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军把柳海洋、小乌龟从北京招了回来参加总经理办公会议。这次会议唯一的主题就是根据南方集团审计报告显示出的亏损问题,对南方集团的经营策略作进一步的调整,具体步骤是:进一步压缩机构,精简人员,实现减员增效的目标。进一步收缩经营规模,把所有长期投资尽快变现,回笼的资金全部投入到短平快的贸易项目中去。
参加会议的有概念中的领导班子成员,即钱军、柳海洋、小乌龟、裴国光和郜天明。会议一开始,钱军依据审计报告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们,南方集团严重亏损,如果不抓紧进行企业经营规模调整,业务重点转向,压缩管理成本,破产倒闭并不仅仅是噩梦。
柳海洋的脑子还留在那单做了一半的油料进口业务上,对钱军描绘的可怕前景似听非听,不但不紧张,反而在内心暗暗存了一丝等着看钱军为难的幸灾乐祸。小乌龟对这些问题已经没了兴趣,事到如今,南方集团再裁减谁对他来说都无所谓,因为他弄进来的人在第一波人事减员中就基本上全部下岗、内退或者放了长假,而且他自己铺垫的后路已经基本上完成,对钱军的意见不置可否。裴国光内心深处时时刻刻企望着副总经理的职位,对于钱军的任何意见都完全赞同、支持。郜天明就更不吱声了,他并不是名正言顺的领导班子成员,他参加班子会议的功能是做记录,会后写会议纪要。在这种状态下,与其说总经理会议是讨论研究问题,毋宁说这是钱军在向其他人通报自己的决策。
根据这次会议决议,南方集团再次下发了关于压缩机构,优化员工,减员增效的相关文件,又有十来个人被精简下岗。而这次精简下岗的人中,几乎包含了所有跑中原化纤业务的业务人员。与此同时,南方集团又调进了几个据钱军说是从外单位挖过来的业务精英。这些精英南方集团的人谁也不认识,谁也不知道来路。他们进来之后接手了南方集团的中原化纤倒包项目,发货、收款等等一应事项都靠他们奔波,这些人很少在南方集团露面,以至于进了南方集团半年之久,南方集团的上上下下居然没有几个人见过他们。
第二波改革之后,公司的员工包括钱军调进来的“业务精英”被一共只剩下了成十八个人,黄小船戏称这是十八棵青松。一次饭局上,裴国光说这次公司动的手术太大了,一下子砍掉了一多半人,一个中型企业变成了小企业。钱军说就这我还嫌人多呢,明年再刷下去一半才好。说这话的时候郜天明跟他们在一起喝酒,庆祝机构改革人员分流成功,当时都喝的血液里有了酒精味儿,郜天明插了一句:“要是只剩下姜总自己就更好了,啥也用不着干这一辈子就不愁吃喝了。”
钱军哈哈大笑,拍着郜天明的肩膀说:“还是老郜懂得我的心思,都走了才好,省得我还得挣钱养活他们。不过,老郜跟裴总监不能走,你们还得陪我说话呢,不然上了班就我一个人,可能会寂寞。”
裴国光跟郜天明互相看看,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把钱军这不着调的话当成醉话,一笑了之。这场酒喝得很痛快,很尽兴,钱军难得有了醉意,裴国光眼巴巴地看着他,那种表情很容易让人想起企求主人赏赐骨头的宠物狗。钱军知道他想要什么,哈哈一笑:“裴总监,什么事情都要讲究个机会,用兵术上的话说就是天时,你的天时还没有到,别急啊。”
裴国光咧咧嘴努力想做个笑模样儿,可那个表情任谁都难以分清是哭还是笑。
让裴国光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们喝酒的同时,他的天时已经悄然降临了。在一旁张罗伺候他们的李天来接到了电话,跑到一旁窃窃私语了一阵之后,跑回来又扒着钱军的耳朵窃窃私语起来,钱军喝得有点大了,听完李天来的话大声嚷嚷:“这还有什么犹豫的?报案啊,打110,找海关,不管哪个部门,能报案就报案。”
裴国光和郜天明听到要报案,都大吃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酒劲顿时变成了冷汗散发一空,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追问:“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钱军正要对他们说什么,李天来却把话截了过去:“没什么事,我们家进了小偷,门撬了,没丢什么,我老婆大惊小怪非让我回去。”
李天来跟钱军一样,人来了,家没来,一个人在滨海开发区耍光棍。李天来解释了两句,别人也不知道真假,李天来却扶了钱军起身:“姜总喝得有点多了,我先送他回去,你们慢慢喝。”
钱军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有了几分醉意,此时昏昏欲睡,任由李天来搀扶着离去,郜天明眼睁睁看着裴国光:“继续还是回家?”
