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天明接到小乌龟的电话,邀请他晚上到新加坡酒店聚餐,这让郜天明非常讶异。他跟小乌龟、柳海洋早就已经断绝了交往,不要说在一起吃喝,就是见了面都懒得说话。不论是私下还是公开场合,郜天明都把柳海洋和小乌龟看作自己的敌手。反过来,无论是公开场合还是私下议论,柳海洋和小乌龟也毫不掩盖对郜天明的敌意。今天小乌龟居然主动邀请他,他最直接的反应就是拒绝,然而小乌龟没给他拒绝的机会,不等他回话就用一句:“今天晚上我要告诉你关系到南方集团前途命运的重大秘密,你一定要来,不见不散。”说完,小乌龟就挂了电话。
郜天明犹豫不决,说心里话,他连见到小乌龟那种人的欲望都没有,跟他坐在同一张桌上更会让他觉得别扭、心烦。可是,小乌龟电话里那低沉郑重的语气,还有预告的有关南方集团前途命运的重大秘密,对他却产生了难以抑制的诱惑。好奇心是人人与生俱来的天性,秘密,对任何一个人都具有诱惑力。尤其是关系到南方集团前途命运的秘密,就更让郜天明好奇,因为,南方集团不但仅仅是他工作的单位,也是他的身家性命,是他事业的落脚点,没有了南方集团,对他郜天明不仅意味着失业,也意味着前半生的努力付诸东流。其实,郜天明跟企业的依附关系,是任何一家国有企业职工的共同特征。国有企业的职工,跟现今时下进城的农民工不同,国企职工没有土地,没有资产,在长期以来低收入高积累的经济形态下只能依附于企业,没了企业,就没了一切。
就拿南方集团下岗的职工来说,年轻一些的还算好,经过劳务市场的筛选,好赖能找个赚钱活命的位置。那些三十五岁以上的职工命运就非常凄惨,到处找工作基本上都被“三十五岁以下”这个坎给拒之门外。有一天郜天明下班的时候,看到原来贸易部的老尚在大街上发小广告。老尚已经四十多岁,老婆有病,孩子上学,他却又下岗,四十多岁了,到哪找工作都没人要,尽管他握有财贸专业的本科文凭,却对他找工作一点帮助都没有。郜天明看到他在烈日下汗流浃背点头哈腰地向每一个路人递那小小的硬纸片,心如刀绞,却又无可奈何,可以想见,如果不是实在走投无路,老尚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做这种比沿街乞讨强不到哪去的事情呢?郜天明扭身躲开了,既为省却自己的尴尬,也为避免老尚的难堪。
故而,郜天明听到有关南方集团前途命运的大秘密,尽管内心里对小乌龟这类人物糅合着鄙视、反感和厌恶结成的敌意,仍然按照小乌龟说定的时间来到了新加坡大酒店。
新加坡大酒店是一家五星级大酒店,其餐厅价格也是五星级的,一盘最普通的扬州炒饭,在一般的餐饮店里不过五六块钱,在这里要价五十元。而且这种酒店的菜肴跟所有这类酒店的菜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中看不中吃。到这种酒店餐厅消费的性质也跟这种酒店的菜肴性质有相通之处:只要面子不要里子。就连南方集团这样国企单位的公款消费,也极少到这种地方来当冤大头。小乌龟把今天的会晤安排到这里,显然是要故意做出一种姿态,让别人知道他即便离开了南方集团,照样能够高消费,照样能够在这种高档场所招待自己想招待的人。
令郜天明惊讶的是,包厢里除了小乌龟,裴国光也来了。小乌龟坐在主座上,裴国光左手作陪,留着右手的座位给郜天明。裴国光捧着一杯茶水啜吸,呼隆隆闹出挺大的动静,小乌龟抽烟,桌上扔了一盒软包中华。从包厢中的空气污浊度郜天明判断,他们俩也刚到不久。
看到郜天明进来,小乌龟异乎寻常的热情,从座上站起,迎过来握手寒暄:“你还真来了?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郜天明淡淡地说:“肖助理召集,我怎么敢不来啊。”
小乌龟对他话里话外隐含的讥嘲浑然未觉,或者是假装麻木,将他拉到右边座位坐下:“今天没别人,就我们三个南方集团的元老,我要走了,临走前一起聊聊。”
裴国光说:“你看看这事情闹的,本来应该我们给你饯行,反过来让你请,不好意思。”
郜天明马上说:“那好啊,反正现在裴总监有签单权,那就由裴总监签单吧。”
裴国光尴尬了,咧嘴笑笑:“还是肖助理请,肖助理的一片情谊我们不能给抹杀了。”
小乌龟呵呵一笑,把菜谱扔给郜天明:“自己点,想吃什么吃什么,别给我省钱。”又对裴国光说:“行了,别说好听的了,今天你要是签了单,回头让钱军知道了,你还想不想当副总经理了?”
