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公安局,审讯室里。
王娴的情绪逐渐恢复稳定。
董亮行凶未遂,被当场击毙,挟持她的许宁身受重伤。面对民警的问询,王娴坚称许宁没有绑架她,两人只是在开玩笑。
“警察同志,我还想坦白一件事,十三年前犯下强奸罪的许平和老师是无辜的,他是被陷害入狱的。”王娴抬起头道。
负责审问的两名民警对视一眼,查找起相关卷宗。
“你的意思,许平和没有强奸你?”其中一人问。
王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当年被强奸的人不是我,她叫李绮。”
另一名民警微微点头:“李绮就是之前你说的石尸案受害者,也是你哥哥王鹤的女朋友,对吗?你先别急,从头到尾慢慢说,十三年前的强奸案和后来石尸案,究竟有什么关系?李绮又是怎么被害的?”
“行,那我就先从李绮姐说起吧。”
民警开始记录,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仿佛拥有撬动时光的魔力,在魔力的催动下,王娴娓娓讲述起有关她的哥哥和李绮的故事。
……
李绮姐是个孤儿,很多年前,她在超市打工时认识了我在台市开货车的哥哥王鹤,他们相恋了,之后就住在了一起。
我哥和李绮姐相恋后,起初感情很好。我哥在qq上和我聊天时,总会分享他俩的生活日常。他们很恩爱,憧憬着将来有天能一起在市里买房,结婚,生儿育女。
不知从何时起,我哥喜欢上玩老虎机,他说只是为了放松,李绮姐认为是赌博,让我哥戒掉,两人没少为这件事吵架。
有天我哥突然打电话给我,哭着说李绮姐和他大吵一架,提出分手,离家出走了。我急忙打电话给李绮姐,李绮姐接了我电话,没等我劝,她告诉我她怀孕了。我哥不仅没有戒掉老虎机,还学人家去赌博,虽然赌的不大,有输有赢,可她总感觉这样下去会出事。她不想自己的孩子有个赌鬼老爸。
我将嫂子怀孕的事告诉了哥,哥哥向我发誓一定戒赌。我替我哥向李绮姐求情,李绮姐勉强答应,给我哥三个月的考察期,三个月内不碰赌,就回到他身边。
从那天开始,我哥每天都会把挣到的钱拍照给我看,他开始存钱,并且真的没有再去赌。我也将这一切告诉了李绮姐,我说我哥真的改了,你们还未出世的孩子给了他洗心革面的决心,他正在努力为孩子挣奶粉钱呢。
李绮姐很高兴,说只要我哥能做到,她就一定回到他身边。
可仅仅半个月后,我哥就遇到了入室抢劫,被捅死在厨房。据说直到死前,他都紧攥那只放着存折的铁盒子。
得知我哥的死讯,我妈整个人都崩溃了。而在这时,李绮姐来到村子里,她坚定地对我和我妈说,想生下和我哥的孩子。我哥以前常对她说,家里从小条件就很艰苦,可母亲却努力地将他和妹妹拉扯大。他一定要传宗接代,给王家留后,给这个家带来新生。
李绮姐姐深爱着我哥,她不顾一切想完成我哥的遗愿。
办完我哥的后事,我为了躲避那个人,同时也避免我妈啰嗦催婚,继续回市里打工去了。李绮姐足不出户,在家里养身子,村里人都不知道她的存在。在漩村有个传统,外来媳妇如果怀了孕,一定要把她藏好,否则海公会带走尚未出世的胎儿。
李绮姐经常找我聊天,她在qq上告诉我,我妈对她很好,把她当成亲闺女。我妈时常会在院子里炸虾饼、煎鱿鱼,隔壁的少年闻到味儿就跑到门口,也不说话,过了好久才低着头走开。
我告诉李绮姐,少年叫许宁,他爸爸许平和是中学老师,漩村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在村里很有威望。可惜,许宁的妈妈几年前被人侵犯后想不开,跳楼死了。李绮姐感同身受,也觉得许宁可怜,好在许宁还有个默默关爱他的父亲。
李绮姐告诉我,许平和曾找上我妈,花钱让我妈扮演一个富有爱心的邻家大婶。另外许宁在滩上玩时,许平和都会悄悄藏在不远处,一刻不停地守护着。
有次许宁跑来家里玩,也不知怎么着,意外撞上了李绮姐。熟络了之后两人便经常聊天,许宁会对李绮姐讲他在城里的生活,学校里喜欢的老师和讨厌的同学,以及许平和正在写的小说。
为了不破坏漩村的风俗,从被许宁意外撞见的那一天起,李绮姐就自称她是我。
我人虽然不在漩村,可通过和李绮的qq聊天,似乎能看见她所看见的一切,一切都是那么的平和安宁。我暗暗发誓,要好好打工,努力挣钱,守护我李绮姐和即将出生的小侄儿或是小侄女。
直到两个多月后的一天,李绮姐突然哭着打电话给我,说她被人强暴了,准确来讲,是被迷奸。我脑袋嗡嗡作响,愤怒地问是谁干的?我妈知不知道?有没有报警?
李绮姐说我妈知道了,还没有报警。可当说到那个人时她却支支吾吾。
我再三追问,她才说出一个名字。听到那个名字,我整个人都愣住,过了好久我才问她,你确定是他?