裴国光端起剩下的残酒邀郜天明碰杯:“把这点喝完回家算了。”
于是郜天明跟裴国光把酒喝完,两个人朝外走,走到大门口分手的时候,裴国光突然问:“老郜,你觉得姜总这个人怎么样?”
郜天明让他猛然一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愣怔片刻反问:“你呢?你觉得怎么样?”
裴国光也没有回答:“钱总要让大洋马下岗。”
郜天明大惊:“为什么?不是人事改革已经搞完了吗?”
裴国光摇头:“可能她报销发票上面有什么问题让钱总抓住了把柄,具体情况我也说不清,反正钱总态度很坚决。”
郜天明听到这个消息之所以会大吃一惊,是因为大洋马是裴国光的学妹,从南方集团筹建时期就当南方集团的会计,这个女人身上那股左右逢源、长袖善舞的劲头让他烦,跟小乌龟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密关系也让他厌,可是平心而论,大洋马的业务能力还是不能不承认的,在大事上也算能够把持得住。况且,她是裴国光一手调进来,一手栽培起来的,钱军居然命裴国光让她下岗,这真是万万想不到的事情。
“你打算怎么办?”
裴国光无奈地摇头:“还能怎么办?照办吧。”
几天后,两个重大消息让郜天明再一次惊诧了:其一,柳海洋和小乌龟因为走私嫌疑被拘捕,北京分公司被查封,而他们进口的一船名为“油料”,实为柴油制成品的货物也被作为走私物品被海关查扣。其二,大洋马正式下岗,接替她工作的是一个由钱军亲自招聘的女高级会计师,根据这个女高级会计师跟钱军说话的口气分析,他们不是陌生人。
郜天明听到这两则消息大为讶异,隐隐感觉似乎有一种不祥之兆在预示着什么,可是他却又对这感觉看不清摸不着,就如有无数条毛毛虫在心里爬,闹得后脊梁骨指发麻,以至于整整两天寝食不安、茶饭不香。他想起了那天饭局上,钱军让李天来报案的情况,他断定,那天报的就是柳海洋到货的案子,显然,北京分公司的那摊事情,肯定一直处于钱军的有效监控之下。这个结果,让郜天明浑身发冷。
裴国光却大为不同,听到柳海洋跟小乌龟被拘捕以后,就象挨了鞭子的陀螺,不知道是紧张还是高兴激动,整天在公司转来转去忙个不停。更是张罗着要给钱军买房子,拉着钱军看了几处高级公寓,一再要求给钱军在滨海买一套二百多平方米的住宅:“姜总,这符合规定,买了房子以后可以参加房改,你只要交百分之三十的钱,房子产权就归你了。”
裴国光那副着急劲儿,简直比给他自己买房子还热衷、还积极、还激动。钱军心里明白,裴国光这是用实际行动催促自己赶紧提拔他。按照规定,像钱军这类在滨海特区任职的国企高官,可以在公司所在地购买一套房子,然后以房改的名义缴纳部分房款之后,享有房子的产权。一般来说,一百万一套的房子,国企高官实际上个人只花二十来万就能据为己有。这么大的便宜并不放在钱军眼里,他道貌岸然地拒绝了裴国光的盛情:“我在省城原来有房子,再买就违反国家规定了,再说了,目前南方集团的经济效益并不好,我怎么好再让集团负担我个人的购房压力呢?算了,以后再说吧。”
裴国光遭到拒绝,失落、沮丧之情溢于言表,随即又转化成了极为感动的感叹:“姜总的情操太高尚了,真是廉洁奉公的表率啊,那就不急,不急,我在在滨海好好看看,好房子多的是。”
裴国光做事情很周到,钱军拒绝为自己购买高档公寓的事情,让他编成了南方集团总经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段子在南方集团剩下的十几个人中到处传播,甚至传到了董事长、国资委刘副主任那里。
刘副主任给钱军来了电话,先是大大表扬了钱军能够廉洁奉公的高尚情操,接下来又暗示钱军提名裴国光为南方集团的副总经理。钱军却并不着急,他知道,诱饵拿在手里的时候诱惑力最大,一旦诱饵给了猎获物,即便如愿捕获了猎获物,诱饵却也就失去了作用。他还要再等等,再看看,看看这个裴国光到底能为他做到哪一步。花了二百万,把柳海洋和小乌龟统统送了进去,虽然成本有点高,可是钱军仍然把这当作一次成功的割喉,想起这件事情他就志得意满,暗暗赞叹自己的权谋之术已经炉火纯青。有几次,他甚至一时冲动,差点把其中的秘密向郜天明和裴国光说了出来,话到嘴边的关键时刻,他总算控制住了自己。有时候,成功的策划不能告诉别人,不能同别人分享,也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