裴国光嘿嘿嬉笑:“胡说呢,谁想当副总经理了?你才想当副总经理呢。”
小乌龟说:“不知道哪个伟人说的,不想当元帅的士兵决不是好士兵,不想当总经理的员工绝不是好员工,想当就想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就想当,当不上那是没运气,你说是不是?”后面这句话是问郜天明的。
郜天明翻看着菜谱,迟疑不决选择最贵的好好宰小乌龟一把,还是点最好吃的菜肴满足一下自己的口舌之欲,听到小乌龟问自己话,就回话:“我不是好员工,所以我也不想当。”
最终,郜天明还是不忍心点那种一道上千块的山珍海味,索性玩起了纯乡村,要了一盘醋溜土豆丝,一盘回锅肉,惹得小乌龟和裴国光一阵讥笑加感慨,说郜天明活出了本色,活出了档次,居然敢在这五星级大酒店的豪华餐厅里点醋熘土豆丝、回锅肉。
裴国光老实不客气地点了这家酒店的看家菜白玉蛇羹、青草鳕鱼酱,小乌龟要了一个清蒸膏蟹,一个龙虾两吃,又点了几样凉菜下酒。几个人点好了菜,小乌龟做主要了一瓶五粮液,郜天明说国产白酒上头,现在流行喝洋酒,小乌龟就二话不说退了白酒要了一瓶人头马。
酒菜上齐,小乌龟便以主人的身份举杯致词:“天明、国光,今天就我们三个人,可是能聚到一起还真不容易。我们三个都是在南方集团创业时期就调进来的,也都是在南方集团提拔成处级干部的,你们干得都比我好,我出局了,明后天就离开滨海,离开之前,让我们扔开所有的烦恼,高兴的往事和不高兴的往事统统滚蛋,痛痛快快地喝一场,来,祝你们俩步步高升,也祝我今后万事如意,干杯!”
小乌龟说这段祝酒词的时候,居然眼眶发红,声音哽咽,如果不是对他有深刻的认识和了解,郜天明还真的会跟着感动一番。可是,他深知小乌龟绝对不是那种有情有义之人,也不会为了离开南方集团恋恋不舍,况且,他手头捏了南方集团一千多万,至今没有一个明确的交待,做这种沉痛状显然是有意而为之。所以,郜天明也不跟他啰嗦,仰头干掉杯中酒,放下杯子管自夹菜吞食。
裴国光却跟小乌龟着表演,板着那张干馒头一样的瘦脸做悲痛状,沉痛不已地干了杯中酒,然后默默子坐在位子上,那姿势和表情都像极了刚刚从火葬场上回来参加丧宴。
郜天明急着弄清小乌龟说的关于南方集团前途命运的大秘密,到底是真的还是他为了今天晚上的聚会搞的噱头,却又不愿意直接追问,追问这种话头很可能讨个没趣,愿意说的,不追问人家也会告诉你,不愿意说的,再追问人家也不会说。
裴国光显然也急于知道小乌龟所说的南方集团的前途命运问题,他跟小乌龟的关系不像郜天明那么紧张、那么僵硬,所以说话比较随便,就一个劲把话头朝那上面引:“肖助理,你马上就要离开南方集团了,你觉得南方集团的前景会怎么样?”
