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案上的泪痕洇开，像两朵绝望的花，枯萎在泛黄的琴谱上，紧挨着那行褪色的“切记”。苏璃额头抵着冰冷的桐木，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指缝里溢出的呜咽是破碎的，带着血沫般的咸腥。恨意被这猝不及防的、来自过往的温柔匕首刺穿了心脏，痛得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真切。原来，那根植于骨血的恨，底下并非全是冰冷的顽石，竟还埋藏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早已腐败的、名为“期待”的根须。
雪团焦灼地绕着主人的脚踝打转，柔软的皮毛蹭着她冰凉的肌肤，喉咙里发出细弱而持续的呼噜声，像一种徒劳的安抚。碧蓝的猫眼里映着殿内昏沉的光，映着主人颤抖蜷缩的背影，映着琴案上那摊开的、被泪水打湿的琴谱，以及谱上那行模糊却依旧刺目的字迹。
许久，那剧烈的颤抖才渐渐平息，呜咽也变成了压抑在喉间的、断断续续的抽噎。苏璃缓缓抬起头，额上被琴案边缘硌出一道清晰的红痕。泪水冲花了她的脸颊，留下冰冷的痕迹，眼睫濡湿沉重。她抬起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迟钝，去碰触琴谱上那片被泪水洇湿的墨迹。
指尖触到纸张的瞬间，却像被无形的火舌烫到，猛地缩回。那湿痕，那模糊的“切记”二字，连同他笨拙稚嫩的笔迹，都成了无声的控诉，控诉着她此刻的脆弱，控诉着她心底那道正在无声扩大的裂隙。
一种尖锐的羞耻感猛地攫住了她！她怎能为他落泪？为一个亲手葬送了他们孩子的人？为一个用虚情假意和迟来的悔恨折磨她的人？这行字，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欺骗！一种更精妙、更戳心的伪装！它想证明什么？证明他曾经有过那么一丝在意？可那又如何？那微末的在意，最终不还是被他的冷酷碾得粉碎？这行字，除了证明他的虚伪和此刻的用心险恶，还能证明什么？！
恨意，那冰冷的、支撑她活下去的恨意，带着一种被冒犯的狂怒，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瞬间昂起了头颅，吐着猩红的信子！它需要宣泄！需要将这扰乱她心绪的源头彻底毁灭！
苏璃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带倒了身下的圆凳，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她一把抓起琴案上那卷摊开的琴谱！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掐进泛黄脆弱的纸页里，指节绷得死白。
雪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喵呜”一声，跳开了几步，警惕地弓起背。
苏璃死死盯着手中的琴谱，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刃。那被摩挲得温润如玉的边缘，那扉页里散发着淡雅檀香的菩提叶，此刻都成了最恶毒的嘲讽！尤其是那行褪色的字，每一个笔画都像针一样扎进她的眼睛！
“璃言……切记……”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冷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绝望的疯狂，“慕容瑾……你装给谁看？演给谁看？！”
话音未落，她双手抓住琴谱的两端，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向两边撕扯！
“嘶啦——！”
一声刺耳、尖锐、带着纸张纤维断裂的脆响，瞬间撕裂了寝殿死寂的空气！
脆弱泛黄的纸张，在巨大的力量下，如同薄绢般被轻易撕裂！一道狰狞的裂口从卷首贯穿而下，将那隽永的《清心普善咒》标题生生撕裂！扉页里那片象征洁净的菩提叶，被巨大的力道从中撕开，翠绿的叶脉断裂，如同被折断的翅膀。无数记载着古老音符的减字谱符号，在裂口处破碎、扭曲，连同那行被泪水模糊的“切记”小字，一同被扯烂！
破碎的纸页从她颤抖的手中散落，如同被狂风撕碎的枯叶，飘飘荡荡，无声地坠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
寝殿内，只剩下苏璃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她站在那里，双手还保持着撕扯的姿势，指缝里残留着几片细小的纸屑。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仿佛刚才那一下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看着脚下散落一地的、承载着无声过往和沉重心意的碎片，一股巨大的、灭顶般的空虚和一种近乎自毁的快意，瞬间攫住了她。
碎了。终于碎了。
连同她心里那点刚刚萌芽的、令她无比憎恨的动摇，一起撕碎了！
可这快意只持续了一瞬，就被一种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所取代。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她踉跄了一步，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就在这时——
“咚！”
一声沉闷的、仿佛重物撞击在硬木门板上的巨响，毫无预兆地从紧闭的殿门外传来！紧接着，是几声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粗重而痛苦的喘息！
