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总,感谢您的盛情款待,以后大家资源互通,我干了你随意。”
“周总爽快,我也干了。”
优雅地放下酒杯,周诗韵靠上椅背,低头刷起手机,饭局气氛的主导权自动落入下一位敬酒者手中。
手机上,短视频界面不断闪动,很快,一幅似曾相识的景象映入眼帘。
是漩村的海边。
一年前,震惊全国的石尸案结案后,漩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海边小村逐渐被外地人所熟知,当地旅游产业开始蓬勃发展,这其中也有她的一份微末功劳。
离开漩村后,她委托专门的短视频运营工作室,将许平和被冤枉的始末,包括许宁的不幸,制作成短视频,买了流量进行推广。
为了增加噱头,她让工作人员在视频中加入海公的传说,包括大坝建立后,漩村老幼时常生病等离奇现象。事后有专家分析,那其实是因为坝桥建立后,海湾成了难以流通的死水,水污染导致大量细菌微生物滋生,藻类毒性挥发,影响了附近人们的健康。
经过神秘色彩的包装后,短视频很快火了起来,评论区里都在为许宁鸣冤叫屈,为警方迅速侦破案件拍掌叫好,却也在无意中带动了漩村的人气。
周诗韵对此乐见其成。这一年来,她反复阅读了许宁所写过的小说,尚未完全丧失文字敏感度的她能感觉出,许宁在字里行间里所蕴藏的浓烈赎罪意愿。
这也让她越发肯定,一年前许宁在漩村的所作所为,只是一时冲动所引起。
好在如今,一切都已经翻篇。
真凶伏法,许平和被翻案平反,许宁和王娴虽被双双判刑,不过刑期都不足一年。
两个多月前王娴已经出狱。
她通过关系打听到王娴的近况,得知王娴已改了名,叫王绮。
王绮……李绮?
她猜测,王娴改名除了是想要放下过往,也是为了缅怀那个曾经视如姐妹的不幸女人吧。
她给王娴发过信息,王娴一直没有回复。
至于她自己,在漩村事件了解后,也终于放下了困扰十多年的心结,事业竟真如那位算命先生所预言般顺利。
如今她除了继续经营房产代理公司外,还通过原单位广电集团的关系,另开了一家从事政府平台采购的企业。
今晚这场饭局,便是邻城宁市的一位同行企业家组的局。这位沈总同样也做政府平台采购,主要服务对象是公立学校,在宁台两市都颇有人脉。
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些喝高,话题变得随意起来。有老板提到如今饭店生意不好做,尤其是私房菜馆和一些会所,以前都做政府接待用餐。现在风头紧,各种偷拍、曝光渠道变多,人均记者,政府人员为了避嫌也很少会去光顾了。
“对了周总,你以前做过记者?”一名老板突然问周诗韵。
“嗯,做了没多久就辞职了。十几年前的陈年往事,我自己都快忘啦。”周诗韵碰杯笑道。
她的记者生涯乏善可陈,甚至有过在她看来不算光彩的经历,这些年她没再和别人提起过。不,也不是完全没有,就在一年前她曾经对一个人说起过。
那是她化名阿言在微信上和王娴聊天时,为了增加可信度,也为了展示吸引力,特意将曾经的自己营造成一个因为坚持报导真相而得罪了领导,被各种穿小鞋,最后一气之下辞职经商的记者。
不过根据许宁所讲述的心理学中投射效应,自己应当是将内心最真实的渴望,投射到了虚构出的“阿言”身上吧。十三年前,自己想必也曾希冀过成为这样的人吧,可惜最终被现实扼杀。
酒局渐至尾声,一名企业家将话题引向东道主:“对了沈总,听说你终于换车了。怎么,这次你夫人没再和你闹?”
众人大笑。
周诗韵不明所以,好奇问道:“换个车怎么了?”