李绮姐说确定,全村除了隔壁的那对父子把她误认为我外,就只有一个人知道她的存在。因为身份特殊,那个人来过我家里,无意中撞见过她。
被强奸时她中途醒了过来,看清楚了那张疯癫的脸庞。
我背后浮起冷汗,平复下心情后,身在台市的我用公用电话报了警。过了一天我依旧没能缓过神,李绮姐说出的那个名字,正是被我竭力抗拒的未婚夫,董亮。我想到了那年差点溺亡的许平和。
就因为我经常和许平和在一起,当时才十岁出头的董亮就把许平和摁在海里进行恐吓,又或许他当时真的想把许平和给淹死?
他强暴李绮姐,难道也是类似的原因?他想用这种方法来报复逃婚羞辱他的我?
出于某种羞耻感,我在打那通报警电话时磕磕巴巴,并没有说出强奸犯的身份和姓名。话筒那头的警察还在追问,我就匆匆挂断了电话。对于这个打小和我命运纠缠的男人,我实在感到难以启齿。
回到漩村,我没有见任何人,悄悄回到家,却见李绮姐被绑在床上,双眼紧闭陷入了昏迷。我不解地问我妈,我妈惨笑着说李绮神志不清,非要说董亮是强奸她的人,还责怪我多管闲事帮她报警。
一定是李绮姐告诉我妈我已经报了警。见我妈目光闪烁不定,我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我指着我妈道:你不能这么欺负李绮姐,董亮要是真做了对不起李绮姐的事,就该接受惩罚,被判刑蹲大牢。
我妈突然情绪激动起来:你瞎说什么,董亮可是你的未婚夫!是我们孤儿寡母以后一辈子的倚靠!别忘了你哥已经没了,你以后就只能靠他了!你居然还帮李绮打电话报警,你脑子有病吗?
看着呜呜哭泣的母亲,我心中既悲伤又痛恨,大喊:他就是个强奸犯,这种恶心卑鄙的人渣,你怎么舍得让我和他过一辈子?
我妈抹着眼泪道:女儿你放心,董亮发过誓,今后一定会好好对你。就是,可能要委屈你一下。
我怒道:受到屈辱的是李绮姐,关我什么事?
我妈道:昨晚有警察来过,把你姐带到医院检查身体,说要采集什么样本,我报的是你的名字。
我震惊了:妈,你怎么可以这样?警察根本不会相信,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妈苦笑:是董亮的主意,他说已经打点好了某个认识的警察。他那天虽然碰了李绮,不过提前准备了安全套,没有留下证据。总之董亮已经处理好了一切,等你姐醒来,我们好好和她说,让她保密。以后村里人问起你,你也可以否认,警察那边你也可以翻供,就说没人强奸过你,是别人报的假警。这样不是两全其美了吗?既能保下董亮,也能守住你的名声,你们今后好好过日子,他可是你一辈子的男人啊。更何况,那可是董家啊,咱们孤儿寡母哪招惹得起?
我看到了母亲眼里流露出的痛苦以及期望。我突然明白过来,对于母亲这个几乎没怎么离开过镇子的农村妇女来说,女人最好的命运就是找到一个能够依靠的男人,就像当初爷爷和爸爸还在的时侯那样。
就在这时,李绮姐醒了,又开始大声尖叫。我妈赶忙走过去,捂住她嘴,求她小点声。一道人影从门外钻进来,掏出手帕摁在李绮姐鼻子上,李绮姐瞪大眼挣扎片刻,渐渐昏睡过去。
我愤怒地冲上前推开董亮,举起手想要打他,就被他牢牢握住。
董亮盯着我:没听见你妈说的话吗?我是你今后一辈子的男人,事到如今,你只能听我的。娴子你放心,我以后肯定会好好待你,我当着海公的面发誓,如果将来做不到,我不得好死。
董亮誓言温柔而笃定,可从他的眼睛里,我隐约看到了一丝压抑的扭曲。直到多后年我才意识到,那晚他一直呆在门外,听到了我对他全部的咒骂。
又过了两天,在担惊受怕中,我们等来了警察的二度造访。
令我和我妈没想到的是,警察什么都没问,直接抓人。他们抓走的人,竟然是隔壁的许老师。
许平和成了强奸赵绮姐的嫌疑犯。
……
审讯室里一片沉寂。
民警们目光从王娴脸上移开,彼此探询,无声交流,面色都无比凝重。
“为什么许平和会被误认为强奸犯?是董亮做了什么吗?”
