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位姓白的，顾希景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场景。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她被人领到福利院里，傻呆呆地仰起头，看着交谈中的大人，听着他们总是重复“可怜的孩子”这句话。
那时她也就五六岁，不经世俗风雨，天真无邪，是最纯真的年纪。她不懂那句话的含义，大人们只顾自己的交谈，她觉得无聊，便偷偷溜到了后院。
后院里有个长相清秀，眉眼间却透着一丝桀骜之气的小男孩，一个人自顾自的堆积木。
她悄悄走到他身前，弯腰注视着他，半晌小男孩才猛然察觉，抬起头，歪了歪脑袋打量她，深思熟虑的样子，半晌又开心地笑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我叫白易扬。轻而易举的易，神采飞扬的扬。”小男孩开口就道了自己的名字，问她：“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她看着比自己高了一大截的小男孩，毫不惧怕，说：“我叫顾希景，一顾倾人城的顾，希冀未来的希，良辰美景的景。”
小男孩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伸出手：“你愿意跟我成为好朋友吗……一辈子都不分开。”
她不加思索，拉住小男孩的手，说：“好。”
那时的她不知道朋友为何物，更不知道一辈子是多久，只知道那之后她就要一直待在那个地方，跟小男孩一起。
自此以后，她便毫无顾忌的跟在小男孩的身后，被他小心翼翼的保护，直至长大。
但就算她身为一个思想成熟，处事稳重的大人，白易扬待她依旧如初，此番始料未及的车祸，他确实帮她处理了不少麻烦事。
病房里，顾希景长吁口气，算是如释重负。她坐到白易扬旁边的椅子上，问他：“车祸现场那边处理好了？”
白易扬见她脸色平静，心里头却知道她是不安的。
这么多年，她的习性，她每一次遇事表面的安然自若，内心却克制不住的忐忑不安，他是非常了解她的。
“嗯。该走的程序都走完了，现在就等着人醒过来依照情况进行协调。医生怎么说的，这人什么时候能醒来？”
顾希景指了指脑袋：“估计得几天吧，说是撞到了头，他醒来之前我得寸步不离。没成植物人我就已经很庆幸了，要真他的下半辈子让我照顾，我还不如现在就陪葬算了。”
白易扬听着此话只得笑笑，带着安慰的语气，道：“你这玩笑开的一点水准都没有，事情已经发生，在他醒来之前你照看着，正好也趁此机会休息休息。”
“还休息？”她叹口气，摇头，“我又不是四个蹄子跑得冷血动物，但凡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的正常人，哪能把人撞了自己还心安理得的享受不用工作的时间？”
“有道理。”白易扬敷衍一句，看了眼手表，“这都下午了，你午饭没吃呢吧？”
顾希景摇头，瞅了病床上的男人一眼：“没呢，中午那会这人还在手术，我哪敢离开手术室半步呀。”手掌抚上肚子摸圈道，“这会倒真有些饿了。”
白易扬就道：“那，这段时间你的三餐我包了，你这丫头总是不好好对待自己的胃，一会我下楼买点快餐你将就着吃点，晚上我再炒几个菜带来。”
他知道顾希景是敢作敢当之人，现在这种情况，她一定要负责到底的，就算他说了让他来照看的话，肯定也会被毫不犹豫的拒绝。
顾希景从小麻烦他到大，心里一点都不客气，想着反正他单身这么多年了，就随便麻烦他好了。
她露出齐白的牙齿，笑得跟个小贼，果然凑到他跟前：“既然如此，那就顺便每天带杯咖啡，哪种口味都行，我不挑剔。”
“每天一杯，你又是个不爱锻炼的夜猫子，按一百年算的话，我估计你就只能活到人生的一半，你说到时候我九十八了，只能对着你的老照片说话解闷，那得多凄惨啊。”