那名企业家笑着解释:“沈总这些年赚了不少钱,一直想换车,他夫人始终不同意,是担心他被4s店的小姑娘下套,重蹈覆辙啊。”
沈总笑着摆手:“周总你别听他们瞎说,都是误会。九年前我不是买车吗,加了个4s店的销售,感觉人还挺真诚,便想帮她一把,给她介绍了几个朋友,一来二去聊得就有点多。结果被她丈夫知道了,她丈夫是个神经病,跑到咖啡馆掀桌子,还要打人。我夫人听说了这件事,认定我中了仙人跳,回家后一通闹,再也不准我买车了。”
周诗韵笑笑:“看来那个销售的丈夫情绪不太稳定。”
沈总道:“何止啊,那男的是个家暴男,后来听说好像牵扯进什么案子,被当场击毙。”
周诗韵握着酒杯柱的手一紧,半晌,她问:“那个女销售姓王吗?”
“是姓王,周总你认识?”沈总问。
“听人聊起过那桩案子,好像叫石尸案?”周诗韵道。
“对对,就是石尸案,当时一度还挺火的。”
抿了口酒,沈总神秘兮兮道:“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对人说过。”
“什么事?”周诗韵问。
“其实后来,她丈夫特意来找我道歉。她丈夫好像也是个小老板,那天掀桌子时侯有点吓人,不过道歉时的态度还挺不错,非要请我吃饭。我说吃饭就免了,他过意不去,告诉我那天是他搞错了。原来就在那段时间,有个小年轻总是跑到4s店,纠缠他老婆。他后来发现了,偷偷跟踪,结果他老婆那天是约的我谈事情,你们说巧不巧,闹出这么个大乌龙。当时我就想起来了,他老婆好像和我说起过那个年轻人,是个大学生,在台市一所大学念大一,也不知怎么就看上她,经常坐高铁跨城来找她。”
“你有没有告诉她丈夫?”有人问。
“告诉他这个干嘛?不嫌事多?这社会太复杂,咱们还是简简单单做生意好了,来,我干了,大家随意。”
“敬沈总。”
“敬那名大学生。”
“不对不对,是敬这个复杂的社会。”
“哈哈哈哈。”
周诗韵陪着笑,放下酒杯,手掌心中似乎有根筋在剧烈跳着。
饭局结束,周诗韵婉拒了前往ktv的下一场,坐上返回酒店的专车。
玻璃窗外,霓虹若水,扭动的光影向后疾逝,她脑海中逐渐浮现年轻男人那张纯良温和面孔。
就在半个多月前,许宁刑满释放,她知道后第一时间给故里的qq号发去信息。
和王娴的冷漠态度不同,许宁很快就回复了她。
许宁告诉她,自己一切安好,监狱里的日子很充实,狱警对他很照顾,他还看了很多书,并且有了新的灵感。
她很开心,告诉许宁愿意做他第一个读者,并问许宁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许宁说还没想好,也许换个城市继续全职写小说。
她告诉许宁,自己的新公司即将在宁市开展项目,她这段时间都在宁市,有机会来宁市,她一定好好招待。
许宁说好啊,他还没去过宁市。
可如果沈总酒席上那番话是真的,那么八年前出现在宁市,并和王娴纠缠的台市大一学生,又会是谁?算算年龄,那时的许宁差不多十八九岁,正好上大一。
周诗韵揉了揉太阳穴,竭力让自己放松下来,然而令她不安的念头却好似附骨之蛆,不停往脑袋里钻去。
倘若那个大学生就是许宁,那么早在八年前,许宁就已经见过王娴。并且早就应该发现,王娴并非他初一那年夏天所见到过的邻家女人。
而在一年前,她化名“阿言”和王娴聊天时,王娴显然也歪曲了一些事实,刻意隐去许宁的存在。
不,不止许宁。
王娴一直强调她丈夫是无业游民,全靠她养家糊口。可后来却发现,董亮有钱有公司,身家至少数百万,虽然这些钱都是董冠义给的。
然而王娴却刻意营造出一种,长期被董亮蒙在鼓里的错觉。
即便董亮真想隐瞒,又怎么可能瞒得住?王娴上班的房产中介,就是董亮的公司啊。
况且以董亮的性格,以及和王娴的关系,他没有理由对王娴隐瞒财务状况。
所以,王娴究竟为什么要从一开始就对她撒谎?
