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冰冷的断弦仍在指尖嗡鸣震颤,如同垂死毒蛇最后的痉挛。方才拨出的那声尖锐凄厉的“铮”响,如同地狱的鬼泣,在苏璃耳膜深处疯狂回荡,震得她灵魂都在战栗。怀里的雪团早已被这魔音惊得魂飞魄散,化作一道惊恐的白影,消失在寝殿最深沉的黑暗里,只余下几声细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充满极致恐惧的呜咽。
琴案上,《清心普善咒》的古老音符在昏暗中沉默,沉静庄严,像悲悯的神祇无声俯瞰着她徒劳绝望的挣扎。一滴冰冷的泪砸在冰冷的断弦上,碎裂无踪。
苏璃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被抽去魂魄的石像。指尖残留的金属震颤感顺着血脉蔓延,直抵心脏,带来一阵阵麻痹般的冰冷。那刺耳的余音终于消散,殿内重归死寂,却比之前更冷、更沉、更令人窒息,仿佛连空气都凝固成了冰冷的铅块,沉沉地压迫着她的胸腔。
她失败了。用一根断弦,一个疯狂的念头,妄图拨响清心之音,驱散心魔,却只引来了更深沉的地狱回响。这失败,连同门外那“心痹”的死亡阴影,太医冷酷的诊断,常禄泣血的转述,如同无数只冰冷的鬼手,从四面八方伸来,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
“呃……”一声压抑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她紧咬的牙关。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那灭顶的绝望和恐惧,她猛地向后踉跄一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紫檀木多宝格上!格架上几件早已蒙尘的玉器、瓷瓶被震得一阵乱晃,发出清脆而杂乱的碰撞声。
这声音惊醒了蜷缩在黑暗角落里的雪团,又引来几声细弱惊恐的呜咽。
苏璃却恍若未闻。她顺着坚硬冰冷的格架,缓缓地滑坐下去,瘫倒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双臂死死环抱住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无孔不入的寒冷和恐惧。额头抵着膝盖,散乱的青丝垂落下来,遮住了她布满泪痕和绝望的脸庞。
断弦依旧被她死死攥在手里,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残留的掐痕,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如同被冰锥反复凿穿的万分之一。
她做了什么?
她撕碎了他珍藏的琴谱,那上面有她孕中一句随口的“切记”。
她砸毁了他送来的古琴,那寄托着某种无声的、迟来的祈愿。
她在门外疯狂地宣泄恨意,而他……心脉受损,呕血濒危,太医断言……“心痹”!
她用一根断弦,试图抓住“清心普善”的浮木,却只拨响了地狱的丧钟,惊飞了她唯一的暖源……
这桩桩件件,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她的灵魂之上!巨大的罪孽感如同沸腾的毒液,腐蚀着她的每一寸神经!不是为了他慕容瑾!她绝望地在心底嘶喊,试图抓住那早已被恐惧碾碎的恨意残渣!是为了……是为了这无法挣脱的宿命!为了这步步走向毁灭的绝境!为了她自己!为了这具被恐惧和悔恨彻底掏空的躯壳!
可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当常禄泣血说出“殿下……呕出心血……心脉受损……气急攻心……心痹之兆……”时,那灭顶的恐惧会瞬间攫住她,让她如坠冰窟?为什么想到“万不可再受刺激……否则……”那未尽的死亡可能,会让她浑身血液都为之冻结?
妆奁最底层,那片染血的粗白布,那撮浸透了心血的朱红琴穗,在无边的黑暗中,无声地散发着冰冷的血腥气息。这气息,此刻仿佛拥有了生命,丝丝缕缕,缠绕着她的鼻息,钻入她的肺腑,与那“心痹”的魔咒交织在一起,勒紧她的心脏!
她受不了了!再这样下去,她会先于那“心痹”的阴影而彻底崩溃、疯狂!
蜷缩在地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那灭顶的恐惧和罪孽的碾压。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在昏暗中空洞地睁大,茫然四顾,像被困在陷阱里的濒死猎物,急切地寻找着任何一丝可以抓住的、逃离这窒息感的东西!