小乌龟嘿嘿一笑:“什么叫马上就要离开南方集团了,我已经离开了。你们还不知道吧?我今天上午狠狠抽了钱军两个大嘴巴,真过瘾,以后有机会我还要抽他。”
郜天明听他这么说,不由就有些着急:“你这就走了?北京分公司还有一千多万资金没返回来啊。”
小乌龟嘻嘻冷笑:“那关我屁事,法人代表是柳海洋,业务也是经过钱军批准的,他不批准资金也不可能给北京分公司用,他想要,就去拿啊。”
一千多万,不是一个小数目,裴国光作为财务总监,也有点坐不住了:“肖助理,这不是个小数,你还真应该弄清楚了再说。不然对你,对集团都不好,后患无穷啊。”
小乌龟不以为然:“好了,不说这事,喝酒,反正钱我没装到个人兜里,都在客户那里,让他们去找客户要呗。”
郜天明沉默了,心里充满了对小乌龟的憎恶,在企业里混了这么多年,他非常清楚,这笔钱八成追不回来了。小乌龟的客户,钱只能小乌龟去追讨,小乌龟现在成了甩手运动员,别人去追连门都找不着,对方也肯定不会轻易付款,如果通过诉讼,那就更加麻烦,没有三年五载不会有结果,即便有了结果,胜诉了,能不能拿到钱也是未知数。这个前景还是立足于小乌龟没有在里边做鬼,钱确实是在客户手里,如果小乌龟在其中做鬼,比方说跟客户恶意串通,有意转移资金,那么,连告都没地方告去,一千多万打了水漂,变成小乌龟的偏财,那是非常现实的结果。
裴国光显然也预见到了这个前景,眸子烁烁地盯着郜天明,郜天明瞪了他一眼:“你他妈的看我干吗?我又没拿一千多万。”
平心而论,郜天明打心眼里看不起裴国光,对他从来没有好印象,这人贪小便宜见缝就钻挖企业利益熟能生巧。他的所作所为就像一只臭虫,叮在南方集团身上,不声不响地吸吮着南方集团的营养,吸到嘴里的血液虽然不足以让他变成大象,却也能把自己养得滚瓜溜圆,红光满面。他经手变卖了南方集团不知道多少动产不动产,每经手一笔,都会从中或多或少的赚上一笔。说是占小便宜,可是,这些小便宜积累起来,如果认真算算,那也不是个小数目字。
郜天明的火气很明显是冲着小乌龟去的,所以裴国光也不跟他搭腔,垂了头盯着酒杯发呆,似乎酒杯里头隐藏着那一千万的去路。
小乌龟这时候开始说了:“你们也别瞎猜乱想了,别说这一千万没有着落,用不了多久,整个南方集团都没有着落了。”
他这话点中了郜天明和裴国光今天晚上赴宴的核心目的,他们俩都是冲着“关系到南方集团前途命运的大秘密”来的,不然,他们俩谁也不会冒着得罪钱军的风险,跑到这里跟小乌龟吃吃喝喝。滨海地方不大,谁也不敢保证,今天晚上他们跟小乌龟滚成一团泡饭局钱军会不知道。
郜天明忍不住追问了:“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国光也同样忍不住追问道:“怎么了?南方集团有什么事吗?”
小乌龟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叫来服务员卖关子:“先给我们把酒斟满。”
服务员毕恭毕敬地给三个人斟满了酒杯,小乌龟举起杯子:“来,先干一杯,为南方集团不久的将来寿终正寝干杯。”
郜天明和裴国光都没有响应号召,他们都不希望南方集团寿终正寝,尤其是裴国光,副总经理还没当上,企业就垮台了,更是失落紧张:“你怎么这么说?这酒还怎么干?”
小乌龟哈哈嬉笑:“开个玩笑,先干吧,再说事。”
三个人干了杯中酒,服务员连忙过来斟酒,却让小乌龟赶了出去:“去吧,我们自己来。”
服务员连忙退出了包厢,小乌龟不慌不忙又给三人斟满了酒,这才慢悠悠地说:“其实啊,我也不希望南方集团垮台倒闭,但是,可是,但可是,可但是,这不是我们主观愿望能够决定得了的事情。我敢说,不出两年,南方集团就得变成钱军个人钱包里的钞票,银行账户上的数字,你们信不信?”
郜天明和裴国光面面相觑,郜天明心里并不相信,他对钱军印象很好,并不仅仅是因为钱军重新启用了他,给了他总经办主任的职务,而是钱军平常的言谈吐语和为南方集团殚精竭虑的操劳,他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当然,钱军也不是没有缺点,生活上比较奢侈,爱打高尔夫,爱吃喝玩乐,可是对南方集团,郜天明认为他还是尽心尽力的。话说回来,现在的国企头头,又有哪一个不是吃喝玩乐全报销的主儿呢?
