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许宁
屿今夕2024-08-23 18:103,841

  

  警车驶向漩村时,许宁正蹲在半公里外的滩涂上。

   

  他心不在焉地扒开被海水冲泡严实的泥沙,捂住那条很像蚯蚓的沙虫,两指捻起后,丢进月光下掉色严重的塑料桶。

   

  记得以前爸爸曾对妈妈讲,等小宁发育长身体了,就让老家人寄点沙虫干炖汤喝,这玩意儿营养成分高,保准小宁一年能窜个十公分。那时候,妈妈一边洗菜一边问,吃沙虫还能长个?这么神奇怎么偏偏对你失灵了?爸爸系上围裙,接过妈妈递来的菜,沥完水下锅翻炒。油炸得噼啪作响,却盖不住爸爸的爽朗笑声。他嘻嘻哈哈说,这玩意儿也是看人下菜碟,我老婆和它同姓,这次多少得给个面子关照下我儿子。

   

  趴在小板凳上做作业的许宁抬头望去,油烟蒸腾的狭窄空间里,妈妈倚着爸爸笑成一团。

   

  抿住上扬的唇,许宁埋头继续写作文。

   

  半个月后,妈妈不顾爸爸的苦苦哀求,翻过自家五楼的阳台,一跃而下。

   

   

  那晚许宁睡得很实,后半夜被一阵沉闷的响声惊醒,他掀起被子下床,揉着眼迷迷糊糊走出房间,就见爸爸跪倒在阳台边哭得撕心裂肺,客厅的沙发床上不见了妈妈的身影。起初许宁还以为是在做梦,楼下传来几声尖叫,隐约夹杂着“沙丽”的名字,许宁一下子醒了。

   

  直到葬礼结束,妈妈的遗体被推进殡仪馆的火化炉,许宁都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他醒着哭,睡着了也哭,什么东西都吃不进,全身仿佛被抽空了力气,眼前时常浮现妈妈的幻象。相比起他,爸爸显得尤为冷静,那晚后他再没有流过一滴眼泪,葬礼期间迎来送往,礼貌地接受亲朋的悼念与安慰。

   

   

  爸爸许平和是市五中的语文老师,身为班主任的他平时工作很忙,家里都是妈妈在打理。妈妈去世后,许平和辞去班主任,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家庭。他对许宁变得更加严格,除了监督学习,还逼着刚上四年级的许宁学做家务。许宁写作业磨蹭,爱开小差,写完已经九点多钟,还得去洗自己的脏衣服。

   

  许宁想睡觉,许平和不同意。许宁委屈得摔东西发火,许平和不理他,把卧室房门一锁,霸着沙发看书。无数个夜里,许宁边搓衣服边抹眼泪,思念妈妈的同时,也怨恨许平和的冷血。

   

  妈妈不在了,平日里笑嘻嘻逗自己开心的爸爸也不见了。

   

  许宁恨透了那个该死的罪犯,夺走自己最爱的妈妈,把自己家变成一口冰冷的空棺材。

   

   

  那人是个建筑工,老婆重病急需医药费,包工头欠着工资不发。因为没能及时救治,他老婆落下了残疾,过后某天晚上,建筑工灌了两瓶牛栏山,冲向包工头家讨说法。在小区楼下遇到了前去探望朋友的妈妈,因为穿着同款长裙,被醉醺醺的建筑工当成了包工头的女人。

   

  小区外的巷口,妈妈被黑暗里伸出的大手捂住嘴,拖进巷子……这些细节是许宁后来从报纸上看到的。

   

  每次看完,他的胃都会剧烈翻涌,全身直冒冷汗,蜷缩在衣柜旁,难过得想吐。他想把报纸撕成粉碎,可这样一来许平和就会知道,自己发现了他的秘密。

   

  许宁是在去年时,发现了许平和藏在衣柜里的秘密。

   

   

  那会儿他刚升入初中,已经逐渐适应了暴君制定的家规,作业在学校里就能完成,各种家务活也干的得心应手。许平和看在眼里,对儿子盯得不再那么严,不知从何时起,他喜欢上了抽烟。许宁厌恶烟味,又懒得和许平和吵,只能用日渐加深的沉默表达抗议。

   

