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魅般喷涌的浓雾褪尽后，又是那间幽暗的废旧加工间，眼前再次出现了一摞摞铁锈斑斑的机器。
“咯吱”摇晃的矿灯悬挂在不远处的钢架上，四面八方隐约传出哭哭戚戚的哀嚎声，她颤抖着双腿淌过脚下汩汩流动的猩红色血泊，行尸走肉般走到血泊源头。
这一次，她看到的不是一具四分五裂的尸体，火光微弱的矿灯底下，一个小女孩笑着给她招了招手。
“小景，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沫沫。”
她定定愣住，剖开自己记忆的壳子，以一种窥探的视角搜索小女孩的名字，仿佛时间已经要到了尽头，她却一无所获。
这时，小女孩身后有大人的身影缓缓移动而来，他们远远站在虚无缥缈的黑暗前，笑着对她招手，她看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年轻的脸上满是慈祥，看她的眼神是那么宠溺。
“……爸……妈……”她浑身都在颤栗，眼泪止不住的坠落。父母身旁是沈叔叔沈阿姨，他们的笑声从遥远的对面传过来，她下意识奔跑起来，两旁的机器向后隐退，她清晰的感知到这是梦境，一切都是假的，可还是不由自主的想触碰到至亲之人。
忽然，他们脸上的笑意冻住似的，一张张和蔼的脸变得冰冷麻木，怒目圆睁，眼神充满极致的怨恨。
她停下脚步，茫然无措的踉跄了一步，那小女孩穿着一件无袖碎花连衣裙，指着她质问：“为什么当年你要我跟你一起回家？要不是你我就不会死！都怪你！都是因为你！”
“不，不是的……”她慌乱的摇头后退，膝盖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撞击，重重磕到了水泥地面。
她看着自己的父母露出厌恶憎恨的表情，厉声指责她：“……你为什么还没有找到幕后黑手？为什么还没有给我们报仇？！”
“你为什么把我们都忘了？为什么！”
“……对不起……”她像一只半死不活的野猫，冰凉的痛感从脚底渗入皮肤，直击心脏，“……对不起……我做不到，真的……太艰难了……”
“那你下来陪我们吧！这地底好冷啊，好黑暗啊……”
“你把我们都忘了……你报不了仇，你太弱了！”
“你为什么不能再努力一点？为什么不能坚强一些？！”
“……我真的没办法了，我不知道害你们的人是谁，我找不到……对不起……”她抱头哀嚎，把耳朵捂住了，可冤魂们的质问直直刺入她的脑海，恨不得把她的肉一刀一到剜下来。
周围的一切开始支离破碎，她犹豫着睁开眼，看着他们的身体裂开无数裂缝，“哗啦”碎成了渣子。
熟悉的坠落感过后，再没有任何声音，细密的冰水把她往漆黑的海底下压，连负隅顽抗的挣扎也没有，她闭上眼睛，等着所有意识消失殆尽。
“顾……希……景！”
浑浊不清的声音又一次从遥不可及的地方传来，她听着稚嫩的孩童声一遍遍叫着她的名字，却再也没有了睁开眼的力气。
放弃我吧，我连面对恐惧的勇气也没有，我甚至把他们都忘了，不要管我了，放弃我吧……
她迟缓的想着，手上却还是传来无比熟悉的触感，那是小男孩拖着她往海面奔逃。
“小景我是不会自己走的，我说过我们要一起从这里逃走，你别怕，阿琛哥一直都在。”
……阿琛哥？那是谁？她缓缓睁开眼睛，眼前小男孩的背影仿佛与另一个人挺拔劲瘦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暖黄色的光圈愈来愈近，小男孩彻底转过身的刹那，她一眼就看到了他眼角血红色的痣。
“……顾医生，你做噩梦了，那只是梦是假的，醒醒！快醒醒！”
似乎是近在耳边的声音，又好像来自她触不可及的地方。
“顾希景！”
“……”顾希景惊醒的时候，眼前一张放大的俊脸紧蹙眉头，旋即，她看到男人眉心处的皮肤缓缓放松下来。
蒋吾琛单手撑在她耳旁，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她冰凉的手掌，继续保持着俯身的姿势：“你梦到什么了？”
她脑袋枕着半边枕头，想了想，努力笑道：“……我爸我妈，他们说想我了，托梦给我说让我吃好喝好睡好，闲了给他们的墓碑补上碑文。”
“是吗。”蒋吾琛看了她一会，明显不信，但也没有继续追问，“伯父伯母的遗体是当年专案组一位刑警安排下葬的，我去拜访过老人家，他希望我……他说这是留给他们亲生女儿来完成的，碑文雕刻理应由你安排。”