国企高层的生活常态就是工资基本不动,吃喝基本靠供,烟酒基本靠送,老婆基本不用。有了这种优裕的生活条件,没事聚到一起吃喝玩乐就成了生活的常态,有的名目是接待,有的名目是应酬,有的名目是没有明目。今天晚上,钱军他们聚在一起吃喝表面上没有名目,其实谁心里都有数,那是庆贺柳海洋、小乌龟倒霉。
借着酒劲儿,钱军对裴国光说:“裴总监,来,咱哥俩好好喝一杯,今后南方集团就全靠咱哥们了,等到柳副总他们的结论下来,你的事就办,今天这酒也算是预祝你能成为我的好助手、好搭档。”
裴国光即将升任副总经理在南方集团已经是公开的秘密,钱军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说过这个话,他不能让别人在这方面抓他的把柄,他也不想过早地把对裴国光个人许下的诺言暴露在众人面前,因为他认为时机还不成熟,所谓的成熟是什么标准,他自己也说不明白,总觉得就这样让他当了副总经理有点太便宜他,他付出的成本还没有达到能当副总经理的程度。可是这个消息却仍然不胫而走,他也说不清是裴国光自己放的风,还是从省城那边刮过来的风,或者干脆就是职工根据种种迹象自己做的猜测,所以他在今天这个场合说这话的时候仍然没有提及副总经理这几个字。
裴国光赶紧站立起来,双手捧杯,小眼睛在眼镜片后面闪闪发光,激动不已地说:“谢谢姜总的信任和支持,没有姜总就没有南方集团的今天,我今后绝对跟着姜总为南方集团的发展壮大作出我的一切努力,先干为敬,我的一切都在酒里了。”说着一仰头就把杯里的酒咕嘟嘟全倒进了嗓子眼里。
钱军让服务员给每个人都斟满了酒,然后举杯祝酒:“这一杯为柳副总和小乌龟干了,祝他们的事情朝日有个结果,能够从轻处理。”
郜天明犹豫片刻,这杯酒他实在不想干,可是,最终还是端起了酒杯,在杯口抿了抿,算是应付过场。尽管柳海洋和小乌龟过去是他的对头,然而,今天他们落到这个下场,郜天明却有些不忍。
柳海洋和小乌龟的事情很快就有了结果,柳海洋因为走私数额巨大,被判刑五年。小乌龟因为态度好,而且没有直接参与走私活动,虽然是北京分公司的总经理,却不是法人代表,免予刑事责任。进口的油料被当作走私物品罚没拍卖。
当然,作为北京分公司的母公司南方集团也受到了调查,钱军对此事一推六二五,北京分公司虽然是南方集团的全资子公司,但是营业执照上登记的公司性质却是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独立承担法律责任,于是南方集团也就没有沾上一点荤腥责任,顺利摆脱了法律责任。
这档事情有如死水微澜,阵风刮过,便又风平浪静,南方集团虽然损失了二百多万,可是责任在柳海洋,与钱军无涉,钱军照样每天坐在他那间巨大的总经理办公室运筹帷幄,有了空闲照样打高尔夫、吃喝玩乐,日子过得逍遥自在。然而,任何一个人想天天如此逍遥也是不可能的,时不时地遇到点不随心、不如意的事情也是常情。这一天,钱军终于遇上了让他不如意,甚至可以说非常恼火的事情。
钱军跟每天一样,早上九点钟准时到了办公室,还没有坐稳,小乌龟就推门走了进来,看到他钱军有点惊讶,因为按照规矩,那两个保安肯定要事先通报之后,得到钱军批准他才可能进来,而这样无声无息地闯进门来,显然很不正常。小乌龟穿了一身藏蓝色西装,雪白的衬衣领子上系着一条紫红色的暗花领带,今天前来他显然专门修饰打扮了一下,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坚硬的四方下巴颏让人联想起钳工的榔头,稀疏的头发抹了发蜡,光滑如镜,苍蝇落到上面肯定得摔跟头。钱军注意到,这家伙不但没瘦反而胖了,不但没黑反而白了,可能是在看守所里捂的,这让钱军有些遗憾。