冷气犹如怪物口器下摇摆的触须,在车里蔓延四溢,悄然侵入身体每一个毛孔。
王娴的脸庞逐渐变得怪异而模糊。
周诗韵只觉四肢发凉。
“师傅,还有多久到?”她心烦意乱地问。
“快了,十多分钟吧。”
打开车窗深吸了口气,她掏出手机,在屏幕上僵硬地划动着。
应该只是巧合而已,那个大学生绝不可能是许宁。
许宁是在一年前才发现了王娴的秘密。
她心里默默想着。
这时,qq邮箱图标上的黄点吸引了她的注意,记得两天前她已经清理过所有邮件。点开邮箱,有一封新的邮件,许宁用故里qq发来的邮件。
她打开邮件未命名的的附件,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标点闯入眼帘。
上方的标题赫然是——《海怪,终章》
周诗韵心跳陡然加速。
小说是从现实之中蔓生的触须,许平和未完成的小说《海怪》,则更像是残杀了现实后的墓志铭。
眼下这篇来自于许宁,延续其父遗作的《终章》,又会是在祭奠什么?
深吸气,周诗韵稳住晃颤的视线,缓慢地从第一行阅读起来。
……
‘……孤岛上,男人离开后没多久,男孩醒了过来。
凄冷的月光下,大海被翻滚的血泡泅成黑色,男孩心中充满恐惧。他知道,爸爸是去找海怪复仇了,可是人类,又怎么可能会是怪物的对手?正当他无比担心时,爸爸划着船回来了,他长长舒了口气。
然而父亲刚一靠岸,一艘艘大船围困住了孤岛,船上的人们抓走了爸爸,他们说他真正的爸爸已经死了,眼前的男人是海怪变的,他们都能看出,他还太小,所以看不出来。他不相信,眼前的男人,明明就是他爸爸,那个拼尽一切也要保护他和妈妈的爸爸。
他哭喊着让爸爸变回来,变回人类的样子,爸爸却始终没有理睬他。天亮后,他和海怪爸爸被带离了孤岛,返回城市。海怪爸爸被关进了最深最黑暗的地牢,他则在这个城市中流浪,人们都说他是怪物的儿子,辱骂他,殴打他,拒绝给他食物。幸好遇到两位好心人,他终于有了栖身之所,然而即便是他们,也都满脸同情地告诉他,爸爸已经沦落为海怪。
直到那头海怪被审判,处刑,受尽凌辱死在了关押之地,他都不曾相信他的爸爸是头怪物。’
周诗韵鼻腔微微酸涩,她读懂了许宁文中的暗指。那两个好心,一个应该就是指她,另一个人大概就是那位贺警官吧。
可是,自己真的算是好心人吗?
目光飘向窗外,周诗韵想起了那年学校外的巷子里,那个被一群不懂事的中学生嘲笑、打骂、甚至往头上倒尿的男孩,她冲出去赶跑那群人后,男孩惊讶且逐渐泛红的眸子,以及最后逃走时怎么叫也不肯回头的倔犟背影。
周诗韵忽然生出一种感觉,仿佛从那个夏天起,许宁就停止了生长。即便后来胡渣爬上他下巴,岁月将身躯拉长,变宽厚,声音也越发低沉有力,可在这个看似强壮的躯壳角落里,蜷缩着的,依旧是那个青春期里孤独敏感又自卑的男孩。
含住眼眶里的湿润,周诗韵猛吸了吸鼻子,继续往下看:
‘为了生存下去,男孩不得不假装同意人们的观点。他混入人群,随波逐流,每天都在编织谎言,让人们相信他正无比痛恨着他的海怪父亲。
终于有一天,他在无意间,遇到了那个曾经作证父亲就是海怪的女人。
他愤怒,兴奋,他暗中接近女人,通过一段时间的试探与观察,他发现了女人的古怪。她似乎正被某种充满恶念的力量控制着,而那股恶念的源头,是一个男人…… ’
……
2016年。
已经上大学的男孩接到村委会电话,让他回漩村签署宅基地改建协议。他回到漩村,意外遇到了回村为母亲治丧的女人,女人和他印象里的邻家女子完全是两个人,可偏偏除了他以外,村里所有人都说她们是同一个人。