“等幕后黑手被处决了，我就给他们立上新的墓碑。”顾希景想到梦里那些冤魂怨恨的模样，轻轻深呼吸了一下，她翻起身，透过纱帘的阳光立即照在她侧脸上，一转头，眼睛差点被灼热的光剜了。
“现在几点了？”她拿手挡住眼睛，酸疼感这才收住。
“手机都在客厅呢，昨晚太困了也没充电。”蒋吾琛看了一眼床头柜上指针一动不动的银色小熊闹钟，道，“反正是白天了。”
顾希景：“……”半晌身后没了动静，她刚要转头去看，腰上忽然一紧，蒋吾琛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也不说话，片刻脑袋又往她脖颈靠了靠。
他们俩都半坐着，顾希景曲着腿，一条睡裤裤筒滑到了她大腿根，露出纤细白净的腿，腿部轮廓线条流畅，没有多余脂肪，肌肉并不凸出僵硬，皮肤状态非常鲜，标准的细皮嫩肉。
她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一条无所事事的胳膊搭在他弯曲的膝盖上。蒋吾琛这么抱着她，双腿自然而然分开在她身体两侧，一条腿弯曲当了个架子，另一条往前伸展，小腿恰好紧挨着她的脚踝。
两人的姿势百分百的暧昧，窗户外面小雀叽叽喳喳也不知吵着什么，片晌纷纷振翅飞走，房间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的胸膛紧贴着她后背，顾希景很清晰的感觉到了他的心跳，也不知怎么又想起了梦里的小男孩，和他眼角的血痣。
“原来这么多年，你一直都在我的梦里，把我从梦魇里救出来，救了我二十多年。”顾希景心想，“久别重逢是一件很幸运的事，谢谢你再次回到我身边。”
他们依偎着彼此，光线照在两人的身上，温暖而舒适，时间仿佛放慢脚步缓缓散起了步，也不知过了多久，顾希景忽然道：“我们现在算是正式交往吗？”
蒋吾琛闻言抬起头，胳膊圈在她腰上的力道紧了紧，肯定的“嗯”了一声，说：“现在我们是恋人关系，把王八都捉了以后，我们就是夫妻关系了。”
他的话并不隐晦，顾希景明白他在说什么，她的视线停在他骨感分明的脚踝上，并没有看到他微微翘起的嘴角，像一个孩子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糖果。
顾希景的眼睫颤了颤，紧闭的眼睛半晌睁开，脸上闪过一丝微妙的苦涩。
幕后黑手的犯罪证据就在她这里，尽管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但卑怯的罪犯是要毁灭一切危及自己的东西的，证据找不到，迟早会把目标再次转移到她本身。
那次与冯乌明交易时，她很清楚马孙袁是要对她下死手的，要不是蒋吾琛挡了那一枪，估计她的尸体早就腐烂在阴冷的地底，或者在殡仪馆被烈火烧成了渣子。
十几个小时前如履薄冰的场面一幕幕窜过她脑海，那是她离死亡最近的第二次，整个人处在一种濒临崩溃的边缘，依旧是他把自己从死神闸刀下推开了。
与其说是蒋吾琛的出现把她拽下了泥潭，其实，是她在不知不觉中将他带进深渊，然而对于他承受的痛苦，她却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
幕后黑手一定会再次对她下死手的，顾希景有生路可选，那就是离开海庆市，从她生她长的故土人间蒸发，这辈子也不踏足半步。
她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小心翼翼的说：“蒋吾琛，你有没有想过，其实跟你共度余生的人不只有我的，你可以选择其他……”
“别的人我都不要。”蒋吾琛感觉到她的肩膀紧绷起来，几乎微妙的情绪也察觉到了，他没有给她继续说下去的机会，“顾希景，你别太高估自己的危险值，你连累不了我的，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要是这时候你忍痛割爱，那幕后者我也不管了，王八爱干嘛干嘛去，我现在就沉睡，你再也别想把我唤醒了。”
“……你不会的。”顾希景掰开他的胳膊转过身，以一种半跪的姿势看着他，膝盖周围的床单软软陷下去，她把双手手掌覆在他鬓角，低头说，“就算所有人都离开你了，你也不会对幕后者置之不理的。”
她注视着蒋吾琛，笑了笑续道：“但我会，人活在世上不容易，能相安无事的活着更不容易，你可能还没有了解到我的另一面，我贪生怕死，我只想好好活着……难道你没想过我不愿意再跟你一起处理处理这些破事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