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沉鱼躺在客栈的床上,无聊的盯着已经有些发黄发绣的屋顶,但这已经是整个威山镇境内环境最好的客栈中的天字号房间了,纪沉鱼从左看到右,又从上看到下,好在,虽然环境不是奢华的装修,但是还好收拾的还算整洁,这也是他们这一路上所秉承着的住店标准。
昨夜他们一行三人去放了花灯,而后又去酒肆吃了酒,最后以赵开喝了个烂醉,像一摊稀泥一样摊在了当街收场。
纪沉鱼昨夜也是把自己喝了个迷迷糊糊,纪沉鱼自诩自己也是个惯常喝酒的,因为从小跟着父亲长大的原因,所以比起其他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姑娘而言见识的更多,父亲有饭局或是酒局的时候也常常带着她前去,还是个黄口小儿的时候就常常用箸蘸了清酒逗弄着她玩,因此纪沉鱼的酒量起码在富家小姐当中这酒量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
但没想到的是这里的酒与纪沉鱼在宴会等一众活动上喝的清酒不同,这里的酒多为浑酒,采用的是糯米或是黄米酿制,酒态呈浑浊状,故名。因其压榨之时,采用相对稀疏的过滤纸过滤,于是酒醪中的相对细微的白色发酵物随其酒液渗透下来,这样采集而成的便是浊酒。让它沉静几小时,这些细微白色发酵物会再次沉淀下来。这浊酒不仅仅是酒态浑浊,而且刚刚入口之时还觉察不出什么,甚至觉得这酒没有什么酒劲,只是随着时间流转过后酒劲才会上来。
赵开便是如此,最开始觉得这酒如同果水一般,豪饮了一通,酒劲上来之后却半分气力都没有了,别说如常的行走了,就是让他醒过来都费劲,最后要不是殷宁鹤将他抗走的,恐怕现在赵开还得在大街之上像一具尸体一般的躺着呢。
想到殷宁鹤,纪沉鱼一偏头,便看到了在床边打地铺的殷宁鹤,此刻仍旧是一副安然的睡相,谁能想到被别人称作为活阎王的名捕神探睡着之后的样子竟然如此的乖。
纪沉鱼看着外面的天光,只是朦朦胧胧之间有一丝的光线,似乎还是五更的时辰,透过这一点点光线,纪沉鱼看到殷宁鹤的紧闭着双眼,一双薄唇也轻轻的抿了起来,不过最吸引纪沉鱼的目光的还是殷宁鹤长长的睫毛,以往纪沉鱼并未注意到原来他的眼睫毛竟然这样的长,从这个角度来看甚至比许多姑娘的还要长,随着他呼吸的频率轻微的颤抖着。
纪沉鱼的目光再往上抬,就是昨日留下来的小兔子正端端正正的摆在了一旁。
纪沉鱼昨日也喝了许多的浊酒,虽然比不上殷宁鹤一直保持着清醒的状态,但总归是好过已经当街昏睡成了只死猪一般的赵开,晕晕乎乎的回到了客栈之后纪沉鱼是倒头就睡,全然没顾得上其实自己是和殷宁鹤同屋而睡的,纪沉鱼看着正在打着地铺的殷宁鹤,一边心想着殷宁鹤还真是个君子,一边努力的回忆着自己昨天醉酒到失去意识之前有没有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
回忆了半天,可还是一点思绪都没有,纪沉鱼又看了看外面的天光,明明宿醉之人都会醒的很晚,自己这也不知是为什么,竟然这么早就醒了,她轻轻的翻了个身,背过身去对着殷宁鹤,就听到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似乎是殷宁鹤被自己翻身这一下吵醒了。
殷宁鹤轻声的试探着:“醒了吗?”