这让男孩意识到,他发现了一个隐藏多年的秘密,或许也是他一直在寻找的证据。
打听到女人的工作地点后,他利用周末,前往女人在邻市工作的汽车4s店,想找女人问出有关她身份的秘密。女人大惊失色,催促男孩离开,这一幕被许多人看见。
之后男孩又去找了女人几次,女人始终不肯承认。她说男孩一定记错了,她就是那户人家的女儿。
男孩却知道,自己绝对不会记错。
他有个秘密。
那年夏天,他回村里过暑假,经常会在傍晚去偷看邻居家那位温柔美丽却又足不出户的女儿。
女子每次洗完澡,都会来到自家后院的仓库纳凉。
成熟女人的芳香飘来,风掀起薄薄的衣服,露出令偷窥者心跳加速的隐秘部位。仓库的暗门后,男孩不仅留下了青春里被压抑的荷尔蒙,还多次萌生过龌龊且危险的想法。
在这个远离大陆的闷热小村里,罪恶的欲念一度曾在男孩心底滋生蔓延,好在总能被他及时克制。
案发前的几天,他好像也去过一次,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醒来后发现在自家床上,迷迷糊糊的他还以为只是做了一场梦。
而这一切的根源,始于一个男人。那是他父亲警告不准有任何接触的男人。
有天傍晚他看到男人在院子附近溜达,像是在寻找什么。他没能忍住好奇,悄悄跟了过去,结果跟丢了男人,却发现了在邻家后院仓库里纳凉的美丽胴体。他被体内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动所控制,从此沉迷,一发不可收拾。
……
不久,男孩去4s店找女人的事被女人丈夫知道。
在女人的暗中提醒下,男孩避开了女人丈夫的追踪,男人去去咖啡店大闹,结果找错了人。
直到这时男孩才发现,女人的丈夫,竟然就是当初父亲警告他远离,后来引诱他去邻家后院的男人。
他感到自己距离某个可怕的真相越来越近。
并且他回想起来,之前在4s店里,每当他提起她时,女人总会不自觉地流露出复杂的表情,时而痛苦,时而悲伤,时而缅怀。
男孩猜测,她不仅认识她,或许曾经关系还很好。
后来男孩打听到,女人从4s店离职后,一直被男人关在家里,不让出门,逐渐与前同事们断了联系。
男孩没有放弃。他旷课,被扣学分,为了赚路费去做兼职,舍弃一切业余时间,每周至少花三天时间从台市赶来宁市。风雨无阻地守在女人小区外,啃着馒头,换不同的地点,从大早蹲到天黑。
终于有一天,好运发生了。
小区外那家菜店的老板因为家里出事,暂时关店回老家,男人只好选择去稍远点的农贸市场。可不知为什么,他似乎很厌恶走进农贸市场,每天去农贸市场,他都只让女人一个人进去买菜,自己躲在市场边抽烟。
男孩跟着进入农贸市场,发现女人呆呆地站在一处摊位前,盯着某个角落发呆。
角落里,是一尊不到半米高的木质雕塑,人身蛇尾,面目庄严,赫然是海东镇上几乎家家户户都会供拜的神灵海公。
原来她也信奉海公。
男孩看在眼里,这一次他没有冒失地接近女人,观察了约莫两周后他终于确定,男人绝不会走进农贸市场。
而每当离开了丈夫视线,独自一人的女人眉宇间都会溢出轻松与自在,和之前判若两人。
她应该也想逃离男人的控制和约束吧。
男孩心中暗想,随后走到女人身旁,假装偶遇。
女人吓了一跳,转身就要走,男孩拦住女人,诚恳道歉,表示之前是自己搞错,认错了人。趁着女人迟疑,男孩用闲聊的口吻,说起一位曾经住在自己家隔壁的美丽大姐姐。
女人表情变得复杂,不时回头向市场外张望,却没有离开,似乎既害怕被发现,又想继续听下去。