“你先交代李绮是怎么死的。”
“你们放心,我全都会交代的。 ”王娴眼底荡漾起波澜,继续说道:“后来…… ”
……
我问我妈和董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妈目瞪口呆。董亮愣了半晌后笑了:这样也好,那就将错就错,一旦许平和被定罪,那就万事大吉了。
他叫我妈出去,把事情闹大,让村里所有人都知道许平和才是那个强奸犯。我想阻止我妈,被董亮拦住,就在我们争执时,楼下的院门被推开。
董亮把我拉进另一侧房间,用手捂住我的嘴,透过窗缝我看见上楼的是一个背着相机的人。光线太暗,我没能看清来人的长相,不过应该是个女人,并且还挺年轻。她尝试解开李绮姐手上的绳子,不过失败了,在接到一个电话后她就走了。
没过多久,又有人走了进来,那人是名警察,看到李绮姐他似乎很惊讶。这时候,我妈和另一那名警察跟了进来,阻拦住了他的进一步举动。那名警察最终没有带走李绮姐,不过临走前,他割断了绑住李绮姐的绳子。
李绮姐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不过她还挣扎着爬下床。等到我妈陪着两名警察离开院子,她才踉踉跄跄走出房间,刚到楼梯口想要呼救就被冲出去的董亮抱住。
董亮死死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叫出声。
这个时候,李绮姐看到了我,眼里流露出难以置信。我不敢去看李绮姐,闷着头冲上前,试图拉开董亮。
李绮姐终于挣脱开,不过她没有走,一边喘气一边流泪,瞪着我问为什么。我心中羞愧,躲避着李绮姐的目光,却不防被董亮狠狠踹了一脚,整个人撞在李绮姐身上。我稳住身体,就听见脑后咚的一声,转头就见李绮姐已经滚落到楼梯底下,身体不断抽搐,大滩的鲜血从她肚皮底下流出。
李绮姐捂着肚子,哭泣起来:孩子……我的孩子……
她的哭声越来越响,嚎啕痛泣,直到一只手伸出,捂住她的嘴。那是我妈的手,她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一边紧捂着李绮姐,一边惊慌失措地念叨:别哭了,小声点,警察还在外面。
李绮姐喘不过气,绝望挣扎,又是一只手伸过来,死死掐住她脖子。
贱人,你还想逃!董亮眼里盈满血色,状若疯癫,他已经彻底疯了。
我冲下去想要阻止他,可已经迟了,李绮姐已经没了呼吸。她眼珠瞪大,对着天花板,接连失去了伴侣和孩子她,最终死在了一心想为之传宗接代的人家里。
事后董亮提议:趁大坝还在打基,直接把她丢进桩基,用水泥封死。反正村里没人知道她的存在,神不知鬼不觉。
我妈表情麻木,肩膀微微颤抖,没有接话。
我哭泣着一巴掌扇在董亮脸上:你杀了李绮姐,你这个杀人犯!
董亮转过头,抹了把脸,面目狰狞得形同一只恶鬼:没有你那一撞,她自己能滚下去?哦,对了,把你妈也算上,她也是凶手。
说着,他一把揪住我头发,冷冷威胁:你要敢说出去,你和你妈都完蛋。记住,从今往后,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真正的一家人。别愣了,去找个麻袋给我。
我和我妈都被他吓傻了,怕他也杀了我们,他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后来我才意识到,董亮一早让我妈对警方谎称李绮姐就是我,或许因为,他早就对李绮姐生出了杀心。他想要彻底抹除李绮姐在漩村存在过的痕迹,这样一来,就永远不会被人发现,他曾经侵犯过一个可怜的外地女人。”
审讯室内,王娴目光空洞地盯着前方:“从那天之后,我就成了被强奸的王娴。在我被迫和董亮成为夫妻,共同生活的十三年里,他一直利用家暴控制着我。几年前我母亲去世时,董亮曾经说过,万一被警方怀疑上,就把所有事全都推到我妈身上。”
民警们沉默着,良久,他们脸上才流露出复杂之色。
一道高瘦的人影推开门,从驻留许久的阴影里走进。
“那许平和呢?你还没说清楚,许平和是怎么被陷害成强奸犯的?”贺家海问道。
盯着贺家海愣了会儿,王娴道:“有次董亮喝多了,笑嘻嘻告诉我,他偷走了许平和行李箱中的迷香。我也不知道许平和为什么会有迷香,可我听懂了董亮的暗示,他应该是用许平和的迷香迷晕了在我家后院仓库乘凉的李绮姐,然后侵犯了李绮姐。”
“董亮怎么会知道许平和有迷香?”一名民警打断道。
“因为他是那种,一旦被他盯上,就会花很长时间去暗中跟踪、监视、琢磨你的人。我想,自从许平和带着儿子回到漩村,就已经被他盯上。”王娴解释道。
见民警没再追问,王娴继续往下说:“那次他喝多酒,还提到许宁,也就是许平和的儿子。听他的意思,许宁那天就在他侵犯李绮姐的仓库现场。我猜,他利用迷香侵犯完李绮姐正要离开时,发现了仓库角落的草垛里,同样被迷晕的许宁。