纪沉鱼这也算是第一次与陌生人同屋而居,从小到大除了自己的贴身侍女兰佩之外再无旁人,何况殷宁鹤还是个男人,男未婚女未嫁的竟然同住一屋,若不是因为有任务在身纪沉鱼是断然不可能接受的。
来的路上纪沉鱼也一直在寻思着盗号死后同屋而居会如何如何尴尬,但昨日的宿醉也未见的就是一件或许会让自己口出什么不该说的话的坏事,反而还规避了第一次同屋而居之时的尴尬。
听到殷宁鹤这么轻声的问自己,纪沉鱼也是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应答,不管怎么应答都觉得有些尴尬的样子,因此纪沉鱼并未回应殷宁鹤。
过了片刻,纪沉鱼又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殷宁鹤已经起身了。
纪沉鱼紧闭着目光,但仍旧感觉到殷宁鹤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纪沉鱼赶忙屏住自己的呼吸,生怕自己因为紧张而变得急促的呼吸会让殷宁鹤发现自己是在装睡。那可就比直接回答殷宁鹤自己已经睡醒了要尴尬十倍百倍了。
但好在殷宁鹤只是看了看自己一样,随后便传来了轻手轻脚的脚步声,再然后就是轻轻的一声关门的声音。
原来他出去了,纪沉鱼长舒一口气,本想立刻的睁眼转过身来,可是想着万一殷宁鹤并未走出这个房间呢,不也还是一样会被当场撞破自己其实是在躲避跟他对话而装睡的吗,纪沉鱼决定再闭上一会儿的眼睛。
可是这眼睛闭着,困意却不知不觉的向着纪沉鱼袭来。
等到纪沉鱼再次睁开眼睛悠悠转醒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了。
纪沉鱼下意识的转过头来看向殷宁鹤原本在打地铺的地方,被子和褥子都已经消失不见了,纪沉鱼再一感觉,发现自己的脚下的位置有些许的拥挤感,原来是殷宁鹤把用来打地铺的被子和褥子通通都叠放好了放在了床上。
纪沉鱼出神的看了看这两个叠的方方正正的被子和褥子,心想着这殷宁鹤是什么时候进来叠的被褥的,自己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明明刚才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精神奕奕,怎么装睡着装睡着就莫名其妙的睡过去了。
纪沉鱼简单的收拾打扮好了自己,走出房门,决定去客栈的一层大堂处寻找些吃的来,就在她走下楼梯的时候,正巧便碰到了殷宁鹤从楼梯下走了上来。
此刻的殷宁鹤倒不是往常一袭黑衣的装扮的,换了身粗布的短衫,虽然是粗布,但是绣工依旧是十分精致,殷宁鹤的浑身正散发着热气,在这个烈日炎炎的夏日更显得火热了几分,纪沉鱼见他额头上也是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
殷宁鹤朗声说道:“昨日也算是折腾了一整天,今早没有叫你,我刚刚去这客栈的后院练了练拳,活动活动,原本想着这就上去叫你起床呢,你还没有吃早饭吧,我已经吩咐了这个客栈的小二,给你温了一碗粥。”说着还扬了扬拿在手中的小碗,纪沉鱼这才注意到殷宁鹤锻炼完身体之后还想着给自己带上一碗粥来。
而殷宁鹤这边说着说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番的说道:“哦对了,昨日那个姓马的善人你可还记得?”
姓马的善人,纪沉鱼的脑海之中回想起了昨天在茶汤会上坐在他们左手边的那个大胡子,轮到他去募捐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我马某人怎样怎么样的,具体那人说了什么纪沉鱼一时间想不起来了,但还是清晰的记住了这个大胡子姓马。
于是纪沉鱼点了点头,问:“怎么了吗?”
那人确实有些奇奇怪怪的,而且纪沉鱼也记得昨日自己发现了这个姓马的大胡子善人的胡子根本就是粘上去的,但是昨天又是去放花灯又是去酒肆的,后来纪沉鱼便把这一茬给忘记了。
殷宁鹤这么一说,她才回想起来这个奇怪的马善人。难道殷宁鹤也觉得这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殷宁鹤回答道:“这一位是威山这里的镖总,今早特地来客栈拜访咱们。”
纪沉鱼:“那我先在大堂等好了。”纪沉鱼愣了片刻,回答道。
殷宁鹤却笑了,说道:“不用避讳,我的意思是让你同我一起见这位马镖总。”