这时男孩故意吊起胃口,没说几句就向女人告辞,离开了农贸市场。
两天后,同样的时间,男孩又来到农贸市场,再度假装偶遇女人,轻车熟路地将话题引向那位美丽善良的邻家女子。这次女人的反应没有那么大,她静静听着,虽然没怎么开口,可眼神格外专注。
就这样,男孩和女人经常会在农贸市场“偶遇”,他们一边拣菜,一边闲聊。起初都是男孩在说,渐渐的,女人开始接话,讲述的却是她那个勇敢又坚强的姐姐。
两人看似在各说各的,聊着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又总能默契地接上对方的话,偶尔相视一笑,谁也没有说破。渐渐的,他们的聊天话题得以扩展,从邻家女子延伸到那片靠海的村庄,那时的流言蜚语,那里的风土人情,包括海公在内的民俗传说。
女人对他依旧怀有防备,从不透露喜恶,也避而不谈从前发生过什么,但却变得越来越喜欢和他聊天。直到有一天,她家小区楼下的菜店准备重新开张,丈夫对她说以后终于不用再跑这么远买菜。
她将这件事告诉男孩。
男孩早有准备,笑着说:我知道你的一切都被那个男人监视,但有一个地方,他绝对监视不了。
女人问是什么地方。
小说,网络小说。男孩回答。
那些年正是网络小说爆炸式发展的时期,男孩宿舍里的同学经常会讨论一些“大神”作品,书里面的人物和剧情。男孩也在某小说平台注册了读者账号,私下写了一本小说,然而并没有告诉身边的同学。
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当凌晨时,趁丈夫睡着后,身处宁市的女人都会打开手机,在男孩写的小说书评区留言。
而身在两百多公里外台市的男孩,会第一时间回复女人的留言,并在约定的十分钟内,动用作者权限,删除女人的留言。
留言中有和之前一样的聊天内容,也有女人对他小说的鼓励。
对于女人的细微变化,男孩默默看在眼里。
早在大一上学期,男孩就选修了心理学,闲暇之余,他阅读了大量关于精神分析学派的书籍。
在这个学派中,有一种著名的心理投射理论:个体在与外部环境交流过程中,往往会将自己内在的心理状态和特点投射到他人或外部物体上,个体自身难以察觉。简单来说,一个人喜欢或者厌恶什么,通常会认为他人也是如此。
而此时,已被他卸下防御却不自知的女人,正在将内心深处最隐秘的部分,一点点投射出来。
男孩发现,对于家乡漩村,女人充满了厌倦。
对于那个“她”,女人既钦佩,又思念,可更多的是愧疚。
对于控制她的丈夫,女人想离开,可又无法逃离。她将男人对她的控制和暴力,更多是当作一种惩罚。而在男人之上,还有另外一股更高层次的存在,牢牢压制着她。
那是一股力量,看不见摸不着,无形而神秘。
每每聊到家乡时,男孩总能感觉到这股力量的倏然膨胀,通过女人留言投射到他身上,压得他都有些喘不过气。
很快,男孩意识到,这是一股神力。力量的源头,来自一个亘古至今,有名无形的存在……海公。
他想要获得昔日的真相,就必须将女人解救出来,而他要击败的对手不止女人丈夫,还有神明海公。
男孩不确定自己能否战胜神明。
不过好在,他还有一个帮手。
……
一页将尽。
周诗韵手心已微微沁出汗。
男孩就是现实中的许宁,女人是现实中王娴,他们早在六七年前就已经熟识,日复一日通过网络,向彼此袒露着心声。可直到一年前石尸案告破,他们的关系都未曾被任何人发现。
稳定住心绪,周诗韵点击下一页。
她很好奇,在那种情况下,到底还有谁能帮许宁战胜董亮,以及董亮背后那尊古老的神明?
