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值深冬，西菀区的雾林隐隐约约弥漫着雾气，空气潮湿，朔风凛冽刺骨，山林外围栽种的植被大部分是枫树，密密集集，树冠皆呈圆形，黑棕色的枝干蜿蜒曲折，冬芽如鳞片而生。
以俯视角度观整片山林，深褐色亦或黑棕色的秃叶枝丫肃然而立，撑起壮观之境，错落凸起的山头让人不禁心生肃穆。
山林外围有一条曲折的山路，一辆轿车疾驰而来，细看那车头，破碎的车壳在掠过的寒风里摇摇欲坠，两个车灯一个早不知掉在了什么地方，另一个颤颤巍巍的挂在车头，时不时被颠簸的路震得“哐当”闷响。
轿车左拐，驶进了林边的一片荒地，片晌，车里下来两个人，目光齐齐往幽暗的林子里看去，不远处似乎伫立着一座破败不堪的建筑物。
“自从这里的工厂改迁，原本的路已经被野草什么的掩盖，要是把车开进去，回头它就得跟你永别，顾医生，剩下的路我们得徒步而行了。”蒋吾琛转身看了看悬在西边天际的残阳，地平线处的晚霞绚丽多彩，与当空深蓝色的天幕俨然形成鲜明对比。
顾希景回头看他，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惨不忍睹的车头，她虽已经料及如此，但还是心疼的叹了口气，心里盘算着是要把这半死不残的东西狠心抛弃了呢，还是修理修理凑活着开？
想了想，还是觉得先把心思放在正经地方，她仔仔细细的观察了一圈，视线模模糊糊，有些后悔没带隐形眼镜，片晌道：“这附近除了我们，再没有其他人来过的痕迹了，幕后者应该告诉了冯乌明我们跟踪他，所以，他们可能不会来这里进行交易了。”
蒋吾琛看着尚且蒙蒙亮的天色，道：“如果他们今天不来，那么这几天他们都不会再安排见面了，老纪说有个刑警察觉到了冯乌明的出现，我觉得，他今天的行踪应该也被盯上了——顾医生，你想进去看看吗？当年你被绑架的现场。”
“你觉得我害怕了？”顾希景反问一句，朝着一条蜿蜒的小径走去，是往那座建筑物而去的路，“既然来了，不进去观摩观摩，岂不是让我的车白跑了。”
蒋吾琛微微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跟上去，他腿长，三两步便走到她身旁，放缓了步子与她并肩而行。
小径看着虽短，但走起来却费劲，越往里积雪就越连成一大片，踩上去咯吱咯吱，在幽深冷森的枫树林间显得诡异无比。
顾希景小心翼翼的走着，每走一步，心里的恐惧便深一些，大抵从前的遭遇让她刻下了深深的烙痕，即使记忆被尘封，可控制不住的惧怕之意比那噩梦还要摧残精神。
“顾医生，这个地方直到你自然死亡也不会被拆，如果你没有做好面对恐惧的准备，我们现在就走，等你有足够的勇气来面对的时候我再带你进去。”蒋吾琛察觉到她几乎微妙的颤栗，往前跨了一步，挡在她面前。
顾希景捏了捏拳头，抬眼对上那道意味深长的目光：“迟一点面对不如早一点结束，你也承载着跟我一样的记忆，不也是走出阴影了？怎么着，看不起我？”
蒋吾琛看着她，也不知想些什么，他的眼神没有显露出任何情绪，正面的负面的纷纷不见得，微微前倾的身子依旧俊秀挺拔，好一会笑着说：“你呀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你这是夸我还是讽刺我？”顾希景跟他一前一后走着，细细揣摩他的话，头一次没觉来贬义的味道。
蒋吾琛笑道：“在我这里，被我冷嘲热讽的都不是人，顾医生，你头一回当了个堂堂正正的人，恭喜恭喜。”
“……”顾希景追上去，恶狠狠的说，“你看这地方，要是我把你毁尸灭迹在这，你成一堆枯骨了未必都有人发现！”话虽如此，但她心里还是暖意洋洋。
“顾医生，我要是死，一定拉你垫背，这个世界上我就跟你熟，别的人我都不要，我就要你跟我当一对孤魂野鬼。”
“那不还有纪桓禹么？我看你跟他关系不错，你去找他跟你凑一对鸳鸯鬼。”
“老纪有他的弟弟，他们兄弟俩是一条船上的人。”
顾希景疑惑道：“他们的关系好像很僵硬，纪雪司对纪桓禹的态度，我看着像仇敌，怎么可能同渡一舟？”
“说来话长，”蒋吾琛似乎对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心不在焉的说，“当年九一三绑架案有三名受害者，你，沈暮辞，还有一个小女孩，她是纪雪司的亲妹妹。”
