
没想到殷宁鹤却说:“刚刚毕明远都交代了,这事与你无关。”
见小云还要在说些什么的样子,殷宁鹤打断了她,不怒自威的说道:“好了,这事与你无关,叫你来只是见你旧时情人的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小云有些不可思议的样子,震惊的看向殷宁鹤,“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殷宁鹤:“意思就是说毕明远的杀人事实已经坐实,今日之后他就要收押在这大理寺的监牢里,不允许任何人的探视,只等待秋后问斩。”
小云像是被抽取了浑身力气一般,瘫软在地,喃喃自语道:“不……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明远是要考取功名做大官的人,他怎么可能杀人?这不可能!我们……我们还要一起在下渚湖旁定居,盖一栋小房子,生好多好多的孩子呢……”小云却突然像是在绝望之中抓住了什么稻草一般,泪眼婆娑的又看向殷宁鹤:“这位大人,我求求你了,我已经是个不干净的人了,如果明远死了,我一个人也不想再活在这个世界珊上了,我求你,我求你就让我替明远顶罪,让我替他给人家偿命好不好?”
殷宁鹤却没有离他这茬。
纪沉鱼忙上前要扶起她来,却被小云一把甩开了。
“诶!”纪沉鱼被她给甩了一个踉跄,摇摇欲坠之时被身后的殷宁鹤稳稳的接住了。
“小云,你不要胡闹了,人是我杀的,你替我去死算什么事。我不在你也要给我好好的活,你要替我好好的活!”毕明远的语气很是坚定。
毕明远听说这个消息之后却不意外,只是苦笑着点点头,还要安慰着此刻已经哭成泪人的小云:“别哭,为我你不值得这样哭。”但说着说着毕明远的语气也哽咽了起来,他用袖子擦拭了眼角的泪痕,此刻已经没了刚才的叫嚣语气,只剩下沙哑的嗓音,无力的安慰:“别哭,别哭。”
可虽然他这么说着,但却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眼瞧着这一对苦命鸳鸯就这么哭成了泪人,纪沉鱼的心中也是怪不好受的,却又感觉到了身旁有人在轻轻触碰自己的胳膊。
纪沉鱼一转头,原来是殷宁鹤。
殷宁鹤:“我们走,给他们留一点时间单独相处。”
纪沉鱼瞬间便明白了殷宁鹤的意思,轻手轻脚的走出了监牢的大门,重见阳光的那一刻,纪沉鱼觉得眼前一阵刺痛,用手挡住了直射的阳光,原来在黑暗的环境之中呆久了,临近黄昏的阳光也会让人感到如此刺眼,但比起刺眼的阳光更让纪沉鱼不适的是身后传来的女子哀泣的哭泣声。
原本在纪沉鱼和殷宁鹤二人仍旧在监牢之中的时候,小云姑娘还在压抑克制着自己的哭声,可现在只剩下她与毕明远的时候,哭声由啜泣转变成了嚎啕大哭,更让纪沉鱼心中不好受了。
纪沉鱼几次三番的想要问殷宁鹤,难道毕明远就一定要受到惩罚吗,明明他杀的那些人都是死有余辜,尤其是那个不知破坏了多少人美满家庭的人牙子,还有这李公子也不是什么好人。但纪沉鱼这话都嘴边上了,却又几次三番的咽了下去,纪沉鱼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杀人偿命,这本就是千古以来的法则。因此自己也就没有理由去要求殷宁鹤为这一对苦命鸳鸯行什么便利。
或许这就是人各有命吧,纪沉鱼长叹一声,抬头望了望天,决定不再想这些糟心的事情。
却又听到殷宁鹤的轻笑声,“沉鱼姑娘是不是在为小云担忧?”
纪沉鱼点了点头,但又担心殷宁鹤误会,于是立刻说道:“我只是为小云的命运感慨而已,等李府知道了李公子是小云的青梅竹马给杀害的,还不知要怎么对待小云呢,可是她一个孤女,在王城之中又无依无靠的,未来还真是堪忧呢。”
殷宁鹤却又说道:“那依沉鱼姑娘的意思,是不是要我从轻处罚毕明远?”
纪沉鱼面色有些犹豫,这也是她刚刚一直在想的,从法理来看,毕明远连杀两人,杀人偿命是再合理的不过的,可是从情理而言,这两个被杀的人又都是死有余辜的,况且小云姑娘又这么可怜……两种想法在纪沉鱼的心中不停纠结,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件事到底要不要从轻发落,再说了,即便自己恳求殷宁鹤从轻发落,他向来的名声是铁面无私的,又真的会为自己的求情而原谅毕明远吗?
想到这里,纪沉鱼抿紧了嘴唇,脸上满是迷茫的眼神,摇了摇头。
殷宁鹤却在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说道:“我明白你心里所纠结的。曾经我第一次处理案件的时候,也曾面临和你一样的选择,那时候我奉命调查一起盗窃案,但是结果却是小偷是一群小孩。”
纪沉鱼:“那殷大人您是如何抉择的呢?”
