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铃声将周诗韵从漫长的梦里拽出。
睁开眼, 重返现实世界的踏空感致使她又恍惚了三四秒,而后她接通手机,迅速切换进工作状态。
“小陈,这么……”看清楚手机时钟显示的11:10,她将“早”字咽了回去,改口问道:“怎么了?”
“检查的人快来了。周总,您什么时候来案场?”小陈的语调里透着急迫。
起身将窗帘拉开一条缝,周诗韵不紧不慢对自己新提拔的销售经理说:“我在外地出差,考察一个新项目,刚下飞机。你不用慌,让底下人把材料和公章收好,统一口径。”
小陈说:“可房管局之前已经警告过两次,这次来检查肯定要罚款,而且是重罚。”恐慌的情绪从听筒那头蔓延,嘈杂中,依稀能听见另外几名销售人员不安的絮语。
“要是被查实,我们这几个月的销售利润肯定全被罚没。”“唯一的现金流没了,公司也完蛋了。”“难道又得失业了?”
周诗韵拇指顶住太阳穴,试图通过绕圈来驱散沉淀一宿的酒精。
“有我在,公司完不了蛋。”挂断前,她淡淡说。
三年疫情让本已开始降温的房地产行业彻底坠入严冬,周诗韵所创立的房产代理销售公司也每况愈下,曾经的全市地产销售行业标杆,如今只能靠为房地产公司卖车位汲取现金流。
阳光描过窗帘的镶边,织入价值不菲的睡衣,借着夹缝里跳动的光周诗韵查看起未读信息。
大多都来自昨晚酒局上的甲方领导,言语间隐匿的挑逗与暧昧,她司空见惯,甚至已不觉得反胃。只不过,当阿谀、谎话以及言不由衷,顺着她自己的指尖,通过一条条信息的回复里传递出去,她却有种身心被剥走了一部分的感觉。
前些年,地产行情大好时,哪怕一天要接上百个电话,一晚赶三四场饭局,游走在各级领导和客户之间,周诗韵也从未有过这种吃力感。
或许因为那时有钱赚,而且还是大钱。
‘放心周总,房管局那边我替你搞定。呵呵,我们外联部的职责所在嘛。’
看着甲方的外联部吴总发来的信息,周诗韵唇角弯起一丝讥讽,没有回复。
不久,自家的销售经理打来电话:“周总,你太神了。检查组的人来逛了一圈就走了,什么都没说。”
“好好工作,尽快完成这个月指标。”周诗韵平静说道。
外联部吴总又发来信息,邀请她参加今晚的饭局,说要介绍几个领导给她认识。
‘好意心领,我人已到外地,考察一个新项目。’强忍厌恶,周诗韵编辑信息发送过去。
网络无法传递情绪,否则对方便能知道,他两头通吃的的伎俩已被识破。
周诗韵心中暗想。
从一开始她就明白,这次房管局来检查,其实是甲方公司的外联部门自己举报的。
外联部负责协调社会关系,如房管局、税务局、城管局等等,而一旦项目进入尾声,外联部对于甲方,就没有太大存在价值了。
为防兔死狗烹,外联部向房管局举报了她在售卖车位过程中,存在收取价外价等违规行为。之后,外联部再出面摆平房管局,展现自身价值的同时,还在昨晚饭局前私下收了她两万块钱好处费。
眼下,这位吴总竟想继续装好人,替她组局。
周诗韵再度搓揉起太阳穴,同时默默复盘。
她和地产公司合作,采取了让客户分开支付的方式——卖出的车位钱,一部分转给开发商,另一部分作为佣金转到她公司帐上,以免被甲方拖欠。
这批车位甲方对外出售的价格是八万一个,她谈下的底价是五万,卖给客户六万。每卖出一个车位,她的代理公司便能到账一万。
甲方卖出车位,她盘活了公司,客户也能获得低于正常售价的车位,三方皆大欢喜。唯一的漏洞在于,客户收到的发票,只有支付给甲方公司的那五万,而非总价的六万。
这算是销售行业的潜规则,客户获得实惠,不会计较。可站在法律层面,她那没有开票的一万块钱,属于非法营收。
行走在灰暗之中太久的人,很容易会忽略掉黑与白,本该是多么分明。
“接下来要是有别的部门过问,就说甲方车位还没有全部交付,客户打给我们的一万块钱都开了收据,等全交付完再补发票。”
将整理好的话术交给销售经理,周诗韵正要放下手机,好友小叶发来一条语音:
“韵啊,在哪呢?我听说了一个很灵的算命先生,有没兴趣一起去?”