视线,最终落在了被她丢弃在琴案上的那根断弦上。冰冷的金属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断弦……
声音……
她需要声音!需要一种能盖过脑海中那可怕魔咒、能让她短暂逃离这无边恐惧的声音!哪怕……哪怕只是最单调、最微弱的声响!哪怕只是……证明她还活着、还能制造出一点动静的证明!
一个念头,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和一丝病态的执拗,再次攫住了她。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一把抓起那根冰冷的断弦!金属的寒意刺骨。她的目光在死寂的殿内疯狂扫视,最终,定格在梳妆台前——那个被素色锦缎覆盖的妆奁。
妆奁!紫檀木的框架,坚硬,光滑。
苏璃踉跄着扑到妆奁前,一把扯开覆盖的锦缎!紫檀木的光泽在昏暗中幽幽地泛着冷光。她颤抖着双手,抓住那根断弦的两端,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弦身死死地、近乎残忍地,绷紧在妆奁侧边一个相对平整的雕花棱角之上!
冰冷的金属弦身被巨大的力量拉扯得笔直,紧紧地勒进紫檀木坚硬的棱角里,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仿佛下一秒就要不堪重负地崩断!
一根冰冷的、绷直的、死死勒在妆奁棱角上的断弦。悬在虚空,如同上吊的绞索。
苏璃大口喘息着,额角渗出冰冷的汗珠。她死死盯着那根绷紧的弦,仿佛那是她与这疯狂世界唯一的连接点。然后,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右手。
没有看谱。此刻,任何谱子都是讽刺。
她闭上眼。脑海中一片混乱的空白,只剩下那灭顶的恐惧和门外呕血的回响在疯狂叫嚣。她需要声音!需要一种能刺破这死寂、能证明自己存在的噪音!
她的食指,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颤抖和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决绝,对着那根绷紧到极致的冰冷断弦,用尽全力,狠狠地向下一刮!
“呲——!!!”
一声极其刺耳、极其尖锐、如同钝刀刮过生铁般的噪音,骤然爆发!比之前那声“铮”响更加难听,更加令人牙酸!这声音毫无韵律可言,只有纯粹的、充满戾气的摩擦和金属不堪重负的呻吟!它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疯狂地锯割着听者的神经!
这恐怖的声音在死寂的寝殿内疯狂回荡、撞击!梳妆台上的铜镜镜面似乎都随之微微震颤!角落里雪团的呜咽声瞬间变成了惊恐到极致的、短促的尖叫!
苏璃被自己制造出的这地狱魔音震得浑身一抖!捏着弦的手指被剧烈的反震力震得发麻!那刺耳的余音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太阳穴!可这尖锐的疼痛和那毁灭性的噪音,竟奇异地带来了一丝短暂的、近乎麻木的释放感!仿佛这噪音,真的短暂地盖过了脑海中那“心痹”的魔咒!
她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不管不顾!再次抬手!用更加疯狂、更加粗暴的力度,对着那根绷紧的断弦,再一次狠狠刮下!
“呲啦——!!!”
更尖锐!更刺耳!噪音的分贝几乎要掀翻屋顶!梳妆台上一个闲置的胭脂盒被震得“啪嗒”一声滚落在地!
“呜——!!!”雪团在黑暗的角落发出濒死般的哀鸣。
苏璃充耳不闻!她陷入了一种近乎癫狂的状态!恐惧和罪孽需要出口!而这刺耳的噪音,就是她唯一能找到的、宣泄的通道!她一次又一次,用尽全身的力气,用最粗暴、最毫无章法的方式,疯狂地刮擦着那根绷紧的断弦!
“呲啦!呲啦!呲啦——!!!”
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刺耳!如同厉鬼的指甲疯狂抓挠着棺木!如同垂死者最后的、歇斯底里的嘶嚎!这噪音不再是声音,而是凝聚了她所有恐惧、绝望、罪孽和濒临崩溃的疯狂实体!在死寂的东宫寒夜里,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疯狂地扩散开来!
……
书房。
厚重的门扉紧闭着,隔绝了外界的寒气,却隔绝不了那一声声如同鬼泣魔嚎般穿透夜色、直刺耳膜的尖锐刮弦声!
慕容瑾面无血色地躺在榻上。
“呲啦——!!!”