董亮只当李绮没看清自己,便把许宁的衣裤脱了,搬到李绮身旁。他原本想的应该是李绮和许宁关系好,如果她发现侵犯自己的人是许宁,或许就不会声张了。”
“我倒觉得许宁的出现不是意外。”贺家海突然开口。
在王娴愕然的目光中,贺家海道:“按你的描述,董亮是那种自以为能掌控一切的人,所以他偷走许平和的迷香,目的绝不止是发泄兽欲。我猜,他一定知道,那天许宁会去仓库。他使用迷香,既是为了侵犯李绮,也是为了迷晕许宁,方便完事后,将罪行嫁祸给许宁。就像你所说的,他观察许平和的同时,一定也仔细观察过许宁,洞察了少年人的某些懵懂心思。所有发生的一切,都在董亮的预计之中。”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王娴喃喃。
“出于某种恨意吧,你认为呢?”贺家海注视着王娴。
“我不知道。”王娴自言自语,空洞的目光好似穿透了空白的墙壁,落向遥远的某处。
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种人,他们能为一件根本算不上事的小事,记恨上数十年。而只有她才知道,这样的人,究竟是有多可怕。
将目光转向另一边,像是在避开记忆里还未来得及消淡的恐惧,王娴说道:“后来听我妈说,那天事发前许平和曾经来我家找过许宁。她告诉许平和许宁不在,许平和就走了。我想,大概许平和在村里找了一圈后又回来,最后在仓库里看到了被侵犯的李绮姐,以及许宁。”
……
2010年夏,漩村。
‘男人在岛上做着准备,他计划好了三年后前往深海,去猎杀那头海怪。可他放心不下儿子,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去能否活着回来,他不想儿子对他有太多牵挂,于是这些年故意冷落儿子,疏远儿子…… ’
写到这,许平和放下手中的英雄牌钢笔。
现实中的他这些年倒也没有故意疏远儿子,只是有时候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内心充满了复仇的怒火,却生怕自己深藏的罪恶,沾染上这个年纪本该无忧无虑的许宁。
可是,许宁又怎么可能不受影响?一旦他复仇成功,成为了罪犯,许宁也就变成了罪犯的儿子。
于是这一次返回漩村之前,他就已经下定决心,终止筹备了三年多的复仇计划。
撕下稿纸,许平和将它揪成一团,反手丢进了垃圾桶。他准备为儿子写一篇新的结局——早在一段时间之前,他就已经发现了,儿子不仅偷看过他的小说,甚至还有可能猜到了他的计划。
而就在昨天,他发现随身携带的迷香竟少了一盒,这让他略感烦躁。他本想直接找许宁摊牌,可儿子冷漠的态度却让他退缩了。
他打算在询问迷香下落前,先通过《海怪》的最终篇章,告知儿子,他已经释然,不会再去找那个强奸犯复仇。今后他们爷俩一起,重新开始,好好的过日子。
一个小时后,他终于写好了那篇结局。在新的结尾中,父亲最终放弃了复仇,选择回到男孩身边。至于海怪,则因为犯下众怒,被人类的船队围剿,葬生大海。
看了眼屋外渐沉的天色,许平和将钢笔的笔帽盖上,朝邻居家走去。
隔壁莫大姐说许宁不在,不耐烦地关上门。
在邻居家吃了闭门羹,许平和开始在村子里四处寻找,却始终找不到许宁。无奈之下,他只好先回家。
儿子和他关系不好,叛逆,不听话,经常在背地里骂他,会在草稿本上写一些嫌弃他的话,他甚至还曾见到儿子写“那个许平和好烦,如果自己是邻居莫婶的儿子该多好”。只是儿子不知道,邻居莫婶所给的好,都是他用钱买来的。
不过,儿子频频去邻居家,倒也不单因为莫婶。
儿子这个夏天的变化,他早就看在了眼里。经常神不守舍地向隔壁张望,找各种借口去邻居家,有几次他甚至发现了许宁用过的纸巾。
他知道,是隔壁莫大姐家女儿回来了。那个他高中时认识的小女孩,如今已出落得高挑明丽,他一开始都没能认出来。
对于儿子的变化,身为过来人的他能理解,毕竟这个时期的少年人正处于生理和心理上最躁动不安的年龄。
可儿子的表现似乎有些过于明显,不仅是他,那个人也发现了。
记得前几天,他买菜回来的路上,偶遇那个男人。对方拦住他,笑眯眯地让他看好自己儿子,别总跑去偷看不该看的女人,再这样下去搞不好会犯错。
他没有搭理。
正要走时,那个男人突然露出玩味的笑,对他说;你知道吗,那些罪犯之所以会犯罪,都是从模仿开始的。
他没有当回事。
然而此时此刻,回想起男人玩味中透着一丝邪冶的眼神,他不由自主紧张起来。
尤那盒消失的迷香,更是点燃了他不安的神经。
他这些年计划复仇,何尝不也是在预谋一场罪恶?并且早已被沉默寡言的儿子收入眼底。
如果真像那人说的,犯罪都是从模仿开始,那有没有可能,某些邪恶的想法,早就在儿子心底某个阴暗的角落里,一次又一次地上演过?