裴国光对钱军的信赖度没有郜天明那么高,他跟钱军的往来更加密切,作为财务负责人,对钱军的经营手段更加了解,对南方集团的资产状况也更加了解,所以他虽然不认为在钱军手里南方集团会有多大的发展,然而说南方集团最多两年就会垮台倒闭,他确实不敢相信:“你说南方集团最多两年就得让姜总掏空了?不可能吧,起码南方大厦倒不了。”
小乌龟言之凿凿:“我也不说别的,你们就想一下,南方集团被贱卖了的那些项目,真的都是亏本的吗?还有,南方集团大批下岗的职工真的是为了减员增效吗?那么,既然是为了减员增效,为什么现在又增加了那么多人呢?现在增加的这些人,你们了解底细吗?都是钱军从关系户哪里弄过来的帮凶。再有,现在南方集团做的是什么业务,你们可能知道,可是业务做得怎么样,到了什么程度,资金流向你们知道吗?国光,你是财务总监,你说说,你掌握这些东西吗?”
郜天明和裴国光都没吭声,没吭声不是对小乌龟的论调表达对抗、抵制或者不敢苟同,而是他们被小乌龟的话深深震撼了。如果按照本能反应,他们会把小乌龟的话理解为对钱军个人的恶意攻讦,会认为小乌龟说这一套是挑拨离间。然而,他们都已经过了靠本能处理问题的年龄,尽管感情上很难接受小乌龟这多少有点耸人听闻的话,可是理智却告诉他们,小乌龟的话绝对不是危言耸听,即便多多少少夹杂了对钱军个人恩怨导致的发泄意味,但是冷静想想却不无道理。
郜天明不能不正面现实,南方集团现在的经营情况他作为办公室主任,的确一点也不了解。放在过去,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他对南方集团的经营项目、贸易业务不了解,黄智肯定会严肃批评他。而现在,南方集团大的长期投资项目基本上已经全部变成了现金,短平快的贸易项目进展情况他一点也不知道。
“你知道不?现在的贸易业务情况,资金流动情况?”郜天明问裴国光。
裴国光摇摇头,不说一句话。
郜天明问小乌龟:“你这么说的根据是什么?”
小乌龟说:“还要什么根据?现在国有企业的头头们基本上是三种状态:一种是长线经营,主要是那些特大型、垄断地位的国企,这种企业的头头主要是拿年薪,只要保得住职位,每年成百上千万的年薪足够了,要是还嫌不够,随便再搞点体外循环、多种经营,合理合法的就成了亿万富翁。一种是短线操作,主要是像南方集团这种中型企业,经营规模有限,利润也没多少,想成百万上千万的拿年薪不可能,董事会同意也没钱,头头就靠吃回扣、拿提成,每年弄个上百万的也不算难事。”
小乌龟说到这里,朝裴国光和郜天明举了举杯,示意他们喝酒,两个人就端起酒杯在杯子上抿了抿,郜天明急着追问:“你说的第三种状态是什么?”
小乌龟点燃一支烟,慢悠悠地说:“也是中型国有企业的头头致富之道,搞这种买卖的头头手比较狠,心更加黑,他们玩的是抄锅底,抄锅底懂不懂?”
郜天明两个人茫然地摇头,那样子显得很傻,很像回答不出老师问题的小学生,裴国光嘟囔了一句:“是不是炒股炒期货的抄底?”
小乌龟摇摇头:“两回事,两回事,抄锅底就是从根子上把企业搞垮、搞乱、搞破产,企业头头在这个过程中,乘乱投机,浑水摸鱼,中饱私囊,然后连锅端。比方说,好好的一个企业,偏要想方设法把它弄成亏损,然后重组、改制、破产保护等等手段一起上,在这个过程中,该捞的头头早就捞跑了,剩下的残羹剩饭低价卖给别人,倒霉的就是普通职工。”
小乌龟描绘的抄锅底现象让郜天明和裴国光不寒而栗,裴国光忍不住说了出来:“你是说钱军是来抄锅底的?”
小乌龟哈哈一笑:“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们没听说他原来在北方机械公司?北方机械公司就被他抄了锅底,不然他儿子哪有钱到加拿大上学去?”