“出差看项目,刚下飞机。”周诗韵回复。谎言既然开了头,只能持续下去,毕竟好友也是房地产圈的。
“还这么拼?你挣的钱足够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吧,三十多岁的女人,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我花销大,一般男人不敢招惹我。”
“也还好吧?我感觉你最大的花销,就是给那些网络作家打赏了。要不等你忙完回来,陪我一起去算命那里看看运势?包括你迟迟不来的桃花运。”
“看事业可以,桃花就免了。烂桃花再多也不能当饭吃。”
吃完早中饭,已经过了十二点半。
周诗韵打开手机,点进一个小说网站。
经商之前,她从事过一段时间的文字工作,相较时下风靡的短视频,她更喜欢通过网络阅读来进行消遣。沉浸在一个个故事里,短暂离开尔虞我诈的商场,仿佛进入到另一种世界。
最近在追的一篇小说终于完结,周诗韵照例充值了一千块钱,兑换成小说平台的虚拟币打赏过去,鼓励作者再创佳作。
算上追读期间的付费和打赏,她在这本书上的花销已近五位数,粉丝群里书友们都喊她土豪姐,然而这些钱还不够她为昨晚的饭局买单。
几分钟后,作者发布了一篇完本感言,感谢读者们的支持,尤其提到了包括她在内的几名土豪粉丝。之后作者表示,他接下来一部小说已经在构思了,灵感源自他父亲。
读者群里也已经议论开来,书友们都在猜测,作者是否准备续写他父亲的那篇旧作。
周诗韵没有参与讨论,她很喜欢这位擅长布局和反转,一看就智商很高的作者,也关注了作者的微博。
微博里,作者曾说过,他之所以走上写作之路,是受父亲影响。从作者初中时候起,他父亲就尝试给杂志、报社投稿。虽然总是被拒稿,可单亲父亲努力培养儿子,为了更好的生活,日夜不辍的写作画面,早已通过作者的笔触烙印在了周诗韵脑海中。
此外作者还晒出过他父亲一篇旧稿的原文。
那是一篇克苏鲁风格的小说,近年来该类风格的小说在网上走红,因其直抵人心的怪诞和恐怖,吸引大批粉丝。
参照作者的个人信息,他大约二十五六岁,也就是说,他父亲约莫是在十三年前创作出这篇小说。2010年左右,就写出这的风格的作品,绝对算得上是意识超前。也因过于超前,导致在当时无人问津。
不过,在作者成名之后,开始不断有粉丝请求作者,让他父亲继续完成这篇小说,或是由作者本人代为续写。
周诗韵脑中不由浮现出那篇名为《海怪》的小说。平心而论,故事的开头算不上特别吸引眼球,也不符合作者的故事风格,粉丝们要求续写,无非是出于猎奇,以及对作者本人的喜爱。
这时,小说评论区里突然出现一条留言——
‘这作者就是个骗子,他爸根本没他说的那么伟大。他爸的真实身份,其实是一个强奸犯。以教师身份为幌子,专对幼女下手的强奸犯!一个强奸犯写的故事,还整天被作者拿出来炫耀,为了流量毫无底线。’
之后短短几分钟里,新增留言就已接近百条。有人维护作者,有人在线坐等吃瓜,也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在那条留言下刷评论,将它顶起。
周诗韵有些意外,也有些好奇作者的反应。可奇怪的是,作者并未删除那条留言。
读者群里已经炸开,不少人都在@作者,希望作者能够出来澄清,作者却始终没有露面。有粉丝@包括周诗韵在内的几位土豪粉,希望他们能打电话联系作者。那几位土豪粉丝或许有作者的私人联络方式,可周诗韵却从未在私下联系过作者,更没有作者的手机号。
对周诗韵而言,她更喜欢纯粹从读者角度欣赏一部作品,一旦参杂进太多个人感情,哪怕再有趣的故事也会变味。打赏归打赏,不和作者私下交流,这是周诗韵的原则。
‘作者上线了!’
‘书评区里现在说什么的都有,作者大大快澄清一下吧。’
周诗韵看向群列表,作者的qq号果然亮了起来,不再是隐身状态。
没有让她和其他书粉等太久,作者在群里说:‘抱歉,关于我父亲的事,我其实并不是想故意隐瞒大家。他确实曾在十三年前,以强奸罪入狱。’
qq群里一片死寂。
上百个亮起的qq的头像,此刻宛如上百双冷白的眼,漠然审视作者。
周诗韵的心也随之坠沉,在她感观里,强奸犯几乎是所有罪犯中,最令人深恶痛绝的一类。何况作者此前将他父亲形象塑造得无私而伟岸,如今却彻底坍塌,又有几个粉丝能接受这样的转变?
‘我父亲,他确实罪大恶极,我至今都不曾原谅过他。不过那篇故事,确实出自我父亲手笔。我曾经想过,有没有可能,他因为太沉迷于那个故事,而被笔下怪物反噬、同化,才犯下不堪的罪行。’
作者像在辩解,却苍白无力。 写作者受到自己创造出的故事中虚拟生物的影响,被同化成现实中的怪物,继而成了强奸犯?简直荒唐透顶。
qq群里不断有书友退群,评论区也已骂声一片。
周诗韵心中生出淡淡的惋惜。她一路见证作者从籍籍无名,变得小有名气,如今一年稿费收入估摸也能有大几十万。可眼下,多年积累的人气,或许都将付诸东流。
她甚至觉得作者很傻,只要不承认,撒个谎,事后谁还会继续纠缠?就像她,为了避开那个自揭公司黑幕的吴总,索性撒谎出差看项目。为了保护自身利益,撒一个不伤害他人的谎言,人之常情。
她轻叹一声,正要放下手机。就在这时,脑海中仿佛有一道电流闪过,周诗韵垂落的手臂僵在半空。
她重新打开书评区,盯着那个揭露作者父亲是强奸犯的读者昵称,只觉似曾相识。
她想起了作者在未成名时的第一部小说,那会儿还没有几个读者,评论区留言很少。可她清楚记得,有一个读者总是在作者每次更新后第一时间发布评论,鼓励作者继续创作。她当时就曾怀疑,要么是作者的朋友,要么就是作者本人。
记忆从模糊,到逐渐清晰,最终完全呈现在周诗韵眼前。
她几乎可以肯定,昔日发布好评支持作者的读者,正是眼前揭露作者父亲真相的读者。
这两件事,是同一个人所为。
莫名的寒意笼上肩头,一个匪夷所思却又驱逐不散的猜测,从周诗韵脑海中冒出。
难不成,那个揭露真相的读者账号,是作者本人注册的?
是作者自己在爆自己的黑料?
甘愿放弃多年积攒的人气,以及大多数人眼红的稿酬,选择以自毁形象的方式断送得来不易的写作前程。
这位单从文字来看,智商并不低的作者,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