新的页面闪出,倏然间,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从屏幕中跃出。
……
某一天,男孩对女人讲述了他心底深处的一个秘密——他从来没忘记过那个邻家女子,从十三岁直到如今,他从未忘记过。然而有件事情却一直折磨着他,他深爱着她,却可至今不知她的真实姓名。他只想知道,她到底叫什么?
留言发送,过了十分钟准时被男孩删除,然而直到一个小时候,女人都没有留言回复他。
男孩不着急,没有催促,也没有灰心,耐心等待着。
四天后的夜里,女人终于出现在评论区,给男孩留言:她叫李绮,希望你不要对任何人说。
男孩回复:谢谢你,放心,我会保密。不过,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女人:你说。
男孩: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李绮姐的人了。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在聊天时,偶尔扮演一下李绮姐?放心,我不是变态,不会提出更过分的要求,也不会打探你们的隐私。只是,我好想好想她,想念那时候每天迫不及待去隔壁找她,谈天说地,肆无忌惮分享一切的感觉。
过了约莫一个小时,女人回复:行,那我试试,我尽量。
于是从那天起,女人和男孩留言,回复,聊天,逐渐变成了“李绮姐”与男孩留言,回复,聊天。
男孩信守承诺,没有打探有关李绮的任何事。
就和十三岁那年的夏天一样,他只是和李绮姐聊他着如今的学习、生活:在学生会当干事,周末到快餐店打工,闲暇之余写写小说。他也会向李绮姐分享快乐,或是倾诉一些烦恼,比如老板心情好给他发了红包,又比如因为工作太忙,期末考试只考了全系第五。
起初女人的回复有些迟钝,甚至略显刻意。
不过很快,女人渐渐进入状态,她会用平淡而又不失温柔的文字回复男孩,告诉他当前最主要的任务是保证健康和努力学习,打工赚的钱够用就行,以后工作的日子还长着。
男孩有时也会恍神,仿佛网络对面耐心宽慰他的人,真的是十三岁时,他每天都忍不住想见到的女子。
这也让他越发笃定,先前的那股感觉是对的——每当聊到女人口中的“姐姐”时,那股压制着她的力量,便会倏然缩小,减弱。
而如今,在他的暗中掌控下,“李绮姐”已经在女人扮演的过程中,不知不觉间投射到女人身上。
女人并不自知道,而他也不打算提醒女人。女人内心的力量,尚不足以支撑现实中的溃败与折磨,更无法解开那道有名无形的枷锁。
他在默默等待,等待李绮姐在她的身上彻底苏醒,等待女人同时被唤醒的那一天。
现实之中,时光飞逝。
他和“李绮姐”就这样在女人丈夫的眼皮底下,化身两艘隔海相望的沉船,在激浪中碰撞,在风暴里缄默,却又将彼此视为脱离苦海的浮木。
直到三年后,男孩即将大学毕业时,他终于捕捉到了某种溃败的迹象。
男孩的毕业典礼前,女人留言: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男孩问:什么事?
女人回答:李绮其实早就已经不在了,她死了,很多年前就死了。
沉默许久,男孩道:没什么,我早就猜到。所以,你是不想再扮演李绮了?
女人回答:是的,我不想再扮演了。
男孩问:为什么?
女人回答:因为这样只会让我更加憎恨我自己,憎恨我丈夫,我母亲,曾经家乡的所有人。
男孩道:虽然不知道你恨的缘由,不过我总感觉,你似乎少恨了一个人。
女人问:谁?
男孩道:也许不能称之为人,或许,它应该称之为怪物。它就是海公。
女人道:不,海公不是怪物,是神明。
男孩:确实,它可以是神明。不过在你心中,又或者在我心中,它就只能是一头怪物。我知道你从小信奉海公,你们全村人都信奉它。可对于你,对于我,以及对于李绮姐,它都只是一个徒有虚壳的怪物。
女人没回复, 男孩继续写道: 身为守护漩村乃至海东的神明,海公的神力,来源于它惩恶扬善后所收获的愿力,这也是神明被人类制造出的意义。
然而李绮姐,她那么善良,是那么好的人,海公非但没有守护住她,还让她死得无痕无迹,仿佛从未存在过。
它不仅抹去了李绮姐的存在,更抹去了这个世界对于李绮姐的全部记忆。
如此残忍的神明,它不是怪物,又是什么?