白易扬一副惋惜又遗憾的表情，顾希景看着他这张俊郎的脸，还是忍不住瞪他：“不带就拉倒，我饿了，快去买饭。买完了就回去吧，你呆在这叽叽歪歪的老怼我，我怕是连四十岁都活不到。”
“行了，我不逗你了，咱两都活到九十九，我先走两年，你挂了就埋我旁边，没事还能窜你坟上聊天解闷。”白易扬边说笑着就往门外走，边走边道：“楼下的煲仔饭闻着味挺香的，我现在就去打包上来。”
他下楼买快餐的小段时间，顾希景无事可做，便盯着病床上的人看了好一会，就算是俯视，躺着的人依然好看的让她移不开眼。
她下意识放轻呼吸注视着这个人，瞥到他眼角点缀着的一颗血红色痣时，刹那，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莫名袭来，她突然觉得，不知在多久的以前，她是见过这个人的，似乎关系匪浅。
顾希景忍不住探手，用指尖触了触那颗红痣，倒是没什么不一样的感觉。她还未来得及收回指尖，就听白易扬一阵咳嗽，咳嗽声假的分明。
“这么快？”顾希景看了眼站在门口欲进不进提着饭盒的人，不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有何不妥。
倒是白易扬，一副戏谑的表情张望了眼病床上的人，紧接着将目光转移到她脸上，笑道：“嫌我进来的不是时候，打扰到你性骚扰病人了？小景啊，我现在怀疑你单独照看这个人的动机不纯，要不这几天我看着他，我俩都是男的，也不搞同性恋，你一个姑娘家的，万一到时候人家醒了污蔑你玷污他的清白，难道你真打算娶了，嫁了他？”
说话间白易扬走了进来，将餐盒放到桌上，打开，取出刚买的木筷摆好。顾希景闻着味确实饿了起来，虽然吃饭很重要，但此之前，她要先澄清一个被某人歪曲了的误会。
医生拿起筷子，心虚似的没对上他质疑的视线，说道：“世界上又不止他一个长得这么好看的，我见他眼角有颗血红色的痣，觉得有趣才，才伸手碰了碰的。你这人啊，怎么话到你嘴里就变了味呢，干脆你去写小说得了，以你这胡编乱造的本事说不定还能拿个最佳扯淡奖。”
她埋头吃了起来，没注意到白易扬眼里一闪而过的失落，倒不是因为她的这番话，而是更早一点，她望着病床上的男人看的入迷时，心情便染上了窗外乌云般的墨色与不快。
白易扬坐下来，没再说什么，等着顾希景慢悠悠吃完了饭，才又起身，给了她一个暖暖的笑：“我先回去了，晚点再来。”
顾希景将餐盒装袋里塞给他，示意他顺带扔了，做了个语重心长的模样：“路上注意安全，有了我的前车之鉴，你车开慢点。”
白易扬走了后，大半个下午，顾希景乖乖守在病床边上，也不敢打瞌睡，生怕人突然间醒过来。
秋天天黑的早，傍晚时天已经昏暗，等到晚上时灯火才通明起来。
顾希景看了眼时间，想着白易扬应该快来了，果然没过一阵，病房门被打开，她抬头，笑眯眯道：“来了呀。”
后者扬了扬手里的两个饭盒：“都是你爱吃的菜。”
讲真，白易扬的厨艺是非常不错的，说起原因，这还得拜托了顾希景。
一次两人玩的忘了时间，偷偷溜回来后早过了饭点，福利院里一日三餐准点准时，大晚上的哪还有饭。
她不依，连叫着自己肚子饿，非要姓白的给她做饭吃。
见她一脸委屈楚楚，后者只好硬着头皮撬开厨房的门进去一阵倒腾。而她趴在院里的秋千上一直等着，也不知被蚊子光顾了多少个包，她才闻到一股香喷喷的味道。
一转脑袋，就看到十四岁的白易扬手里捧着个碗，碗里是他做的第一顿饭，一碗可口的汤面。
她吸溜着吃完，竖了大拇指直夸他。自此以后，白易扬便开始整晚偷偷摸进厨房里倒腾。每隔几天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
顾希景满怀感动的打开饭盒，取出三碟子菜一碗米饭，白易扬开了另一个餐盒，给她盛了汤。
“你这厨艺不开餐厅实在浪费，我吃了这么多年，也算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了。”无论再怎么饿，顾希景吃饭是慢出了一个高度，她夹一口菜，细嚼慢咽完，才再夹一口，再细嚼慢咽。