  有天夜里,许宁腿肚子抽筋从梦里惊醒,起床上厕所,经过客厅,沙发上空无一人。五点多时他又醒了,客厅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蹑手蹑脚下床,透过指宽的门缝瞄去,就见许平和坐在桌前,一手夹烟一手捏着钢笔,目光专注,表情一改平日里的冷漠,时而愤慨,时而激昂。

   

  经过一段时间观察,许宁发现,许平和经常会过在11点后悄悄出门,凌晨时携着满身烟味归来,坐在桌前开始写东西,写完后会将稿纸藏进衣柜底层带锁的抽屉里。

   

  房子是学校分配的教职工宿舍,一室一厅,两人低头不见抬头见,许宁很难找到机会。某次许平和被年级主任临时喊去谈事,走得匆忙,将抽屉钥匙遗落在了鞋柜上。许平和前脚刚走,许宁便迫不及待地打开衣柜,小心翼翼地将那把钥匙插入锁眼,拉出抽屉。

   

  就像童话里那扇打开注定后悔的门,许宁看见了他绝不想见到的东西——报纸,手铐,尼龙绳,锃亮的水果刀,以及一盒附带使用说明的迷香。

  而在报纸上,那名强奸犯的刑期已被红笔圈起,算算日子也快放出来了。

   

  忽起的凉意窜进心窝,许宁胃部开始抽动。良久,他颤抖着手取出抽屉最里面的稿纸,在那些彻夜熬成的文字里,也许藏有许平和准备这些东西的意图。

   

   

  ‘……海面飘来汽笛声,月光笼罩,旅客们聚在船头有说有笑。直到怪物浮出海面,睁开巨眸,审视众人。片刻后,猩红血舌游进船舱,卷起一名名旅客……’

   

  许宁惊讶地发现,许平和正在写一篇小说。许平和来自海边的一个小村庄,那也是许宁的老家,小时候每次回老家,许平和都会警告许宁晚上别去海边,否则海怪会带走不按时回家的小孩。

   

   

  许宁不明白,许平和为什么要写这样一个有关海怪的故事,故事还没到结尾,他将所有东西放归原位,匆匆下楼配了把钥匙,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之后每隔几天,许宁便会趁许平和不在家,打开抽屉,查阅小说进度。

   

  ‘海怪残忍地吞噬一名名旅客,末了,船上只剩下一对夫妻,以及他们的孩子……’

   

  ‘女人不幸被海怪盯上,为了保全丈夫和孩子,她跳入大海,以身为饵……’

   

  ‘海怪吃饱了,放弃男人和孩子潜进海底。孤岛上,男人逼着男孩学习生存技能,等待救援……’

   

  ‘四年后,男孩已会独立生活,男人最后一次亲吻男孩的额头,趁着夜色恋恋不舍地离去,驾起孤舟带上武器驶入大海深处……’

   

  ‘男人朝海底怒吼,他誓与刚刚苏醒的海怪决一死战,哪怕付出被吞噬的代价,以命相换,也要为此生无比珍爱的妻子讨回公道……’

   

  毫无征兆的泪水惊醒了许宁。

   

  滩涂上,他晃了晃脑袋,试图将不该有的猜疑摇散。

   

  每年夏天,许平和都会带他回老家住上一段时日。许平和辞去班主任,学校里依旧有许多事务要处理,一般会等到七月下旬才动身。可今年七月刚过,许平和就打包好行李,早早带着他赶回漩村,就像是在逃避着什么。

   

  那个减刑后只被判了四年的罪犯,他应该放出来了吧?那篇还没写完的海怪故事,结局又是怎样的?

  

  腥潮的海边,许宁四肢莫名僵冷,他拎起塑料桶,加快脚步向村里走去。

   

  他不想再硬撑了,他要找许平和问清楚,那些夜晚,你究竟去干了什么?

   

  攀过高堤,还没等他靠近村落,耳边就响起了刺耳的呼啸,三辆警车碾过起伏的沙石地,驶入村子。

   

  警察?

  许宁慌了神,顾不上滑落的塑料桶,踩烂一地沙虫,拼了命向前冲去。当他气喘吁吁地赶到村子里时,沿途和屋舍边上,已经聚满了看热闹的村民。

  忽明忽暗的灯火下,他们交头接耳,像一群聒噪的海鸟。

   

  “出什么事了?警察怎么来了?”“这么大事你都不知道?前几天那个强奸犯被抓住了。”“什么?强奸犯?”“你还真不知道啊,前几天娴子家悄悄报了警。”

   

  警察来抓强奸犯的?