恍惚间,空气中仿佛飘来一阵令人昏昏欲睡的香气。
莫名的恐惧感侵入许平和心底。他不再迟疑,爬墙翻进隔壁邻居家,怀着忐忑与侥幸,在后院寻找起来。
几分钟后,在王家后院的仓库里,他见到了裸着下半身的儿子,以及一旁同样昏迷不醒,近乎一丝不挂的王娴。
不远处,铁皮盒子翻倒在地,香已燃尽。
许平和双腿发软,身体猛然下坠,眼前陷入无尽的漆黑。
他崩溃了。
许宁真的偷走了他的迷香,并且用迷香,侵犯那个一直待他们父子很好的邻家女子。
他无法接受儿子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
他瘫坐在地,拼了命捶打自己的胸口,无声地嚎啕大哭。
如果不是他有迷香,儿子就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如果不是他一直计划着复仇,儿子也不会小小年纪就被扭曲了心灵。
他痛恨自己成为了一个坏榜样,无论是作为丈夫、父亲还是老师,他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那一刻,他心底的那座大山开始摇摇欲坠,逐渐崩塌。
可他已经失去了妻子,他不能接受再失去儿子。
过了许久,许平和重新站了起来,他快速清理了儿子在仓库留下的痕迹,包括王娴身上在污浊,同时,他留下了自己的DNA样本。
回到家,他本想和许宁好好谈一场。
可令他不敢相信的是,许宁竟装成什么都没发生过,该吃吃该喝喝,对他依旧爱搭不理。
他彻底失望了。
从儿子身上,他看见了一道狰狞而怪异的影子,或许在很久之前就已从大海深处悄然浮出,趁着他沉迷于那个计划,悄悄钻进了儿子的皮囊,就在他的眼皮底下,蚕食着儿子的骨肉与灵魂,直到完全取代。
他恐惧,他绝望,他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察觉到他的情绪,儿子选择将自己关在屋里,第二天早饭也不吃就溜出门去,似乎在刻意回避着他。
直到三天后警察突然闯入,将虚弱的他摁在床上,他都没能再和许宁说上一句话。
……
审讯室里无比安静,只剩头顶的老式吊扇忽忽旋转。
贺家海的目光追随着扇叶模糊的影子,逐渐陷入那段谁也不愿再回首的过往。
恍惚间,他看到了一个失魂落魄的中年男人,背着儿子狼狈地翻过墙,逃离犯罪现场。
至于那些dna样本是有意还是无意留下的,都已经不再重要。
为保住被海怪引诱而堕落的儿子,许平和最终选择了将自己伪装成海怪,当着世人面,承担下所有罪与恶。
被抓后,许平和对强奸罪行供认不讳。
在一连串阴差阳错之下,他顺利糊弄过警察,满怀侥幸地成为了强奸犯。
他不知道儿子今后会变成什么样,是沦为海怪,还是迷途知返。
他只知道,从今往后,他再无法面对曾经抱有过无限期望,现在却让他无比失望的儿子。
直到后来死在狱中,许平和或许都不曾知晓那晚的真相——
他冒名顶罪,付出生命代价试图去守护之人,并非是他儿子许宁,而是一头藏身漩村,残忍而狡黠的海怪。
不,也许是两头海怪。
烟雾弥漫的审讯室门口,贺家海用手指掐灭烟头,轻轻咂巴着嘴里的苦味。
石尸案终于告破,可对他而言,在这几桩案件中,仍隐藏着一个巨大的谜团没有解开——
十三年前的办案民警,为何那么快,就锁定住了许平和?
对此他也有过自己的猜测——董亮在得知王娴已经在市里报警后,立马找到董冠义,让他帮忙打点警察。出于某些原因,董冠义最终答应。通过陆委隆的姑父,董冠义联系到了陆委隆,替董亮求情。
这也就和黄会计回忆起的十三年前董冠义打给陆委隆的“求情”电话对应上。
电话里,董冠义不仅向陆委隆求情,还为陆委隆提供了一条破案线索,也就是许宁。
顺着许宁这条线,陆委隆很快锁定住了许平和。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节外生枝,更为了在最短时间内破案,陆委隆简化了办案流程。从立案调查,到抓捕许平和,仅仅只花了三天时间。
许平和毫无抵抗地招供,为陆委隆的破案行动画上圆满句号。
可倘若真如他猜测的这样,为了保全董亮,就去陷害一个无辜者,那便证明董冠义深入漩村人心数十年的完美形象全是假的。
直觉告诉贺家海,在这道尘封十三年的谜题背后,或许还有意想不到的答案。
……
审讯室里,经过一天一夜的心理战,在得知董亮死讯后,董冠义终于向现实妥协。
董冠义承认,当年杀死神婆和流产孕妇的人,是他哥哥董冠忠。有次在哥哥家里,他无意间发现了煎好的堕胎药,这才意识到,那些显灵的海公神迹,都是他哥哥董冠忠暗中制造出来。
控制愚昧最好的办法,就是成全愚昧。
至于王家父子的溺水,纯属意外,对于这一点董冠义指天发誓。
而当民警问起许平和强奸案,董冠义却再次陷入沉默。
“为保董亮,你故意向警方提供错误线索,栽赃诬陷许平和,对不对?”民警问。
另一名民警朝旁边努了努嘴:“别想隐瞒,许平和案的渎职民警的审讯正在隔壁进行着。”
“渎职民警,你说陆局吗?”董冠义喃喃,随即微微摇头,“当然不是,我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诬陷好人。这一切,可以说是董亮的圈套,也可以说是阴差阳错。”
民警猛一拍桌子:“到底是阴差阳错还是圈套?这根本是两码事。你给我说清楚!”