女人仍旧没有回复。
隔着屏幕上那层闪烁的虚光,男孩俨然看到了一道崩溃的影子。
不过他知道,溃败的并不是女人,而是那尊看似伟岸而不朽的神明,海公。
没过多久,女人的留言出现了:其实我早就明白。
我的李绮姐遵守海公定下的规矩,在怀孕后足不出户,也不张扬,可我的李绮姐最后还是流产身亡了。海公的传言都是假的,是虚构的谎言,他那天喝多酒后告诉我,那些所谓海公显灵的事迹,都是他爷爷偷偷制造出来,用来控制村民的思想。
我从小信奉海公,可海公却默许那一年那一切肮脏邪恶的发生,默许这个秘密只有我和那个男人知道,默许那个男人用秘密控制我。
你说的没错,就算它真的存在,它也不是神明。它是怪物。
男孩问:所以王娴,你现在能告诉我,那个只有你和你丈夫知道的秘密是什么吗?
……
女人其实也早猜到了男孩的身份。
在男孩大学毕业的那天,女人告诉了男孩自己所知道的全部秘密,以及从她丈夫酒后吐露的只言片语里所提取的拼图碎片。
女人那个披着人类皮囊的怪物丈夫永远不会想到,在他自以为牢固不朽的领土上,一场暴风般的密谋正在悄然展开。
随着往事拼图集齐,而男孩也终于知道,那年他最后一次去仓库看偷李绮并不是一场梦。
那个披着人类皮囊的怪物,似乎早已料到他会去那,将他迷倒后,企图拖入罪恶的深渊。
幸而父亲及时赶到,救下了他,可自己却从此跌入深渊。
……
得知当年的真相后,男孩放弃了报警打算。
从那天起,一篇关于谋杀海怪的小说,便在男孩心底悄然酝酿。
女人是这篇小说最重要的帮手,她向男孩讲述了怪物的许多事迹。
就比如怪物暗中拥有一家公司,作为实际上的公司持有人,怪物只需坐等分红,不劳而获即可。可怪物偏偏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拥有公司,成了大老板。怪物明白,即使这么做了,给它公司的叔公也奈何不了它。
又比如怪物知道,有一个位高权重的人,也不想当年的秘密曝光。于是它对女人撒谎,说那个人是它的靠山,以此恐吓女人。
这个怪物它既自卑又自恋,自认为高人一等,比任何人类都聪明。
通过女人,男孩不断分析着怪物的性情喜恶,琢磨它生活习惯,虔诚地将它视作最难刻画的角色。
那时的他尚无法预知,自己什么时侯才可以正式动笔,来“撰写”这篇谋杀怪物的小说。
他在等一个契机,一个能够让主角以最小的代价,并且光明正大,杀死怪物的机会。
在绝望与希望之间,他苦苦等待且准备着。
幸运的事情发生了,就在他盘下漩村的筑心民宿后没多久,“石尸案”冲上网络热搜。
几乎同时,他在村里一间无比熟悉的宅院中,发现被漩村村民拐跑妻子的民工。
得知民工的事迹后,他欣喜若狂,他不仅等来了谋杀海怪的绝佳契机,还为小说找了一个完美切入点。
之后女人又告诉他,再过两个月,就是怪物叔公的七十大寿,怪物一定会回漩村。而怪物叔公有在过完生日后,在村里剧院请村民们看庙戏的传统。
小说的“撰写”计划正式开始。
他让女人以读者的身份,在评论区曝光他的父亲是强奸犯。他则公开承认,并对父亲加以批判——在这个时间点他还以为自己父亲就是强奸犯,倘若日后警察追究起来,也能最大程度减轻他预谋犯罪的嫌疑。
之后的每个夜晚,他都会潜入民工的住处,用解救女人的方法,对那位精神已近乎崩溃的民工进行心理投射。他让民工相信,自己是来帮他报仇的海公,将来的某一天会附身于他,借他之口审判并惩罚这个罪恶的村子。