   

  许宁抹了把脑门的冷汗,暗松口气。还好,不是来找许平和的。

   

  紧接着,他的胸腔像被注入冰冷的海水,苦涩而沉重。

  

  妈妈走后,每次回到老家,邻居莫婶都会带上现炸的虾饼来看他。以后回到村里就把我当成妈吧,莫婶曾无比心疼地对他说。而娴子是莫婶的女儿,一位漂亮的大姐姐,人也温柔。

   

  

  为什么厄运总不愿放过自己在乎的人?

  许宁鼻腔被浓郁的酸涩堵住,拖着沉重的双腿,不知觉间,已来到莫婶家的院子前。

  

  隔着人群许宁看见了警车,以及被两名大盖帽夹在后座在瘦削人影。人群中,莫大婶双眼通红,不停地嘶吼试图冲向警车。几名村民将她拦住,身前的警察耐心劝说,周围人你一句我一言,人声嘈杂,场面混乱。

   

   

  许宁愣了片刻,小心翼翼走过去。“莫婶。”他嘴唇翕动,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表示。

   

  向来都是别人可怜他,安慰他,如今他却突然成为要去安慰别人的人,总感觉有点不配。

   

  有村民看见了许宁。紧接着两个,三个,四个……越来越多的目光落向人群边的少年,四周逐渐安静,直到再无半丝声响。

  

  许宁心跳加快。

   

  那一道道意味不明的目光,将他彻底暴露在小村幽暗的夜里,他手脚渐凉,冷汗从额头溢出。

   

  莫大婶转过身,布满血丝眼球在倒映出许宁的一瞬,像是要爆出来。

   

  “小畜生!”

  

  她奋力挣脱四周纠缠的手臂,推开两名阻挡的村民,冲到许宁面前就是一记耳光。

   

  许宁被打得踉跄后退,耳边嗡嗡作响。

   

  他抬起头,愣愣地看着被高个警察拦住的女人,不明白往日里对待自己就像亲儿子的邻家大婶,为什么要打自己。

   

  村民们用陌生的眼神注视着他,没有一人开口劝解,许宁缩紧着身子,脸庞火辣刺痛,这一刻他只想躲到许平和的身后。

  

  “我对你们那么好!那个挨千刀的畜生为什么要么这么做?为什么要打我家娴子的主意!”莫婶哭着向他嘶吼:“你爸是强奸犯,你也不是好东西!”

   

  许宁耳边嗡的一声,感觉脑袋要炸开。

   

  人群里响起窸窣的议论声,“会不会搞错了?”“是啊,老许可是老师啊,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莫婶狠狠呸了一口:“就是他干的!老师怎么了?再说了他早不是老师了!警察都去学校调查过,一个月前他嫖娼被发现,被学校开除。什么狗屁老师,白天装成人模狗样,晚上偷偷去嫖。还随身带着情趣用品,他就是个变态!”

   

  不可能,许平和每个不眠的夜晚都在谋划着那件事,他怎么可能去……嫖?

  

  许宁呆呆盯着脚尖,海浪的喧嚣声仿佛回荡在耳蜗里,直到警察断断续续的声音飘来,“我们警察办案都讲究证据。受害人身上提取到的DNA样本,经过比对,正是来自嫌疑人许平和。”

   

  猛然抬起头,许宁望向警车后排,隔着茶色玻璃窗,他终于看清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许平和,你说话啊。你快和警察解释不是你做的!你没有伤害过娴子姐……爸!”许宁哽咽着大喊。

   

  后排已被控制住的男人没有转头,也没有开口,他微微沉下脑袋,避开泪流满面的儿子哀求的目光。

   

  许宁的心脏一寸寸下沉,直至跌落冰冷的海中。

   

  警车开动,呼啸声将他淹没。

   

  海底深处,巢穴中,他第一次看清了故事里的海怪,它正缓慢地转过头,凝视着自己。

   

  赫然是父亲的脸。

  

继续阅读:2.审判与自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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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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