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家海今年48岁,34岁那年,他上初中的儿子患上脑瘤。
两年后儿子走了,他伤心欲绝,妻子整日魂不守舍,上下楼梯经常摔倒,过个马路都要愣神半天。他带妻子去医院,从医院里出来时,诊断书上标注为“重度抑郁症”。
为了方便照看妻子,贺家海向领导申请调岗,离开刑警队,成为一名社区民警。
年轻民警闯进办公室,直扑向那台立式空调,“今年夏天可真热啊。对了,记者快到了,老贺你快准备下。”
电脑前,贺家海头也没抬:“要去你去。”
年轻民警掀着衬衣连连摆手:“这怎么行,您可是咱们这片的警风旗帜,电视台指名要采访你。”
贺家海托了下老花镜框:“老同志就好哄了?多做几次采访,上几次电视,谁都能成你口中的狗屁旗帜。”
年轻民警苦笑:“您可是当年417杀人案的大功臣啊,我在警校念书时,那可是经常拿出来当案例分析的。”
“十几年前的老黄历了,我现在就是个等着退休的普通社区民警。”
无论年轻民警怎么劝说,贺家海就是不为所动,屁股如同焊死在了椅子上。年轻民警无奈地离开办公室,临出门前,似乎望了眼填满北侧墙面的奖状和锦旗。那些焚膏继晷铸造而成的荣誉,超过一半,都来自贺家海。
年轻同事走后,贺家海的目光落向墙面正中央的那幅锦旗。
十三年前,也就是儿子患病的第二年,市里发生了一起入室抢劫杀人案。死者是一名来自乡村的务工青年,很年轻,才二十岁出头,被残忍杀死在租屋里。
那会儿台市正在评文明城市,在检查组即将到来时发生命案,上头震怒,限令在三天之内破案。贺家海被委以重任,主持侦办工作。儿子还在医院里躺着,病情不断反复,身体状况堪忧,可为了大局,他也只能接下这个任务。之后仅用了两天,贺家海便抓到了嫌疑人。那是三个入室行窃的小偷,因受害者激烈反抗,外加当晚他们都喝了酒,慌乱之下杀了人。
事后,局里特意为了他举办了一场庆功宴,领导们都去了,唯独身为主角的他没有到场。那一晚,他整宿都在医院陪伴儿子。
嘟嘟……qq消息的提示音响起,打断了贺家海的回忆。
他看向列表里正闪动着的名为“故里”的好友头像,移动鼠标,点开对话框。
与此同时,他用余光迅速扫过办公室门口,浮浊的眼白里,依稀存有一丝昔日侦查科王牌的锐利。
片刻后,贺家海轻托镜框,目光回落向那行qq消息——
故里:‘请问贺警官,您最近一次杀人,是在什么时候?’
犹如凝固血浆的褐色宋体字,穿过老花镜的螺纹,撞入视网膜。
审视稍许,贺家海敲击键盘输入:‘三天前,夜里。’
回车键发送。
‘在什么地方,用什么方式,杀的人?’故里问。
贺家海:‘b点,狙击。’
良久,故里回复:‘666,这年头居然还真有人陪你玩老掉牙的cs(反恐精英)。’
松开鼠标,端起一旁的玻璃杯,贺家海试图用缓慢淌入喉咙的凉茶,过滤掉如沉渣泛起的回忆。
儿子还没患病时爱玩电脑游戏,他工作忙,平时没空陪儿子,出于亏欠买来电脑,允许儿子周末可以玩两个小时游戏。儿子爱玩名为counter-strike的多人射击游戏,老爸是刑警,枪法了得,儿子在游戏里自然也热衷扮演反恐精英,阻击另一队的恐怖分子。和喜欢正面硬拼的贺家海不同,儿子更喜欢躲在角落里打狙,用儿子的话说,这是最高效的杀人方式。
隐秘,洞察全局,方能一击毙命。
凭儿子的游戏天赋,放今天指不定能进俱乐部,当职业玩家,挣大钱。再不济也能当个游戏主播,直播打游戏,所里不少年轻人都爱看。
可惜那时还是2008年,电脑游戏被视为洪水猛兽,整天打游戏是不务正业。因为纵容儿子玩游戏,贺家海没少被妻子抱怨责骂,儿子患病后,贺家海买回来的电脑更是沦为妻子口中儿子犯病的元凶。妻子想把电脑砸了,贺家海不许,家里因此闹得鸡飞狗跳。
好在儿子懂事,经常劝妈妈说,爸爸平时这么忙,能偶尔陪我玩一次游戏,就是对我病情最大的帮助。
2011年底,家里再也听不见零碎的键盘声。终日喋喋不休的妻子将电脑砸烂后,如同游戏里的人质,被命里注定无法违抗的指令所绑架,自此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每当想念儿子时,贺家海就会打开电脑,玩一把射击游戏。后劲如同翻涌的胃气,将那些被压抑的陈涩苦味,悉数顶入鼻腔。
嘟嘟……又一条消息响起。
故里:‘我之前那本小说的结局,您看了吗?’