顾希景一愣，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睛，想起那晚沈暮辞暴走时念叨的一个名字，道：“沫沫，纪沫沫？”
“嗯。”蒋吾琛点头。
“纪雪司因为纪沫沫的死，所以才跟他哥反目成仇的？”
“只是那位大律师单方面的反目成仇。”蒋吾琛想了想，道，“顾医生，老纪跟他哥之间发生的事情不太好说，改天我再告诉你——快走吧，一会天黑了路不好走。”
小径延伸到的地方是一段陡峭的台阶，大概七八米的长度，枯叶败枝东倒西歪，台阶上面，是一扇宽大的铁门，被锈迹斑斑的锁紧紧封闭，门棱上依稀刻着几个大字，应该是工厂的名字，两旁砖土围墙上的野草已枯萎，坑坑洼洼实在死气沉沉。
这墙是不太好翻，年久失修脆弱不堪，加之二十多年的风雨腐蚀，就算稍一用点力踹上几脚，表面坚不可摧的墙面也会崩塌成一堆残砖烂土。
蒋吾琛踏上台阶后没琢磨着怎么翻墙，他给对着铁门正模拟撬锁的顾大医生招了招手，笑道：“顾医生，撬锁是门技术活，你不行——工厂后墙倒塌了一大片，也是当年冯乌明拖着我们走过的地方，我带你去重温噩梦，走吧。”
顾希景自动忽略他话里带的刺，跟着他进了工厂里，工厂内设两个四方四正的加工间，他们要去的是绑架案案发现场，便是离后墙最近的加工间。
走到虚掩的双面后门时，顾希景还是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她知道，那是恐惧的情绪在作祟，她伸手想推开红锈狰狞的铁门，可到底少了些勇气。
蒋吾琛知道她此刻矛盾的内心，并未催促她，取了张洁白干净的纸巾递上去，缓缓的说：“你看这么多年了，门上的铁锈都快称霸整个工厂了，给，你想推门进去的话拿这张纸垫着点手，不然待会满手都是铁锈的腥味。”
顾希景愣愣的接过白纸巾，紧紧攥在手里，好一会，下意识的说了句“谢谢”。
“顾医生，当你推开这扇门，进去走一走，看一看，你所有恐惧不安的情绪就会全部爆发出来，那些让你拼命逃避的记忆可能会一遍遍闪过脑海，你会质疑，会崩溃，但你全部承受下来后，你会发现，其实噩梦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认为它很可怕。”
蒋吾琛注视着她，看着她渐转苍白的脸色，竟然有些于心不忍，但他能为她做的，仅仅只有引导她突破内心的恐惧，让她再无任何忧患的活着。
顾希景的大脑一片空白，她甚至有点不知所措，一向坚强洒脱的人，在这种时候竟然像个无助的孩子，她突然无头无脑的问：“绑架案之后你是不是又来过这里了？”
“嗯。”蒋吾琛认真的回答，“那时候沈暮辞没有绑架案的记忆，毕竟都是我承担着，每一次我苏醒过来，就会害怕所有红色的东西，那种心理阴影是下意识的……我是在这里产生的，当然要在这里结束，所以偶尔会进去坐坐，时间久了，心理阴影也就烟消云散了。”
顾希景后知后觉的时候，才知道他把对自己最残酷的事情说的有多轻描淡写，他的嗓音很好听，让她几乎蹦出嗓子眼一逃就是天涯海角的心渐渐平静。
那就一脚踏进去看看，顾希景终于连拉带扯的留住了悄悄流失的勇气，反正不是她一个人，她放心栽倒好了。
“吱呀”的推门声在幽暗的枫林里显得诡异可怖，隔着四面八方的墙壁，两人都未听到林子边山路上行驶来一辆吉普，缓缓停在了路边。
加工间的后门被推开后，一股刺鼻的腥臭味扑面而来，顾希景放轻呼吸，将沾染了锈迹的纸巾折叠的四方四正，一边往兜里揣，一边朝着里面走。
加工间的空间非常大，房梁距地面将近五十米，后门到前门的距离也近百米，两侧对称的花纹玻璃透进来黄昏的光，缕缕光线清晰可见。
顾希景看着一排排摆置规整的大型机器，依着模糊的记忆跟噩梦里的比较了一番，发现果真一模一样。
地面是水泥平铺，角落的蜘蛛网显然年代久远。
“第三排第四列的机器后面，就是当时的案发现场。”蒋吾琛边说着边轻车熟路的走过去，说话的时候隐隐约约传来回音。
顾希景跟过去后，顺着他的目光往下一看，黑红的鲜血痕迹清晰的摊在地面上，她心里瞬间“咯噔”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