又一声!更近!更厉!如同地狱的丧钟在耳畔疯狂敲响!那尖锐到足以撕裂灵魂的刮弦噪音,毫无间歇地从寝殿方向汹涌扑来,裹挟着无尽的疯狂与绝望,狠狠撞向书房紧闭的门扉!
榻上的慕容瑾,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反复砸中!每一次刺耳的“呲啦”声响起,他冰冷的身躯就随之剧烈地痉挛、弹动!原本微弱急促的呼吸骤然变得如同破败风箱最后的挣扎,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令人毛骨悚然的哮鸣和液体翻涌的汩汩声!
“呃——嗬——!”破碎的、夹杂着血沫的嘶吼终于冲破了他紧咬的牙关!紧闭的眼睑下,眼球在疯狂地颤动!一口浓稠的、近乎黑色的淤血猛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如同决堤的污秽洪流,瞬间染红了常禄死死捂住他口唇的手掌,喷溅在素白的寝衣和冰冷的榻沿上!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瞬间在密闭的空间内炸开!
“殿下——!!!”常禄目眦欲裂!那温热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污血喷溅在他脸上、手上,如同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他的灵魂!巨大的恐惧和灭顶的绝望瞬间将他吞噬!太医的话如同惊雷在脑中炸响:“……心痹重症……再受刺激……心血逆冲……立时毙命……”
完了!一切都完了!殿下……殿下要被他最在意的人亲手用这魔音索命了!
就在这濒死般的剧痛和魔音的双重绞杀下,慕容瑾紧闭的双唇,在那喷涌的黑血间隙,极其微弱地、艰难地翕动了一下。一个破碎到几乎湮灭在噪音和血沫中的气音,如同游丝般挣扎着飘了出来:
“……阿璃……别……别弹了……”
这微弱到极致的呼唤,却像一道裹挟着雷霆的闪电,狠狠劈开了常禄被恐惧和绝望彻底冻结的脑海!殿下……殿下在濒死之际……在承受着心脉寸断的剧痛时……呼唤的……竟然是太子妃的闺名!是那正在用魔音将他推入地狱的……苏璃!
这极致的矛盾,这惨烈到令人心胆俱裂的深情,瞬间点燃了常禄最后一丝被逼入绝境的疯狂!
“娘娘——!!!”他用尽毕生力气,爆发出了一声足以撕裂心肺、震破苍穹的嘶吼!那声音穿透了厚重的门板,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殿宇,带着泣血的绝望和一种被命运彻底逼疯的狂怒,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悲鸣,狠狠撞向了那扇依旧回荡着刺耳魔音的寝殿殿门!
“殿下……殿下受不住了!求您停下!求您停下啊——!!!”
“他唤的是您的名讳!娘娘!殿下唤的是您的名讳啊——!!!”
这最后的、泣血的嘶吼,如同烧红的烙铁,裹挟着门外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濒死的绝望,狠狠烙进了苏璃被疯狂和噪音充斥的耳膜!
“呲——!!!”
苏璃刮擦断弦的手指,正带着一种自毁般的疯狂力道,狠狠落下!常禄那声嘶力竭、泣血般的“停下”和紧随其后的那句石破天惊的“他唤的是您的名讳!”,如同两道裹挟着冰与火的惊雷,毫无预兆地在她混乱疯狂的意识深处炸开!
“……阿璃……别……别弹了……”
慕容瑾那微弱到几近湮灭的呼唤,仿佛带着滚烫的鲜血和濒死的痛楚,瞬间穿透了层层噪音,无比清晰地在她灵魂深处响起!
刮弦的手指,在距离那根绷紧的断弦仅差分毫之处,骤然僵死!如同被无形的冰寒瞬间冻结!
那根冰冷的断弦,在她僵直的指尖下,兀自发出细微的、绝望的嗡鸣余颤。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寝殿内,那如同厉鬼索命般的疯狂刮弦噪音,戛然而止!
死寂。
一种比之前任何时刻都更加深沉、更加粘稠、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如同墨汁般瞬间淹没了整个空间。只有雪团在黑暗角落里发出的、细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充满极致恐惧的呜咽声,是这无边死寂中唯一的、微弱的活物证明。
苏璃的身体,维持着那僵死的刮弦姿势,一动不动。散乱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到极致、毫无血色的下颌。
常禄那泣血的嘶吼,慕容瑾那濒死的微弱呼唤,如同两把烧红的、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了她的心脏,将她从那种自毁的疯狂深渊中,硬生生、血淋淋地拖拽了出来!