“我说,我全都说。让我理一理。”
董冠义将头深深埋下,良久,他才又抬起头。
……
十三年前的一天,一大早董亮就急匆匆找到我,求我帮忙。董亮是我哥生前最疼爱的孙子,也许因为我哥死后分家的缘故,他受家里人影响,和我这个叔公一直不怎么亲近。对于董亮肯放下面子来找我,说实话,我当时还是有些意外和欣慰。
我问他要帮什么忙,他恳求我找到台市市公安局的关系,打听一桩报警电话。
我在市公安局确实有点关系,是当年和我一起在漩村插队当知青的老友侄子,也就是隔壁的陆局。现在想来,董亮早就知道我有这层关系。
我问他原因,他却支支吾吾。在我逼问下,他才很勉强地说出“缘由”。
他告诉我,许平和那个正在青春期的儿子犯了大错,迷奸了他未婚妻王娴。他当时在市里,听到王娴哭着给他打电话后,一怒之下报了警。然而王娴心善,最终决定原谅一时冲动的许宁,想要取消报警。
听了董亮的话,我心顿时凉了半截,想去到王家打探情况,却被董亮拦住,说王娴母女现在不想见任何人。
出于对董亮的信任,我在没有进行核实的情况下,贸然给陆委隆打去电话,询问此事。事后证明,这是一个大错误。
陆委隆告诉我,市110报警台确实接到过一通这样的电话。我连忙向陆委隆求情,说都是误会,问有没有办法取消掉这次报警。
陆委隆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看在我和他姑父的关系上,会考虑帮我这个忙,不过前提是,我必须告诉他这么做的理由。
起初我并不想说,可一来我不想让陆委隆为难,二来几次接触下来,陆委隆给我的感觉都很真诚。于是我便将董亮说的那些,委婉地转述给陆委隆。我记得当时我没有说侵犯,而是用了非礼两个字。
听完我的讲述后,陆委隆满口答应,表示会帮我取消报警记录。
可万万没想到,当天傍晚陆委隆便出现在漩村,带着一个便衣,在几乎没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把王娴带去医院做了检查。
我明白我上了他的当。
我再度给他打电话求情,他却变了一副态度,冷冷警告我,不要干扰办案。
那时我既心虚又懊悔,毕竟我也知道,我这么做是违反法律的,是不对的。
然而很快我发现,我不单上了陆委隆一个人的当。在王娴家里,我看见到了一个绝对不是王娴的陌生女人,微隆着小腹,昏迷不醒。
我意识到,从一开始董亮就骗了我,并且利用了我。
……
“利用你引导警方去调查许宁吗?”声音从审讯室的一角响起。
看向不知何时走进的贺家海,董冠点了点头:“是啊。我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警方如果能停止调查最好,如果不能,那也牵扯不到他身上。”
“所以那时你就知道,真正的强奸犯其实是董亮。你为什么不报警?就因为他是你侄孙吗?”贺家海问。
董冠义苦笑:“董亮当然没有明说,不过我也知道和他脱不了关系。可我没想到的是,陆委隆第二次来时,抓走的却是许平和。最关键的是,许平和居然认了罪。”
“我问董亮到底怎么回事,董亮只顾冷笑,说这一切都是天意。我打电话给陆委隆,陆委隆却让我不要再多管闲事,说许平和已经招供了,并且犯罪证据确凿,案件已经提交公检法走流程了。”
“我明知道不对劲,可抓破脑袋也想不出原因,为什么许平和会成为强奸犯?我甚至没心思去忙工地上的事,刚打下去的坝桥桩基迟迟没有浇灌。直到几天后的夜里,董亮突然跑来催我完成桩基浇灌。我没搭理他,让他走,他却突然冷笑起来,说要是再不浇灌,尸味就瞒不住了。”
“我这才知道,董亮居然杀了那个外来孕妇,丢进了坝桥桩基里。就在我无比愤怒时,董亮告诉我,他知道当年被我哥董冠忠害死的那些孕妇,包括董冠忠在嫖娼时猝死的真相。我当时就傻眼了,我哥死的时候董亮才七八岁,没想到他居然记得一清二楚。董亮问我,既然我能帮自己大哥隐瞒,为什么就不能再帮一下自己的侄孙?他说的这些事,算是我们家族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了。”
“所以你就帮他了?”贺家海面带嘲讽:“你不仅包庇他,还给他钱开公司,力主他和王娴结婚,以方便他日后控制王娴。您还真是帮人帮到底啊。”
董冠义脸上浮起羞愧:“怪就怪我一开始太软弱,他发现拿家族丑闻威胁我好使,就不停向我要钱,否则就把董冠忠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捅出去,鱼死网破。我和他商量,会给他一笔钱,但不是一次性给清。那年房地产还行,我联系了一位宁市的知青好友,帮忙运作一间房屋中介公司,为董亮代持股份,定期分红。这样一来,既能让董亮这个祸患远离漩村,也能对他稍微有所限制。”
“是吗?石尸案最后,你还想帮他顶罪,该不会是因为帮他帮上瘾了?”贺家海眼中的嘲讽愈演愈烈:“都到这个地步了,就别拿你大哥的名声,或是家族名声来掩饰了。说吧,究竟是因为什么?”
“因为…… ”深深吸了口气,董冠义吐出三个字:“陆委隆。”
见贺家海并没有露出意外之色,董冠义叹了口气:“大约一周前,陆委隆打电话给我,说我已经被警察盯上,盯上我的警察很厉害,石尸案很快就会被侦破。他和我谈了一笔交易,我去顶罪,揽下全部罪名,他会关照我的后人,而如果我不照做,他一定会让我后悔。说实话我并不怎么信他,直到他口中那位警察,也就是贺警官您来到医院,找上了我。和您聊完后,我明白陆委隆没有骗我,您很快就会查出真相,会将我们这个家族最见不得光的丑事翻个底朝天。索性那时候您怀疑的对象是我,我还有机会,只要照陆委隆说的做,我就能保住董家目前所拥有的一切。”
“陆局……陆委隆这么安排,是不是因为在石尸案发生之初,他就已经猜到真相?知道自己当初办了错案?”一名民警问。
“他应该早就发现了,早在十二三年之前。”贺家海盯着董冠义:“所以才会有坝桥完工半年后,船运公司派人去县政府闹事被抓捕判刑的那一出?对不对?”