殷宁鹤的心中回想起了上一世自己成立了侦探工作室之后,第一次接到大生意的场景:
沈言春:“这……这怎么会是这样。”沈言春有些不敢相信这个偷窃了不少大富豪的盗窃组织居然全部是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儿,最大的不过十五六,而最小的竟然只有四岁。
殷宁鹤也似乎是被眼前的场景给震慑住了,只有顾红,还保持着镇定的表情。
顾红踩着八厘米的高跟鞋,一身皮衣,披散着烫得精致的大波浪,拎起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小孩儿,一双朱唇轻启:“说!是谁指使你们的?”
那小孩儿一身脏兮兮的衣服,不仅衣服脏兮兮,就连脸也好像许久没有洗过一样,一头乱糟糟的短发,仔细一看才知道这孩子不是个男孩,是个剪了短发的女孩子,与画着精致妆容的顾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小女孩的脖子一梗,倔强的说:“我不知道!”
顾红冷笑一声,把她丢在地上,“不知道?”
“顾红!”殷宁鹤皱了皱眉,对她这么直接把小孩扔在地上的行为有些不满。
“殷大少,别在这菩萨心肠了,这些孩子哪是孩子呀,是江洋大盗,他们偷窃的东西值多少你知不知道?”说着顾红伸出四根手指,“值这个数!你明不明白这是什么概念,就是咱们几个加起来,挣上八百辈子也挣不到的,你还把他们当孩子?”
顾红冷笑一声,“你放心吧,拿出我看家的本领来审讯这一群小兔崽子,不出三日,就能把他们销赃的渠道一并找出来,到时候把这贼窝彻底捣的干干净净!”
沈言春有些犹豫:“红姐,咱们这么做,不会得罪背后的势力吧。”这么大的黑产业背后不可能没有某个势力在支撑,就这几个小孩,如果不是受人指使,能想出做这种事的话,那也太厉害了,现在还是个小孩,等长大了不得成为什么人呢。而且沈言春也是见识过顾红所说的看家的本领,让他一个堂堂七尺男儿都觉得背后发麻,何况要用在这群小孩的身上呢。
殷宁鹤别过头去,“不管怎么说,你也不能拿出对待成年人的手段对待他们。”说完殷宁鹤对着这一群小孩之中年纪最大的那个说:“你总不会想让你自己和弟弟妹妹们一辈子干这种勾当吧,你看他们的岁数还小,正是要上学的年纪,上了学,学了本领,安安稳稳的过好一生不好吗?”殷宁鹤看了看他衣服上的血渍,有的已经呈现出来深褐色,看起来不是新近弄上去的,于是继续说道:“一辈子踩在刀尖上生活,即使现在是毫发无损,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俗语,叫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那小孩的眼神动了动,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环顾了四周片刻,犹豫了片刻又憋了回去。
“嘿,你这小孩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那时候的沈言春还是一个暴脾气,作势就要上去教育教育这孩子。
没想到那孩子白了一眼沈言春,冷冷的说道:“你以为我不想过正常人的日子,可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不继续替他干下去的话,会没命的。”
“他?”殷宁鹤敏锐的捕捉到了重点,“他是谁?”
小孩用手擦了一下鼻涕,“我劝你们别这么大好奇心了,从前也有人发现过我们,可是很快就被他给杀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但别多管闲事了,小心你自己的小命不保。”
……
“殷大人?”纪沉鱼见殷宁鹤陷入了沉思当中,不禁小声的叫他。
“殷大人,后来呢,后来你是怎么处决那群小孩的?”纪沉鱼在心中暗暗的想,一群小孩子如果能犯下盗窃的罪名,那或许背后是有人指使的。
果不其然,殷宁鹤缓缓的说道:“那群小孩子是受了背后的黑恶势力指使,那势力的老大表面上是个面慈心善的富豪,经常会资助和收养无家可归的孤儿,但实际上却把这些孩子囚禁起来,让他们去实施盗窃,自己躲在背后坐享其成,如果有孩子不同意帮他盗窃就会被一顿毒打,曾经也有几个孩子就这么被活生生的打死了,后来剩下的这么小孩就只好不停的帮他做不法的勾当,直到被我们发现。”
纪沉鱼长大了嘴巴,“那……那后来呢?这些孩子根本就是无辜的呀,虽然盗窃这件事是他们做的,可是孩子是受人指使,即便是有罪,也应该归在指使那人身上。”纪沉鱼觉得这件事半点不能怪罪到那些可怜的孩子身上,反而朝廷还得在事后料理好这些孩子的去处,不然很快这些没有生存能力的孤儿又会被心存歹意的人利用。
殷宁鹤:“后来这群小孩告诉我们曾经也有人想把他们救出这水火之中,但都被他们背后有势力的那个人给暗害了。”
纪沉鱼感觉自己的心沉了下去,好像与这些素未相识的小朋友紧密联系在了一起,于是一双好奇的眼神盯着殷宁鹤,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殷宁鹤说道:“不过我们也没有放弃,还是决定要找出他们背后的罪魁祸首,不然这些小孩永远不能逃离他的魔爪。”
“找到了吗?”