“……阿璃……别……别弹了……”
他在唤她。在她用魔音将他推向死亡边缘的时候,在他心脉寸断、呕血濒危的剧痛中,他呼唤的……是她的名字。不是恨,不是斥责,而是一声卑微到尘埃里的、带着血沫的……祈求。
“他唤的是您的名讳啊——!!!”
常禄那泣血的嘶吼,如同最后的丧钟,重重敲在她的灵魂之上!
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寒流,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将她彻底冻结!紧接着,是比寒流更加汹涌、更加灭顶的恐惧!那是对死亡的恐惧!对慕容瑾可能就此在她制造的魔音中断绝生息的恐惧!更是对那“心痹”二字所代表的、由她亲手酿成的惨烈结局的恐惧!
这恐惧如此巨大,如此真实,瞬间压垮了她所有的疯狂、所有的恨意、所有的挣扎!
“呃……”一声极其短促、如同被扼住咽喉的抽气声,从她紧咬的牙关里迸出。
僵死的手指猛地松开!那根被绷紧在妆奁棱角上的冰冷断弦,失去了最后的钳制,瞬间如同垂死的蛇般剧烈反弹、颤抖,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短促的“嗡”鸣,然后无力地垂落、松垮下去,缠绕在妆奁冰冷的雕花上,再也不动了。
苏璃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皮囊,猛地向后踉跄!脊背再次重重撞在身后冰冷坚硬的多宝格上!“哗啦!”格架上几件脆弱的玉器再也承受不住这连续的撞击,终于彻底碎裂,清脆的破裂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她却恍若未闻。巨大的冲击和灭顶的恐惧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一股强烈的、无法抑制的恶心感猛地从胃底翻涌上来!
“呕——!”她再也控制不住,猛地弯下腰,双手死死撑住冰冷的妆奁边缘,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涩的胆汁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恐惧,灼烧着她的喉咙!身体剧烈地痉挛着,每一次干呕都牵动着五脏六腑,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窒息感!
泪水混合着冷汗,疯狂地涌出!模糊的视线里,妆奁光滑的紫檀木表面,映出她自己扭曲、狼狈、如同女鬼般的身影。
她做了什么?
她用断弦刮擦出地狱的魔音。
而这魔音,成了压垮他心脉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在濒死之际,呕着黑血,呼唤着她的名字……
求她停下。
“呜……呃……”破碎的呜咽和剧烈的干呕交织在一起,在死寂的殿内回荡,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恐惧。
门外,常禄那泣血的嘶吼余音似乎还在空气中震颤。紧接着,是更加混乱、更加惊惶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如同炸开的蜂巢,疯狂地涌向书房的方向!
“太医!太医快来啊——!!”
“参汤!快!吊命参汤!”
“殿下!殿下您撑住!!”
“心脉!护住心脉!!”
那一声声带着哭腔、充满极致恐惧的呼喊,如同冰冷的铁锤,一下又一下,狠狠砸在苏璃剧烈痉挛的后背上!
他真的……真的不行了……
因为她那疯狂的刮弦声……因为她那不顾一切的恨意宣泄……
心脉断绝……就在此刻……就在门外……
这个认知带来的巨大罪孽感和灭顶恐惧,如同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连干呕都无法继续,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的颤抖!像狂风暴雨中最后一片枯叶。
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顺着冰冷的妆奁边缘,缓缓地、软软地滑倒下去,瘫坐在冰冷刺骨的金砖地面上。蜷缩成一团,双臂死死环抱住自己,指甲深深抠进手臂的皮肉里,留下道道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那灭顶的冰冷和恐惧,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她,要将她彻底碾碎、吞噬。
殿内,彻底死寂。只有她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门外庭院里那混乱到令人心胆俱裂的、充满死亡气息的呼喊声,形成一种诡异而绝望的对比。
妆奁上,那根松垮垂落的冰冷断弦,在无边的黑暗中,如同一条僵死的银蛇,无声地嘲笑着她方才的疯狂与此刻的崩溃。
心脉断绝。
就在门外。
由她亲手拨响的断弦绝音,引燃了最后的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