苏璃猛地一颤，如同惊弓之鸟，瞬间从那种自毁般的虚脱中惊醒。她倏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泪痕未干，惊疑不定地死死盯向那扇厚重的殿门！
门外是谁？！
那撞击声……那喘息声……
一个名字带着冰冷的寒意，瞬间冲入她的脑海——慕容瑾！
是他！一定是他！他一直在门外？！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炸响！苏璃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他听到了？他听到了她压抑的哭泣？听到了她撕碎琴谱时那疯狂而绝望的嘶吼？！
羞耻、愤怒、还有一丝被彻底窥见狼狈的恐慌，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他凭什么在门外？！他凭什么偷听？！
“谁？！”她几乎是尖声喝问，声音因为激动和之前的哭泣而嘶哑变形，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惊惶。
门外，一片死寂。
方才那沉重的撞击和喘息，仿佛只是她的幻觉。
苏璃的心跳如擂鼓，几乎要撞破胸膛。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恐惧和一种被侵犯的愤怒让她浑身僵硬。她不敢动，也不敢再出声，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扇门，仿佛门外盘踞着择人而噬的凶兽。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粘稠地流淌。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一个声音，低沉、嘶哑，带着极力压抑的喘息和一种无法形容的疲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中艰难地磨砺而出：
“……是臣……惊扰娘娘了……”
是常禄。
苏璃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随即涌上来的却是更深的、难以言喻的失落和一种被愚弄的愤怒！常禄？怎么会是常禄？那刚才那声沉重的撞击……那痛苦的喘息……
“滚！”她厉声斥道，声音尖锐得刺耳，带着所有无处宣泄的怨毒和失望，“都给本宫滚远点！再敢靠近一步，本宫……”
狠话到了嘴边，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她能说什么？她还能用什么来威胁？这东宫，早已是她的囚笼。
门外，再次陷入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常禄没有回应，也没有离开的脚步声。
苏璃胸口剧烈起伏，方才撕扯琴谱的激烈动作和情绪的剧烈动荡，让她眼前再次阵阵发黑，一股强烈的眩晕袭来。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旁边的琴案，指尖却猛地按在了冰冷的琴弦上！
“铮——！”
一声突兀、尖锐、带着金属震颤的琴音骤然响起！这声音在死寂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如同垂死者的哀鸣。
苏璃被这声音和自己的动作惊得一震。目光落在手下按着的古琴上。
桐木温润，琴弦冰冷。
昨夜那单调生涩的练习，指尖拂过琴弦时那微弱的战栗……还有此刻，这声刺耳的哀鸣……
所有的恨，所有的痛，所有的屈辱和绝望，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具象的宣泄口！都是因为它！因为这琴！因为这该死的琴声！如果不是昨夜她鬼使神差地弹了那一声，慕容瑾就不会送来这该死的琴谱！她就不会看到那行字！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一股毁灭一切的暴戾之气猛地冲上头顶！
“连你也……连你也来烦我？！”她盯着那沉默的古琴，眼中迸发出疯狂的光芒，嘶声低吼着，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
她不再犹豫，双手猛地抓住琴身！那温润的桐木触感此刻只让她感到无比的恶心和憎恨！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沉重的琴身猛地从琴案上掀翻！
“哐当——！！！”
一声远比撕碎琴谱更加沉闷、更加巨大的轰响，震动了整个寝殿！
沉重的古琴狠狠砸落在坚硬冰冷的金砖地面上！琴身与地面撞击，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七根紧绷的琴弦在巨大的冲击下瞬间崩断！断裂的琴弦如同垂死的银蛇，猛地弹跳起来，发出凄厉的“嘣！嘣！嘣！”的裂响，带着破空之声，狠狠抽打在近旁的桌椅腿脚上，留下几道白痕！
琴身侧翻在地，一角明显凹陷下去，露出里面断裂的木茬。几块碎裂的螺钿镶嵌片崩飞出去，散落在不远处。断裂的琴弦无力地耷拉着，纠缠在一起，如同被绞杀的残骸。
寝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断裂琴弦那细微的、不甘的震颤余音，还在空气中嗡嗡作响，诉说着方才那场暴烈的毁灭。
苏璃站在原地，剧烈地喘息着，胸脯起伏不定。她看着地上那具曾经光润、此刻却扭曲残破的琴体，看着那些崩断纠缠的琴弦，一股巨大的虚脱感瞬间席卷全身，手脚冰凉，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方才那股毁灭的冲动来得猛烈，退去后只留下满目狼藉和一片更加深不见底的荒芜。
成功了。她亲手毁掉了它。
可为什么……心口那块地方，非但没有感到一丝解脱的快意，反而像是被那崩断的琴弦狠狠抽过，留下了一道新鲜淋漓、痛彻骨髓的伤痕？空。前所未有的空。仿佛有什么随着这琴的碎裂，也被彻底掏空了。