……
纪沉鱼这边不紧不慢的喝着那一碗温温热热的粥,一边问道:“为什么这位马镖总要来拜访?还有这镖总是……”
殷宁鹤倚着架子床的立柱边上站着,双手抱胸,娓娓道来:“这镖总就是镖局除了老板之外最有话语权的一个人,也是功夫最高的镖师。镖局保镖主要有水路和陆路。镖师上路,不但要会武功,还必须懂得江湖上的唇典,即行话,以便同劫镖的绿林人物打交道。走镖时,如果发现路间摆着荆棘条子,必须作好准备和劫路人见面。如果攀上交情渊源,彼此认同一家,便可顺利通过。否则只好凭武艺高低。”
纪沉鱼咽下口中的粥,点了点头,看来昨天遇到的那位大胡子还真是不简单的人物。
就听得殷宁鹤继续说道:“马镖总所在的这个镖局我之前倒是有所耳闻过,这各地的镖局要想做起来多赖于江湖上有强盗才能生存,而且同江湖上关系密切。一些受官府注意的江湖游侠,进城后若住在镖局,官府是不能缉拿的。一来因为镖局势力大,二来镖局往往都有靠山。不过马镖总的镖局……”
殷宁鹤顿了顿,继续说道:“既然开在了这威山,要想寻求到官府的靠山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殷宁鹤没有点透这句话的意思,但纪沉鱼的一双大眼睛咕噜噜的一转,便明白了殷宁鹤的意思,像威山这种三不管的地方,官府的官吏们不管势力大小,都是不想跟这里沾染上半点的关系的,更别提什么要庇护这里的镖局了,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与威山上的那一群土匪有些渊源……
纪沉鱼点点头,示意殷宁鹤继续说下去。
殷宁鹤说道:“这镖局受人钱财,凭暨功夫。按走镖这一趟录的脚程远近、货物所值取不同的镖利,商定后签订镖单,同时也会在镖单注明起运地点、商号、货物名称、数量、镖利多寡等,由托付运镖的人与走这一趟镖的镖师各盖图书。护送到指定地点、商号后取得镖利。走镖通常有总镖头或是经验老道独当一面的镖头押镖,拿着接收镖物的清单,再带上官府开的通行证--遇到关口的时候,拿出通行证给官兵小吏们看一下。当然了,为了避免官府的纠缠,镖师有时也会顺手就塞给他们一些银两。”
殷宁鹤这边说着,纪沉鱼也没闲着,温热到稍稍有些烫口的粥也一直在往嘴里送。
这一碗粥下肚之后,便也听得房门口传来咚、咚、咚的声音。
“鄙人马某,威山镖局总镖师求见。”随着这咚咚咚声音一起的声音,还有一个男人粗犷的声音。
殷宁鹤:“进来吧。”殷宁鹤说着从半倚在架子床的姿势起来,朝着门口的方向走了两步,纪沉鱼也赶忙放下了手中的碗筷,用帕子擦了擦,恢复了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
“郑老爷好心肠,昨日茶汤会上也真是让马某佩服。”
“哪里,哪里,比不上你们年年都有这份善心的。”
“嗐,不过是些小数目,与郑老爷您相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这不过是早年间借了家族的势了,白手起家的才让真正让人心生敬佩。”
二人一阵寒暄,殷宁鹤对着马镖头用了一个请的手势,将他带到纪沉鱼正坐着的茶几旁坐下,直到这一会儿那马镖头这才注意到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旁的纪沉鱼。
马镖头:“这位难道就是尊夫人吗?尊夫人长得可真漂亮!”他这话确乎比刚才寒暄的时候要更真诚一些,原本他还以为这一位是个美妾的身份,都说娶妻娶贤,纳妾才纳色呢,也有不少男人出门在外做生意的时候会带上美妾,可是带上糟糠之妻的却并不多,没想到这人是艳福不浅,娶到这么个貌美的妻子。
殷宁鹤笑了笑,说道:“正是我夫人纪氏。这次到威山来也不为别的,就是带夫人出来散散心,王城那地方虽然繁华些,但是与这里……”殷宁鹤说着目光朝着窗外看去,从这里还能看到威河,只是昨日放的那些花灯都已经无影无踪了。
听到殷宁鹤这么说,纪沉鱼的心中虽然早有准备会在陌生人面前这样介绍自己,可还是忍不住面上一红。
殷宁鹤面色上的笑意更深了一些;“但是王城总归比不上这里山清水秀,我夫人身体不那么好,我这一直犯愁带她到哪里来调养调养身体呢,之前也寻了不少的地方都没有什么用,这不是也奇了,夫人一到这里便觉得心情大好,我也就索性带夫人在这里多住几日!”
纪沉鱼听到他说自己一来到这里便觉得心情大好,也配合着点了点头。
马镖头似乎来了兴趣,说道:“哦?看来郑大人还要在这里久居了?”