“嗯,我猜破案后没多久,陆委隆就知道了自己抓错了人。”董冠义缓缓点头:“许平和被判刑后,我没少给陆委隆打电话,暗示他抓错了人。那时他已经升迁到了县局,对我的‘骚扰’很不耐烦。恰好在那时,县里出台新政策,之前谈好的坝桥收费站被强制关闭,我让我家老二去县里讨说法。临走前我再三叮嘱他不要冲动,和政府好好讲我们的诉求,可不知怎么就成了聚众闹事,我儿子他们也被陆委隆带人抓起来。后来我才明白过来,这算是他对我的警告吧,警告我别再纠缠下去。”
顿了顿,董冠义露出复杂的笑:“我想他应该也挺后悔吧,当年因为立功心切,办了冤假错案。”
审讯告一段落,董冠义也被民警带走。
贺家海点起烟,深深啜了一口。
或许在当时的陆委隆看来,那起强奸案,是他必须抓住的机会。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因为当年抢功而遗落的疏漏,竟造就了十三年后一桩轰动全网的石尸案。
对于如今身处高位又急于更进一步的陆委隆来说,更是不容存在的污点。
无形的烟气被吸向头顶风扇,融进天花板上那层泛黄的老垢,再无踪影。
收回目光,贺家海掐灭了香烟。
现在他心里只剩下最后一个谜团, 关于他那位笔友,许宁。
……
一周后,环玉县人民医院,走廊上,贺家海遇上刚从病房里走出的民警陈江。
“贺前辈?您旅游回来了?”陈江连忙迎了上来:“听说您又去了一趟广西?”
“嗯,刚回来,听说许宁招了?你有没有问他,是什么时侯发现王娴不是受害者娴子的?”
陈江道:“问了。就是董冠义寿宴那晚,王娴和董亮当天刚回到漩村,许宁负责为寿宴拍照。”
将审讯笔录递给贺家海,陈江接着说:“另外,许宁通过故意泄漏周诗韵和王娴的秘密,获得董亮的信任,之后邀请董亮去他家老宅喝酒,将董亮灌醉。而他假扮成董亮坠崖,所用的手法与贺前辈之前的推测一模一样,大约在寿宴结束第二天,他以捡垃圾为名,去山崖工地进行考察,模拟落水,目的是为了假借海公之名对董亮进行宣判。他怀疑董亮是强奸案和石尸案的真凶,但没有证据,于是便想到用这种方式泄愤。”
“仅仅只是泄愤吗。”想了想,贺家海问:“那把刀呢?”
“核实过,是许宁家的旧刀,他去厨房时不小心落在那。董亮应当是酒醒后,挣脱了捆绑,在厨房发现了那把刀。”
“也就是说,许宁已经被排除蓄谋杀人的嫌疑?即便当时我不开枪,杀死董亮的是许宁,大概率也会判为正当防卫。”贺家海自言自语。
病房里,贺家海反手带上门,走到病床前。
许宁输着液,面庞已然恢复了些许血色,直到贺家海坐下,他的目光才从窗外云层上收回,转头朝贺家海笑笑:“你来了。”
“来了。”贺家海道。
“王娴都交代清楚吗?”许宁问。
“说了,你父亲是无辜的,董亮死了当年违规办案的警察也已经在接受调查。”贺家海说。
“那就好。王娴呢,她判几年?”许宁问。
“毁灭证据罪、包庇罪,判不了几年,大概和你差不多。”说完贺家海问:“你就不想知道,你父亲是怎么被冤枉成罪犯的?”
“人都不在了,这些还重要吗?”许宁反问。
“也对。”沉默片刻,贺家海问:“那晚你到底说了什么,最后激怒了董亮,逼得他对你出刀?
“就是情急之下爆了粗口,具体什么我忘了。”许宁道。
“忘了吗。”贺家海笑笑, 沉默片刻又问:“你把我喊来漩村,真的只是为了聊新书?”