‘不错,挺回味的。’贺家海略带敷衍发送过去。
六年前,他受邀去台市本地大学,参与一场大学生预防电信诈骗的讲座,期间认识了一名学生会的干事,并且加了联系方式。对方经常会请教他一些警务相关的问题,一来二去熟络起来。毕业后,那名大学生没有从事本专业工作,反而全职写起网络小说,笔名故里,据说收入还挺高。
故里:‘对了贺警官,我新书是关于一桩海边的罪案,准备去采个风。这些年承蒙关照,我写书也挣了点小钱,所以擅自作主,想请您和夫人去海边旅游散心。您正好可以请个假,带夫人去海边转转,住宿和旅费都我来出。’
贺家海眉头微皱,他这些年与对方的确走得近,两人关系有些类似于笔友,也经常会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然而邀请自己旅行的这一举动,已然超出两人之间应有的边界。
没等他回复,对方道:‘只是本市一个刚开发的海滨村庄,花不了多少钱,您不必介意。”
贺家海:‘那也不必,好意心领了。’
正当贺家海准备退出qq时,对方说:‘其实我也是出于私心,想和贺警官见一面,聊聊新书。书里的案件原型,就发生在我刚才说的那个海滨村庄。地点发您手机了,希望您能考虑下。’
发了个“再见”的表情包,对方下线。
贺家海无奈摇头,掏出手机,打开短信收件箱。
‘台市环玉县海东镇漩村,海滨大道29号,筑心民宿。’
漩村?
贺家海握住玻璃杯的手一紧,他打开网页,搜索今年发生在环玉县已公开的案件信息。
随着鼠标的不断滑动,下拉,他的眉毛微微下沉。
今年四月份,有人在刚开始动工的漩门大桥底部,发现一具残骸。漩门大桥是连通环玉岛和内陆的跨海工程,东起环玉岛漩村,西至台市的陆马区。去年年底,环玉县政府对外公开招标,最终被台市某家实力雄厚的建筑公司拿下承建资格,直到今年四月初正式动工。残骸在漩村工地被发现后,环玉县警方立马叫停施工,展开调查,至今已有两个多月,具体进展尚未向外界公布。
网络上有自称知情人士者透露,大桥主柱的基础地桩此前一直没能打下去,直到请来风水先生做了场法事后,才得以继续施工。巧的是,他有一位工友也是在那天过后离奇失踪。一时间,评论区里充斥着风水邪术、活人祭、打生桩等字眼,舆情持续发酵,两个多月后依旧热度不减。
所谓打生桩,就是将活人诱骗进打桩用的钢筋笼里,灌入水泥,残忍地活埋了。往往是因为施工进展受阻,就比如桩基打不下去,所有方法尝试无效后,不得已从风水角度入手,宰活人献祭本地神灵,抽其魂压其魄,以镇大桥。
看着某位网友给出的解释,贺家海轻抿了口茶叶水,只觉无比荒谬。
人们往往会为了满足内心某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将一些寻常之事不断拔高,进而编织出他们所期望的模样。
故里想必也是从网上得知这起被封建迷信化的案件吧。
闲来无事,贺家海随手给市局的一位老友发去消息——‘漩村那案子知道不?网上传得有鼻子有眼,说是什么打生桩。’
老友没有回复,贺家海当然也没指望能得到什么内幕。老友已经是市局领导,日理万机,工作时间哪有功夫理他这个闲人。
然而“漩村”两个字,恰如一本老黄历的封面,将贺家海的记忆再度翻回到了十三年前。也是在儿子犯病的第二年,417入室抢劫杀人案侦破后没多久,警队同事在漩村侦破了另一桩轰动一时的案件。
嫌疑人是名老师,强奸了邻家女子,证据确凿,最终被判了七年。
那是儿子离世前,他经办的最后一桩刑事案件,虽然直到案件尾声才加入进侦办工作,可依旧印象深刻。
莫名地,贺家海脑中浮现出六年前在那所大学里初见“笔友”时的情景。高高瘦瘦的大学生,穿着超市里买的打折衬衫,一脸青涩。自己准备演讲稿,他在一旁帮忙调试话筒,脖子里挂着的工作牌上印有“慈善救助志愿者”几个字。
你还当志愿者?贺家海当时随口问。
大学生腼腆点头,告诉贺家海,他在一家专门为肿瘤病人服务的机构当义工。
贺家海下意识问:哪类肿瘤病患?大学生沉默片刻说:他最近帮助的一个孩子,才七岁,就患上了脑肿瘤,也就是俗称的脑癌。
贺家海握着稿纸的手猛然一颤,想到了自己离世的儿子。结束演讲后,他主动找上大学生,问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
大学生抬起干净的脸庞,笑着说,警官您平日这么忙,能偶尔来做一次演讲,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助了。
“爸爸平时这么忙,能偶尔陪我玩一次游戏,就是对我病情最大的帮助。”
儿子的话掠过耳畔,贺家海眼眸蓦然泛红,复杂地看向对方。
自己的儿子要是能长大,现在应该也是一名优秀的大学生了吧,就和对面的年轻人一样。当时,尚不知道年轻人真实身份的贺家海心里这般想。
震动的手机打乱了贺家海思绪,他眉毛向外剔了剔,老友居然回复了。
“你也听说了?嗯,网上的言论我看过,确实玄乎。”
对于身居要职的老友在工作时间接自己的茬,贺家海稍感意外,正要按住说话,老友的下一条语音已至。
“不过你知道吗,事实上,漩村那起案子的玄乎程度,比网上传的有过之而无不及,至少在我二十多年的从警生涯中还没有遇到过。被发现的是一具‘石尸’,尸骸不仅和水泥石块相融,还被封住口鼻,疑似某种祭祀形式,和网传的打生桩十分相像。最不可思议的是,环玉县警方至今没有查出死者的真实身份,调查进度因此停滞。怎么老贺,你突然关心起这件案子,该不会打算重新出山了?呵呵,市局里也在商讨,是否派一名刑侦专家去环玉县协助工作。”
炎炎夏日的办公室中,贺家海却感觉不到了应有的温度,或许只是空调打低了。他没有回复老友隐透弦外之音的问题,目光转投向qq列表里已变灰的头像,凝视良久,敲下一行字:‘就只是去聊新书吗?’
发送——
沉思数秒后,贺家海轻击鼠标,撤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