殷宁鹤摇摇头,“我们在找那人的时候也受到了不少的阻挠,包括许多的死亡威胁,但好在也是命大,都没什么事,后来逼的那人没办法了,说如果我们不对外公布他的身份,那么他就同意放弃自己经营多年的让孩子去偷窃的这个勾当,但如果我们继续追查下去的话,不仅我们的小命不保,就连那些孩子也要一并被残忍杀害。”
纪沉鱼听了觉得有些来气,“那就这么放过那个坏人了吗?”如果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便放过了为非作歹的人,不让他受到一星半点的惩罚,纪沉鱼总是觉得心中憋闷,于是期盼殷宁鹤接下来所讲的事情会发生什么两级反转。
没想到殷宁鹤只是淡然的点了点头,轻叹一声说:“如果只是我们自己的性命,倒也还好,但还有几十个生命才刚刚开始的小孩子,不能就这么冒险,后来那人确实还算守信,没再做让小孩去偷窃的事情,只是在别的地方生意做得还是风生水起,也没再露出其他的把柄,自然也就没人能把他从高位给拉下来,至今或许还富贵又体面的活着,受到大家的称颂。至于那些小孩,现在的境遇应该与以往大相径庭了,被救出来之后我们找到了一家愿意收养他们的地方,虽然有个别的小孩养成了爱撒谎爱偷东西的习惯,但是没几年之后就通通板正过来了,也算是这件事里面唯一值得欣慰的地方。”
纪沉鱼这时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这下她听明白了,这群小孩就是在法理之中所得到的那一份情理,原来殷宁鹤也不像是传闻中的那样不近人情,反而比其他人想得更通透,倒是殷宁鹤讲给自己听的这个故事中的那个坏人富商到底是谁,让纪沉鱼有些好奇,什么人这么猖狂,却还能身居高位,不过纪沉鱼转念一想,这事与自己也无太大的关系,与其是好奇这种陈年旧事,还不如关心关心眼前的事情,于是她试探着开口问道:“那毕明远这件事……”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毕竟即便是在追寻自己所爱之人的过程中遇到了重重阻挠,但与那些被迫要去偷窃的小孩不同,毕明远其实是有其他选择的,未必一定要杀人才能解决问题,杀人只是让他自己觉得复仇了,可也导致了现在小云为他杀人而痛心不已,一样是毁了他们之间的幸福。”
纪沉鱼点了点头,殷宁鹤说的有道理,其实如果最初不是毕明远在爱情面前犹犹豫豫的,或许现在的小云已经是他的夫人了,即使小云父亲的生意败落,也还能依靠着女婿一家,起码慢慢还清债务,不至于老两口被债主活活逼死,而小云也就不会被卖到王城来。
纪沉鱼的心中想了许多的如果,但转念一想,这人世间最可惜的事情,不正是可惜没有如果吗。
“那殷大人您觉得,要怎么样判这毕明远?”纪沉鱼的心中既希望能给他一个教训,又不希望这个教训太重,重到也要搭上小云的一生幸福。
“去做上十年的劳工,磨砺磨砺他的心智吧,如此冲动对他自己也不见得是件好事。”殷宁鹤淡淡的说,说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对一旁的小石说道:“代我去告诉老李头一声,他侄子既然已经死了,想来放了李公子的小妾归家去也是无伤大雅,就说我已经替他办了,让他把小云姑娘的卖身契也一并拿过来,回来之后再把小云带到厨房去。”
小石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殷宁鹤这是又要干啥,于是楞在了原地,让他去跟老李头说小云已经被放走了他能理解,毕竟如果李家知道了杀死李公子的人是谁之后一定不会放过小云的,但是让带小云去大理寺的厨房,小石这就不能理解了。
“愣这干嘛?大理寺还不至于支不出一个人的饭钱来,让小云姑娘在厨房寻个工作,月月能领些银钱,如果她愿意等毕明远,就在大理寺一边工作一边等,如果她不愿等,那就让她自己攒够了路上的盘缠,去留全由着她自己。”
这下不仅小石乐颠颠的领命而去了,就连纪沉鱼的心情也觉得明媚了几分,这下不用担心小云姑娘无家可归了,于是她满是崇敬的眼神看向殷宁鹤:“没想到殷大人还有如此柔情一面。”
殷宁鹤见她这样盯着自己,没由来的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前世今生,见过这种崇拜的眼神太多了,可唯独纪沉鱼这目光,却让他情不自禁的红了耳朵。
他轻咳一声,掩饰了自己的尴尬,悠然踱步着离开了。
“诶,殷大人您怎么走了?”纪沉鱼快步倒着自己不算短的腿,可还是有些费力的才能追的上殷宁鹤的步伐,心想他走这么快干什么。
“自然是去准备行装,明日一早我们就要出发去威山。”殷宁鹤头也不回的走了,不像是走,倒像是逃离这个气氛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