“当然。”许宁语气真诚道:“贺警官不仅是我的笔友,更是一名功劳赫赫的杰出刑警,我想您一定能给我提供许多建议以及灵感。”
微微点头,贺家海道:“说到建议,我倒是有一个。”
“请说。”
“我想你日后的新书,完全可以参照这次经历来写。并且我还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许宁问。
“有没有可能,主角是故意把菜刀丢在了厨房?目的是为了让董亮获得凶器,之后挟持王娴,再逼董亮向他动刀,制造出某种极端情况。至于警察开枪射杀,应该属于剧情的反转。原先设定好的剧情里,本该是由主角自己,以正当防卫的名义杀死反派。”
顿了顿,贺家海接着说:“他这么做,有两种动机。一,他认为当年董亮杀人的罪证已经丢失,因为董亮完全可以把杀人的罪名,推到已经过世的王娴母亲身上,他不想董亮再次逃脱法律的制裁,于是便化身神明,显灵审判董亮。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想以最小的代价,亲手完成这场复仇。”
许宁面带思索道:“从剧情的角度分析,有这种可能性。只不过有一个问题。你口中的那个主角,他又怎么能做到,让所有事情都按照他预设的轨迹去发展?包括你、董亮和王娴等人的反应?毕竟他只是人,不是神明。
“确实,在这场罪案中,他几乎算到了所有人的反应和行为,尤其是董亮和王娴这两个关键人物,就像是安排好的演员一样。不过最让我好奇的,并非董亮或者王娴,而是一个几乎被警方都忽略的掉的人。”贺家海道。
“是谁?”许宁问。
“那个自称被海公附体的广西民工,齐明。”贺家海凝视许宁:“齐明的出现,无疑是最妙的一笔,通过神灵上身和当众御火,将全村人的视线都重新拉回到石尸案,并且最终与十三年前的强奸案产生关联。我想,要不是我临时放鸽子去了县城,应该也能现场看到那一幕吧。”
“你是想说,齐明被海公上身也是主角安排的?可他又是怎么做到的?”许宁笑着问。
“我不清楚。所以我特意去了一趟广西博白县。”
目光飘向窗外,贺家海娓娓说道:“那里是齐明的家乡,我走访了他一些亲戚和朋友,知道了几件事。第一,齐明出身杂技之家,他父亲和祖辈都会杂技,而博白本身就是我国著名的三大杂技之乡之一,我想这也许就能够解释齐明的控火‘法术’。要么他原来就会类似的杂技,要么就是凭借杂技的异曲同工,在短时间里学会了控火魔术。”
“第二件事?”许宁问。
“齐明所生活的龙潭镇,是玉林市最靠近海的镇子,最近的地方离海仅仅几公里,在当地的一些村子落里,也有信奉海王爷的传统,虽然不是漩村的海公,可很多民俗风情都很接近。”
“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他对于漩村所信奉的海公,天生就有着一定的信任基础。在这基础上,外加我接下来要说的第三件事,才有了他借海公之名,诅咒漩村的故事情节。第三件事情是,他被妻子绿了的事其实早已在家乡传得沸沸扬扬,而不是像他在医院对我说的,一直隐瞒着家里。事实上,齐明是自己没能忍住,第一时间就迫不及待向家人分享了妻子怀孕的消息,结果连他自己也没料到,妻子竟然假戏真做与他离婚,让他和他家人沦为乡里笑话,他父亲还因此得了脑梗。在齐明看来,妻子就是被漩村人集体藏匿起的,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是夺走他妻子的帮凶。”
缓了口气,贺家海继续说:“以上,我勉强解释了齐明那天在剧院的行为逻辑,不过仍有一个无法理解之处。”
“是什么?”许宁问。
“齐明这个角色,他所有的价值,都是通过那天的庙戏来实现。显然在很久之前,他就在为这场庙戏做准备了,那么问题来了,他一个外乡人,是怎么预判到在那一天的漩村剧院,会上演一场庙戏?我想,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人告诉他的。那个人,也就是主角,他在两三个月前,发现齐明的遭遇后,便想到让齐明也成为他笔下的角色。于是便推波助澜,利用齐明憎恨漩村、信海公、会杂技这三个特征,导演了一出海公上身。”
病床上,许宁想了会儿,道:“先不谈主角是怎么操控齐明的,最大的问题在于,主角又怎会知道,在漩村将有一场庙戏表演?那可是在两三个多月前,主角还没正式接手民宿,并且是在久别漩村,和村里所有人都不熟的情况下。退一万步讲,即便是村里面的人,在两三个月前,也不可能知道未来将会有一场庙戏吧?”
凝视着许宁毫无波澜的面容,贺家海沉默良久,微微点头:“也是,无论是齐明被神明上身,还是董亮毫无征兆地暴怒,持刀行凶后被击毙,最终大概都只能用巧合来形容吧。”
许宁笑道:“是啊,一系列的巧合,构成了最终的结局。所以说现实中的巧合,往往比虚构小说里的更加离奇精彩。”
“那么你当年在大学和我加上好友,也是巧合吗?”贺家海冷不丁道:“又或者,这一切都是你这位作者,提前安排好的?”
许宁笑了:“如果我说全部都是巧合, 您肯定不会信。至少您被邀请到学校做讲座时,我只是个大一学生,不可能提前安排。”
“那么,你自称服务于脑癌患者的志愿者呢?”贺家海盯着许宁的眼睛问。
迎向贺家海压抑着某种暗流的目光,沉默良久后,许宁才道:“是假的。我上初二时你帮我离开舅舅家,让辅警送我去福利院,我在路上听他们聊起你的事,以及你因患脑癌离世的儿子。抱歉。”
眼底的暗流逐渐平息,贺家海站起身。
“故事是好故事,等到你出来后,希望我能看到结局。”
“你先好好休息,再会。”
轻轻拍了拍许宁的手背,贺家海转身向病房外走去。
就在准备带上门时,贺家海身形顿住,忽起的念头犹如电流般划过脑海。
透过门缝看去,病床上的青年正平静地望向铝合金窗,仿佛在那窗外不远处,有一方曾经向往过的海岸。
良久,贺家海轻轻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