殿外，在那声震耳欲聋的琴体砸落声响起的同时——
“殿下！！”常禄压抑着极度惊骇的失声低呼，带着哭腔，骤然响起！
紧接着，是一连串混乱而压抑的声响！身体重重倒地的闷响，急促的喘息，手忙脚乱的搀扶声，衣料摩擦地面的窸窣声……混乱，却又被极力控制在最低的限度，仿佛门外的人正经历着一场无声的风暴。
苏璃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所有的感官在那一刻被无限放大，死死地钉在了那扇隔绝内外的殿门之上！
门外……发生了什么？！
那声常禄变了调的“殿下”……那混乱的声响……
慕容瑾！他果然在！他一直就在门外！他听到了！听到了她撕碎琴谱的疯狂，听到了她砸毁古琴的暴烈！
那声沉重的撞击……那痛苦的喘息……不是常禄！是他！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钻入苏璃混乱的脑海——难道……难道方才那声门板的巨响，是他……是他支撑不住，撞在了门上？！那撕心裂肺般的喘息……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亲手砸碎古琴更加猛烈！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她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只有耳朵在拼命捕捉着门外每一丝细微的动静。
混乱的声响持续了片刻，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一种极力压抑的、沉重而艰难的呼吸声，隔着厚重的门板，微弱地传进来。那呼吸声断断续续，带着一种濒临极限的痛苦。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重新笼罩下来，沉甸甸地压在苏璃的心口。门里门外，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门槛，只剩下破碎的琴骸，散落的谱纸，还有那沉重如濒死般的呼吸。
时间在无声的煎熬中缓慢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苏璃几乎以为门外的人已经离去，那沉重的、艰难的呼吸声才再次被打破。
依旧是常禄的声音，比之前更加嘶哑，更加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血沫，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疲惫和巨大的悲恸：
“娘娘……”声音停顿了许久，似乎在积聚力量，也似乎在等待门内可能永远不会有的回应。
“殿下……殿下让奴才……转告娘娘……”
常禄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殿……殿下说……是臣……无能……”
“惊扰……娘娘清静……罪该……万死……”
“娘娘……保重……凤体……”
最后几个字，已是泣不成声，只剩下模糊的气音。话语里的内容，字字句句，都是请罪，都是卑微，却像最沉重的巨石，狠狠砸在苏璃的心上！尤其是那句“无能”……无能什么？无能保护他们的孩子？无能挽回她的心？无能承受她此刻的恨意和毁灭？
门外，响起衣物拖曳过地面的轻微摩擦声，还有常禄压抑的抽泣和极力搀扶的动静。脚步声沉重而踉跄，一步，一步，艰难地、缓慢地，远离了她的殿门。那沉重痛苦的喘息声，也随之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在庭院深处。
他们走了。
带着她的疯狂和毁灭，带着他沉重的伤和那卑微到尘埃里的请罪，离开了。
寝殿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彻底的、冰冷的、令人绝望的死寂。
苏璃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石像。方才支撑着她爆发的那股戾气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彻骨的寒冷和一种灭顶般的疲惫，从四肢百骸渗透进来，将她彻底淹没。
目光缓缓扫过殿内：散落一地的琴谱碎片，那片被撕成两半、脉络断裂的菩提叶，扭曲破碎、琴弦崩断的古琴残骸……还有她自己，这双刚刚撕碎了过往、砸毁了寄托的手。
一片狼藉。满目疮痍。
这就是她想要的吗？这就是恨意最终导向的结局吗？
心口那块地方，空得发疼，疼得让她浑身发冷。比恨意更深沉、更刺骨的，是一种名为“悔”的毒液，正悄然从被撕裂的伤口深处，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不是为了他，是为了什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片被撕碎的菩提叶，那行被泪水模糊的“切记”，还有门外那沉重如濒死般的呼吸……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了她的骨髓里。
殿内再无一丝声响。连雪团都似乎被这彻底的死寂和毁灭的气息吓住了，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碧蓝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茫然和恐惧。
金砖地面上，那摊被泪水洇湿又干涸的痕迹旁边，一滴新鲜的、刺目的猩红，如同朱砂点就，正无声地缓缓晕开。
那是苏璃紧握成拳的左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皮肉破裂，渗出的血珠，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悄然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