殷宁鹤:“久居谈不上,小住一段时间罢了,这不这几天还想着寻个熟悉这当地的人,买个宅子下来,即便是过几天生意上有事要离开一段时间,在这有处宅子,随时回来也方便些。”
马镖头一拍自己的胸脯子,说道:“诶,你放心买宅子这事包在我身上就行。”这马镖头倒是豪爽,这话一出口,不管是纪沉鱼,连殷宁鹤都是一愣。
纪沉鱼心想,说要买宅子这话怕不是殷宁鹤当做寒暄一样随口说的吧,威山镇的人不知道殷宁鹤来干什么的,纪沉鱼也能不知道吗?说什么养病或是做生意都是借口罢了,诏安莫驹才是正经的,有谁会为了招揽个人才而在当地置办个宅子呀。不过纪沉鱼又是转念一想,反正殷宁鹤有钱,这一路上的花销尚且不说了,昨日力压众人的捐款数额一点没见他有什么不舍得钱财的样子,可见这一点钱对殷宁鹤而言只是洒洒水而已,毫无回报的事情都做的这么云淡风轻,买一处偏僻地方的宅子又算什么,何况买下来虽然以后再也用不到了,可也是实打实的攥在手的东西。
见他表情僵硬了这一下,马镖头继续说道:“见昨日你这善举,我老马就交定你这个朋友了,你现在还不了解我,不过你随便到哪里打听打听我的,没有一个说我人品不好的。这威山镇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没我不熟悉的,每一户人家我也多多少少都有些交集的,找宅子这件事包我身上,我敢说你绝对找不到比我更让人放心的!”
马镖头顿了顿,又说道:“当然了我们这的人见识的都少,即便是有宅子要卖的,那也是多年的老宅了,赶不上你们王城有那么多又高又大的宅子,不过这老宅子都结识的很,而且盖的也考究,这两年新盖起来的房子反而不如老房子住起来舒适。”
马镖头说的信誓旦旦,可是坐在他对面的这一对“夫妇”却是各存小心思。
纪沉鱼趁着他说的慷慨激昂的时候便一直盯着他脸上的胡子看,可是今天这胡子却粘的牢牢的,丝毫不见昨日那翘起了个小边边的情况。
纪沉鱼都开始怀疑自己昨天是不是在大太阳底下坐这半天给自己热傻了而出现的幻觉了,现在看来要么就是这个马镖头贴胡子的技术太高了,这根根分明的胡子,说是假的谁也不信呀。再加上现在还是上午时分,没那么热,所以脸上也没有出汗,更不可能出现假胡子没有粘牢固的情况了。
殷宁鹤思索了片刻说:“这有什么信不过的,既然交这个朋友了,自然是无条件的信任,马镖头你随便去找,只要过了你这关的,我怎么都好说。”
说着殷宁鹤便起身,拿出一叠子银票塞到了马镖头的手中,便往他手中塞着,一边还说道:“这事交给你去办,不够的你再来找我,多的就当酬谢镖头了。”
两人又是一番推诿。
纪沉鱼在一旁冷静的看着,一时间也是不知该庆幸殷宁鹤不是个真正的商人,还是该替马镖头这诚心错付而心疼。这真正的商人哪会这么随随便便的就信任刚结识不久的人,就把能买下一处宅子还多的钱交给刚结识不久的人,也就是殷宁鹤财大气粗罢了。这马镖头也是,即便是费心找到了一处既静谧又好的地方,等到他们诏安了莫驹之后再来这个地方的可能性也不大了,买来也是空置着白白浪费,何况纪沉鱼一路上观察过这威山镇,房子都破破烂烂的大同小异的,没见到几个建筑是拿得出手的。
这两人推诿了一番,最终是以马镖头收下了殷宁鹤的银票为结尾,马镖头坐下之后这心中一阵盘算,这位自称是郑记米铺的掌柜的郑老爷似乎还是有功夫在身上的,以他的功夫而言要真的不想拿他的东西,又怎么会推诿不过呢,可是这几番下来,非但这东西毫发无损的塞到了他的手中,而且还觉察不出这人有什么内力在身上,要么就是根本不懂一点功夫,能塞到自己手中只是凑巧了罢了,要么就是一位功夫远远凌驾于自己之上的高手。
马镖头试探着开口:“看郑老爷这身形,可是对武功感兴趣呀?”
殷宁鹤笑了笑说道:“在马镖头面前谈什么对武功感兴趣岂不是关公门前耍大刀?幼时家父也为我聘请了不少的教头师傅,只是吃不了苦便都一一辞退了。”殷宁鹤话外的意思就是自己丝毫没什么功夫在身上的。
马镖头见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于是换了个话题:“昨日的茶汤会上听说郑老爷有兴趣把生意开到我们这里?”
殷宁鹤点点头,就听得马镖头继续问道:“那不知郑老爷对我们这里的状况可否了解?”
殷宁鹤假装着一副不太了解的样子说:“你们这能有什么状况?”
马镖头的语气有些惊诧了:“山匪的事情郑老爷未曾听闻?”
殷宁鹤:“那不都是数十年之前的事情了吗,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纪沉鱼注意到了马镖头的眉头轻轻的皱了一皱,但又转瞬即逝。
马镖头说道:“郑老爷您有所不知了,现在这威山上还有一群山匪,专以劫富济贫为生,郑老爷若是想到这里来做生意,恐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