“来了?好好好。”钱军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多日不见的总经理助理打招呼。
小乌龟倒是神色自若,大嘴一咧说:“调查结束了,问题都明白了,该是谁的事就是谁的事,怎么样,听说我这段时间不在公司变化挺大啊。”
钱军只好作出一本正经介绍情况的样子,把公司机构改革和人员下岗分流的情况对他说了一遍,小乌龟说:“好好好,我也没啥事儿,今天就是来跟你打个招呼,我是回集团上班,还是下岗回家?你给个明确话。”
钱军字斟句酌:“尽管司法部门有了结论,免予追究你的刑事责任,但是,公司对你还是要有个结论。不管怎么说,这桩生意是你和柳海洋执意要做的,在具体的运作过程中,你也曾经帮柳海洋联系客户,雇用运输车辆等等,所以,经过总经理办公会讨论,并且报请了董事会批准,决定免去你总经理助理的职务,目前没有具体的工作安排,待岗。”待岗就是每天还要按时上下班,上班了以后没有什么工作让你干,每个月也只能领个基本生活费。
小乌龟站起身来,冷冷笑着:“好啊,无所谓,怎么办都行。”
钱军还以为他要告辞离去,本能地站起来送客,没成想小乌龟突然绕过隔开他们的大班台,冲到钱军跟前,抡圆了胳膊狠狠抽了钱军一个大耳光,第二个耳光抽过来的时候,钱军手疾眼快,缩头躲避,小乌龟的巴掌没有扇到他脸上,却狠狠拍在了他的后脑勺上,疼痛还没袭来,脑子却已经嗡嗡乱叫,仿佛突然间脑壳子里面装了一台老解放车的发动机。
“来人,快来人,啊……”
钱军担心小乌龟继续施暴,绕着大班台逃避,本能地抓起了大皮椅子要抵挡,无奈大皮转椅份量不轻,一下没抓得起来,反而把自己闪了个趔趄。
小乌龟却并没有追打施暴,堵住门口恶狠狠地说:“王八蛋,老子不跟你玩了,什么待岗免职,算他妈个狗屁,今天老子就是找你摔巴掌的,你他妈也太黑了,等着吧,柳海洋死不了,我也死不了,看看你先死还是我先死。”
说完之后,小乌龟转身离去,办公室的门被他摔得哐噹震响,宽大的办公室里余音袅袅,钱军惊魂稍定,马上想起了那两个雇来的保镖,拿起电话就拨办公室:“郜天明吗?李天来呢?”
郜天明说李天来不在,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钱军又问:“保安呢?”
郜天明说:“李天来带走了,说是帮忙搬什么东西,怎么了姜总?有事吗?我马上过去。”
钱军的脸这阵已经不疼了,却热辣辣地像是被谁涂抹了一层辣椒油,他蓦然想到挨打的脸肯定红了,连忙拒绝了郜天明:“你不用来了,李天来回来让他过来找我。”
放下电话,钱军来到窗边眺望外面,脚下的车辆穿梭往来,行人如蚁,空间和双层隔音玻璃阻断了一切声息,从楼上俯视下去,下面的街景活像杂乱无章的默片,无声有形让他觉得怪异,有些头晕,不知道是恐高还是让小乌龟抽的,站了一阵,虽然肚子里的气憋得滚滚如球,脑子却逐渐冷静了下来。反过头想想,小乌龟这种做法表面上好像出了一口气,说到底不过就是气急败坏的野蛮、无可奈何的撒泼而已。就是在他钱军手里,小乌龟玩完了,出局了,这已经够他受了,动手施暴,不过证明了他黔驴技穷、穷途末路而已。
钱军安慰着自己,回过头坐到了大班椅上,为自己泡了一杯碧螺春自己替自己压惊、顺气。
李天来推门闯了进来,气喘吁吁地问:“姜总,郜天明说你有急事找我?”
钱军气呼呼地问他:“你干吗去了?”
李天来说:“你忘了?你不是让我把你这屋的冰箱换换吗?我去拉冰箱了,最新型号的德国原装西门子……”
钱军打断了他:“保安呢?”
“我带去搬冰箱了啊。”
李天来忽然发现了钱军左脸的红痕:“姜总,你这是怎么了?”
钱军不耐烦地说:“你管我怎么了?有件事你去办,小乌龟下岗了,他在北京分公司还占用了一千万呢,你负责找他追回来。不管用什么手段,他要是耍赖,就报案。”
李天来看他情绪不佳,也不敢再罗嗦什么,答应着转身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