好在白易扬早习惯了，说：“只要你喜欢，以后都做给你吃。”一顿，又说：“晚上不宜喝咖啡，明天早上我再给你带，早上喝了一整天都精神抖擞。一会你吃完饭盒我就带回去洗了。这几天你就待在病房里，需要什么发微信给我，我给你带。”
顾希景没接话，一口一口夹菜吃着，半晌又听白易扬“啧”了一声，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半晌说：“对了，能联系到他的家属吗，或者朋友什么的认识他的人？”
“手术之前护士检查过，他身上除了张被撕了一半的机票外其他什么事都没有。手机，身份证，钱包，跟被贼偷了似的。”
“那看来只能等人醒了再联系他家里人。”
吃完了最后一口，顾希景装好餐盒，递给白易扬，终于说了句人话：“扬子，这几天谢谢你了。”
白易扬略顿，随即欣喜一笑，也没说什么，领走时叮嘱她叫她早点休息，病房里有躺椅，晚上倒是不用担心她睡哪了。
之后的三天里，白易扬准时准点送来饭菜，每天早晨也如约带上杯咖啡。
顾希景后知后觉中发现一个问题：自己才跟病号似的，一日三餐都有人照料，待遇简直太好。
到第四天时，顾希景的无聊值已经冲破了极限，一大清早洗漱完就给白易扬发微信，叫他带本书来。
不大一会，就见白易扬提了早餐跟一大袋子苹果进来，接着给她递上本小说，叫她打发时间去。
顾希景看小说就跟收割机似的，才大半个上午的时间就看了个彻底。刚合上书，就听病床上的人终于有了点动静，顾希景起身走到病床边上，见他半睁了只眼，嘴唇一张一合，说着什么。
她附耳去听，就听到这么一句话：“……你不能……放弃，顾希景……你要相信……我自始至终……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当下，她的瞳孔紧缩了一下，不自觉地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凝视着眼前的男人。
此刻躺在病床上的男人，竟然说了同她梦里小男孩极为相似的话，同时疑惑此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这之前，她确实不曾见过这个人。
继而顾希景仔细一想，觉得应该是有人与她重名了，毕竟世界这么大，重名也是再正常不过，而至于他说的这句话，也只是个巧合罢了。
见人又昏睡过去，她轻叹一声，继续坐回椅子上，正好看到桌子上的苹果，随手拿起一个削起皮来。
削苹果的伸缩刀是她自己随身携带的，因为觉得随身带点小武器总能派上用场，不用时便别进衣袖里。
无论是何季节，她总喜欢穿长袖，自打记事起，她就有了一种长袖才能带来安全感的奇怪情绪，不过正好方便了她藏起小刀。
苹果红里透着淡绿，果皮被一点一点与果肉剥离。
顾希景特意削得比树懒还慢，无聊中总得干点什么消磨时间，不然躺着的人还没醒来，她就先一步无聊死了。
也不知道手里削得苹果是第几个了，医生终于又产生厌恶情绪，她停止削得动作，扫了眼果盘里被褪了皮的一摞摞果子，觉得自己浪费食物的行为大为可耻。
索性把手里削了一半的苹果往果盘里扔去，结果扔得力道小了些，苹果砸到地砖上，滚了几个圈圈滚到了距门不远的地方。
她懒得去捡，想着一会白易扬来了叫他捡好了。
顾希景瘫在椅子上，放空脑袋，昏昏欲睡，迷蒙间，她听到有人在问她“你是谁？”
她正分辨着梦境与否，又听见一声“你是谁”，这次声音明显大了很多，一睁开眼，就看病床上的男人已经坐了起来，面无表情地微仰着头，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打量着她，脸依旧好看到极致。
这……前后变化大了些呀。
顾希景想着他之前死水一般的眼神，觉得那样的人怎么也不会出现此刻咄咄逼人的气场。
她起身，嘴角努力提起歉意的笑：“你还记得，自己出什么事了吗？”
“车祸。”男人挑了挑眉毛：“你撞的。”
五个字，干脆利落，话里明显带着傲气与挑衅。
看来脑子没被撞坏，顾希景尴尬地咳了两声，耳边突然想起来老医生的话，心想不会真讹上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