而他之所以没有被民工发现,是因为这位穷困潦倒、走投无路的民工,每晚“借宿”的地方,是一间荒废老宅的后院仓库。在仓库里,有个很难被发现的暗门,也是当年刚进入青春期的男孩,每天傍晚的必经之地。
与此同时,女人那边遇到一件奇怪的事。有个自称曾经做过记者的地产商人加了她微信,经常找她聊天,她隐约感觉,对方似乎是想打探什么,她将这件事告诉了男孩,怀疑是怪物丈夫派来试探她的。
男孩让她不要慌,继续和对方聊天,九句真一句假便可。就譬如告诉对方,怪物是个无业的家暴男,如果真是怪物派来的,怪物得知后定会受不了,很快就会来找她对质。
如果不是,那最好趁早摸清楚对方意图,避免影响到我们的谋杀计划。
……
周诗韵红着眸,用力捂紧嘴,那个难以接受的猜测终于被验证为事实。
是啊,她早应该想到,除了许宁,还有一个人同样也有着谋杀董亮的动机。那就是董亮的妻子,六年来,一直假装被家暴控制,却也一直在默默等待的王娴。
这一次她誓要彻底离开董亮,同时为那个拯救了自己,也被自己深爱着的李绮姐报仇。
不由得,周诗韵想起了一段对于控火魔术进行揭秘的视频,以及表演者最后的那句话——
“为什么手不会被烧伤?是因为水牺牲了自己,保护了手。”
水用自己的蒸发,带走了灼伤手掌的热量。
正如许平和,不惜牺牲名誉、自由乃至生命,只为了救回被海怪引诱,即将堕进深渊里的儿子。
也正如李绮,哪怕已被神明抹除于世,可依旧还是救出了被神明控制的王娴。
那许宁和王娴呢?
他们在思念亡者,等待复仇时机的数年漫长时光里,是否也在以旁人难以理解的方式,默默拯救着陷入绝望苦海濒临沉没的彼此?
好在最终,怪物暴露出了破绽。
许久,周诗韵重新将视线投向手机,透过被泪渍模糊了的屏幕,她看到了故事的结局——
‘经过多年的准备与试验,已经长大了的男孩终于在女人配合下,成功激怒海怪。他在海怪耳边小声说出真相——它自以为听话的女人,其实许多年前就已经背叛了它,不再受它控制。而为了今天,他和女人已经在它眼皮底下谋划了整整六年。
孤岛上,暴怒的海怪现出原形,最终被人类守护者击杀。
不久之后,人们终于明白,当年他们都误会了他父亲,他的父亲不是海怪,而是真正的英雄。
他有些高兴,可就在这时,他发现自己的身体竟起了变化。
透过镜子,他俨然看到了一头浑身长满漆黑触须的丑陋怪物。
他惶恐不安,痛不欲生。
可他并不后悔。
因为他早有觉悟,凡事皆有代价——欲要杀死怪物,唯有变成怪物。 ’
……
看完故事,周诗韵闭上双眼,良久她点开qq,输入:“当年男孩的父亲一定是不想变成海怪,所以才会放弃那个计划,回到男孩身边。他一定不希望男孩也变成海怪,哪怕是为了他。我想,她也是一样。”
直到车在酒店门口停靠,周诗韵下了车,对方都没有回复。
她猛然意识到一件事:男孩救下了女人,杀死了怪物,完成了复仇。可如今,又有谁能来拯救他呢?
而他显然已经做出了选择,那就是用这篇《海怪,终章》,来祭奠那个曾经存在过的男孩。
酒店大堂里,人们勾肩搭背,高谈阔论,孩童无忧无虑地奔跑在正办理入住的父母中间。
周诗韵挤过人群,恍惚间,她看到了那片不曾有过怪物出没的大海。
风拂着波浪,轮船鸣起汽笛,阳光缀上弦窗外那对姐妹轻松自在的脸庞,不远处的海边,男孩正和他的父亲母亲开心地玩着沙子。
彼时的一切,是那样的平和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