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晓墨的一头乌黑长发像一层朦胧的黑纱，撩拨着何丹丹原本安稳的睡梦。
何丹丹夜里起身，该去病房查房了。她站在镜子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一头短发烫了卷，发质粗硬，前额已有几丝白发，怎么看都碍眼。她找来一把剪刀，把银丝仔细挑出来，一下，两下，三下，四下……最后发现，竟是剪不完的。一阵辛酸涌上鼻尖，她默默抹干眼泪，戴上医师帽。
曾晓墨没再出现过，可何丹丹总问个不停。晚上一吃饭，聊的永远是曾晓墨和林凤芝的工作，终于把林润德烦得不敢回家。朱洪贵终于又逮到机会拉老林一同酒池肉林，夜夜笙歌。每当朱洪贵把烂醉如泥的林润德回到家，何丹丹问也问不出个屁，更是心如乱麻。可再怎么急，这些日子来，她终究没有真正发过脾气。当一个第三者能为自己带来关键的好处，事情就变得极为复杂。
何丹丹向来介怀朱洪贵带坏丈夫，如今病急乱投医，竞向朱洪贵问起了法子，老朱这才透露曾晓墨是副市长女儿。自打知道了这个身份，何丹丹的内心彻底被击垮了，她知道这个女人什么都压她一头，丈夫对她一定是认真的。从前林润德会故意提起他再外面招惹的女人们，以此来践踏何丹丹的尊严。那时候的林润德年轻气盛，无非是夫妻洞房那点事不对付了，就想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刺激何丹丹。何丹丹是聪明人，丈夫越是这样，越是证明那些女人构不成威胁。老林绝口不提的曾晓墨，到底被藏了多少年。
老林心里也很复杂。他知道事情一了，他与何丹丹之间的婚姻必有一场大战。可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名不见经传的报社小编辑，经不起丑闻。他小心翼翼地维系着感情，甚至拿出了结婚以来从未有过的低姿态。
一盏灯下，一家四口，四菜一汤。
当局者迷的大女儿先开口问了工作。
“知道了”老林说。
“知道了？”何丹丹的意思是，第三者的剧情就这么算了？
老林自然是闻出来火药味，他抬头看着何丹丹。
“那……曾小姐咱们该怎么谢？”何丹丹穷追不舍。
“我打点过了。人家已经到美国了。”
“什么曾小姐？”，林凤芝说。
“试讲准备怎么样了？”林润德岔开话题。
曾晓墨安排妥帖，不久后，林凤芝如愿先进了广林大学。虽然艺术系的人员配置八字还没有一撇，可消息放出去了，艺术系的牌子也先挂起来了。林凤芝对父母婚姻所经历的这般惊心动魄一无所知，天真地以为是自己的本事。而在往后的几十年，她也都这么认为。直到父母都退休，她卡在副教授级别，永远上不去，还抱怨怀才不遇，世道不公。殊不知，她从毕业分配开始，就是货真价实的不公。
女儿的出息冲淡了第三者带来的痛苦，一段时间后，何丹丹喜上眉梢，见人就说自己女儿是大学老师。今天看诊来了个工商局长的夫人，她一遍看诊一边打听其他局长几时退休，一会儿又打听起下面几个处长几时退休。
“税务郑局的公子哥以后可还回咱广林工作？”
“这你得问他呀。建筑学的硕士，按理来说留在上海会发展好。不过他爹是不是给他另外安排就不好说了。”
待人走之后，她突然喊停门外的排队叫号，把诊室门反手一锁。
“外面的先等等！哎呀下一个到你，5分钟。”
何丹丹从抽屉里掏出小本子，把刚才局长夫人提到的几个人的退休时间，和家里儿女的工作、婚育情况都一一记下。她一辈子给不少官员及其亲属看过病，攒下许多人情。这个本子记录了她看诊过的“人脉”，这是她的无形资产，大到子女读书工作，小到小区的蚊虫消杀，这个本子上的人总能给她行方便。
现在大女儿出息了，该给她寻个好对象。何丹丹翻到郑局长那一页，找到一串号码，拨了过去。
何丹丹一有空就带着大女儿到处拜访领导，结识人脉。林凤芝也乐于在达官贵人面前露脸。一来二去，说媒的多了起来。林凤芝这边和那富商之子总是分分合合，没个定数，她倒也不排斥别人给她安排相亲。时间一长，林家这个女儿的消息在圈子里散开了，连林润德都时不时被问起。
大女儿的好事极大地冲淡了婚姻背叛带来的痛苦，外人一边祝贺道喜，一边羡慕着何丹丹有个体面的家庭。但人生的喜悦总归都是不持久的，祝贺声散去之后，她又独自面对败絮其中的婚姻。
何丹丹开始掉头发，体检出来，自己已经临近绝经期。她梳着一头毫无光泽的短发，脑海里总闪过曾晓墨绸缎般的长发，那头发一甩一甩，像一记青春的耳光。
医院诊室有一扇民国时期的玻璃推窗，只有50公分宽。每天五点半下班后，她总会在窗前待一会儿。从这扇窄窄的窗看出去，老街上车水马龙，夕阳把石板路面照得泛金光，女人们手里牵着放学的孩子，走在一格一格金子上，多么灿烂多么祥和。
她想，生一个儿子，她就会像这些人一样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