钱军在北方机械公司的情况,郜天明和裴国光也有所耳闻,但是同一个事情不同的人说出来就有不同的含义,按照钱军自己和公开渠道流露出来的信息,那是一次国有企业成功的改制、重组过程,而且当时的新闻媒体也有连篇累牍的宣传报道。可是如今经小乌龟这么一解释,南方集团的前景居然在他们脑海中跟北方机械公司重合起来,小乌龟的话犹如刺骨的寒风掠过了他们的心头,他们俩都僵住了,脑子和身子都僵僵地好像刹那间就身处严寒却还身无寸缕。
小乌龟打着哈哈说:“吓住了是不是?喝酒喝酒,天塌下来有大个儿顶着,现在这世道,就是胆大的撑死,胆小的饿死,有权的贪死,没权的气死,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你们啊,趁早也作打算,别到了南方集团土崩瓦解的那一天,你们跑到大马路上要饭吃。”
郜天明和裴国光却谁也没有心思陪他喝酒了,小乌龟见他们俩没有举杯坐在那里发呆,自己喝干了杯中酒,开始唠唠叨叨地骂钱军,还说了很多让郜天明和裴国光弄不清真假的小道消息和私下传闻,什么钱军有个情妇外号叫茉莉花,当初就是他们俩把北方机械公司给抄了锅底。什么钱军有加拿大护照,随时都能逃跑。什么钱军下一步要把南方大厦抵押给银行,贷款到手之后就会一跑了之云云。
抄锅底的阴影活像沉重的铅块压在郜天明和裴国光的心头,他们俩让小乌龟忽悠得情绪低落,精神萎靡,接下来无论小乌龟再说什么,他们都难以集中精力倾听,几千块钱一瓶的人头马喝到嘴里就如苦涩的药汤,裴国光实在坐不住了,起身告辞,眼睛还朝郜天明瞄了又瞄,郜天明意识到,他是在招呼自己一起走,便也起身告辞。
小乌龟吆吆喝喝地买单,郜天明和裴国光跟小乌龟象征性地握握手,逃跑般地离开了那个让他们喘不上气来的豪华包厢。他们俩回家是一路,都住在南方集团中层干部的公寓楼里,这座楼的房子经过房改,都已经成了他们个人房产,南方集团近几年效益平平,职工收入在滨海开发区只能处于中下等水平,所以中层干部谁也没有买新房,都还住在同一座楼里。
“坐我的车一起走吧?”裴国光邀请郜天明。
郜天明钻进了裴国光那台二手的本田雅阁,这台车是南方集团退役的,只跑了七万公里,八成新,裴国光两万块钱就买了回来给自己当私车用。他至今还没能当上副总经理,如果当上了副总经理,就会有一台专车。现在只好自己伺候自己,自己给自己当车夫。由于变成了私车,养护就格外上心,郜天明钻进车里,感觉这台车还跟新车一样,心里又涌上了一层对裴国光夹杂的几分嫉妒的鄙视。
两个人上了车谁也不说话,裴国光瘦小,缩在方向盘后边,脑袋刚刚跟方向盘上沿齐平,从外边看,如果不认真打量,会以为这台车没人开自己跑。果然,一个站夜岗的警察看到这台车立刻大惊失色,忙不迭地挥手拦车,裴国光停了车,警察跑过来看到方向盘后边有人,这才挥手放行。
两个人一路无话,各自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小乌龟对南方集团描绘出来的可怕前景,让他们俩惴惴不安,都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不愿意向对方说。如果裴国光不是那么鸡贼习习的让郜天明看不起,如果郜天明过去不是那么说话刻薄经常让他看不上的裴国光下不来台,总而言之,如果两个人关系正常,心无芥蒂,遇到这么大的事儿,这会儿肯定要商量、讨论一番,即便不能同心同德的应对即将到来的可能的危机,起码也能相互说说宽心话儿。可是,南方集团职工中长期以来存在的明争暗斗搞得人人自危,相互间的戒备心理非常强烈,如裴国光和郜天明这类中层干部,夹在海龟帮和总经理中间,经常无所适从,长此以往,人和人之间已经不会交心作友了。
一直到快驶进住宅小区了,裴国光才淡淡地问了一声:“你觉得小乌龟说的有几分真的?”
郜天明冷冷地说:“你比我官大,应该比我更了解情况,你说有几分可能?老百姓现在都说,国有企业的一把手,有十个枪毙十个肯定有冤枉的,隔一个枪毙一个肯定有漏网的,你说钱军是冤枉的还是漏网的?”
裴国光不敢回答,深怕自己言多有失,更怕说了什么不妥的话传到钱军耳朵里。郜天明看到裴国光沉默不语,也有了同样的心思,后悔自己不该对裴国光说那么多,于是两个人怀着忐忑和戒备,一直到家也没有再谈及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