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寒夜初弦
油脸婆2025-10-29 11:424,721

常禄那泣血般的转述,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心痹”的死亡寒气,在苏璃死寂的心湖砸下,冻彻骨髓。心脉受损,气急攻心,呕血濒危……万不可再受刺激……否则……

  否则会怎样?那未尽的言语是悬在头顶的断头刀锋,冰冷地映照着她方才撕碎琴谱、砸毁古琴的疯狂。她蜷缩在昏暗床榻的深处,像一只被抽空了骨血的皮囊。怀里的雪团成了唯一的暖源,猫咪细微的呼噜声是这无边死寂中唯一的活物证明。可这温暖如此微弱,根本无法驱散那从灵魂深处弥漫出来的、灭顶的寒冷。

  恨意,那曾支撑她走过无数寒夜、根植于骨血的恨意,在太医的诊断和那“心痹”二字面前,如同被投入极寒冰窟的炭火,瞬间熄灭,只剩下冰冷的、沉重的灰烬,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压得她喘不过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恐惧”的毒藤,正疯狂地缠绕着她的心脏,勒紧,再勒紧。

  她是为了恨他才活下来的。可这恨,如今竟成了可能将他推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凶器?成了悬在她自己头顶、随时会落下的死亡阴影?

  这荒谬而残酷的认知,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她早已麻木的心上反复切割。巨大的罪孽感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蔓延,将她彻底染黑、淹没。冰冷刺骨,沉重得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溺水般的窒息感。

  “不……”一声破碎的、带着极致恐惧的呓语,从她紧咬的牙关里逸出,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黑暗中,她猛地睁大了眼睛,瞳孔因惊骇而扩散,茫然地望向床顶模糊的承尘,仿佛看到了那名为“心痹”的狰狞魔影,正无声地、狞笑着向她与门外那个呕血的男人伸出利爪。

  妆奁最底层的角落,那片被粗暴塞入的、染血的粗白布,和那撮浸透了心血的朱红琴穗,仿佛在无边的黑暗里,无声地散发着冰冷的、绝望的血腥气息,丝丝缕缕,缠绕着她的鼻息,提醒着她亲手造就的惨烈。

  这气息,这罪孽,这恐惧……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钻进她的骨髓,噬咬着她的神经。

  她受不了了。

  再在这充斥着毁灭气息、回荡着门外惊惶呼喊、弥漫着血腥味道的寝殿里待下去,她会疯掉!她会被这巨大的恐惧和罪孽彻底压垮、吞噬!

  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求生欲,驱使着她。

  她猛地坐起身!动作剧烈得带起一阵眩晕,眼前阵阵发黑。怀里的雪团被惊醒,“咪呜”一声跳开,碧蓝的猫眼里充满了不安。

  苏璃顾不上它,赤着脚,踉踉跄跄地扑下冰冷的床榻。脚心触及金砖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哆嗦,却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她像一个在黑暗中摸索出口的盲者,跌跌撞撞地冲向殿门的方向!

  她要出去!离开这里!离开这让她窒息、让她疯狂的囚笼!哪怕外面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也比这充斥着毁灭与死亡预感的死寂要好!

  “砰!”

  她的肩膀重重撞在沉重的殿门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门框嗡嗡作响。她不管不顾,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拉开了那扇隔绝内外的厚重门扉!

  “吱呀——!”

  刺耳的门轴转动声,如同垂死者的呻吟,划破了东宫死寂的寒夜。

  冰冷的夜风裹挟着庭院里泥土、草木和一丝若有若无、却顽固残留的药味,如同冰水般猛地灌了进来,瞬间扑打在苏璃单薄的寝衣上,激得她浑身一颤。那药味,此刻闻起来,竟也带着一丝……血腥气?

  她扶着冰冷的门框,大口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眼前是沉沉的夜色,庭院的轮廓在稀薄的月光下显得模糊而阴森。对面书房的方向,一片漆黑死寂,如同巨大的坟墓。几个守夜的小太监瑟缩在廊柱的阴影里,看到她骤然出现,如同白日见鬼,吓得浑身一抖,慌忙低下头,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大气都不敢出。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重新笼罩下来,比殿内更甚。这死寂中,却仿佛蕴含着无数双窥探的眼睛,无数道压抑的呼吸,无数窃窃私语的猜测。

  她逃出来了?可这外面,这偌大的东宫,何处不是囚笼?何处没有那“心痹”的阴影和门外呕血的回响?

  一阵更深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苏璃扶着门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她茫然四顾,竟不知该逃向何方。天地之大,竟无她苏璃片刻喘息之地!

  就在这时——

  “喵……”

  一声细弱、带着委屈和依赖的猫叫,在她脚踝处响起。

  是雪团。

  它不知何时跟了出来,小小的身体紧紧贴着她冰凉赤裸的脚踝,柔软的皮毛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碧蓝的眼睛在夜色中像两盏小小的灯笼,仰望着她,里面盛满了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依恋和担忧。

  这微弱的暖意,这纯粹的依恋,像一根细小的银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苏璃被恐惧和罪孽重重包裹的心防。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前瞬间模糊。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指尖带着无法控制的微颤,轻轻抚上雪团温暖的头顶。

  “喵……”雪团立刻蹭着她的手指,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这纯粹的、属于生命的回应,像一星微弱的火种,在苏璃冰冷绝望的心湖深处,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暖流,悄然滋生。

  她抱起雪团,将它紧紧搂在怀里,汲取着那一点可怜的暖意。然后,她像是被这微弱的暖流指引着,缓缓地、一步步退回了寝殿之内。沉重的殿门,在她身后,再次“吱呀”一声,沉重地合拢,将那无边的夜色和窥探的目光,重新隔绝在外。

  殿内,依旧是一片狼藉的废墟。碎裂的琴谱纸屑散落各处,扭曲的古琴残骸侧翻在地,断裂的琴弦无力垂落。空气里还残留着檀香、尘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合的复杂味道。

  可这一次,苏璃的目光没有在那片狼藉上过多停留。她的脚步,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抱着雪团,一步步走向那唯一还立着的、光洁如初的琴案。

  琴案上,空荡荡的。昨夜被她擦拭干净的古琴,此刻已化为地上冰冷的残骸。

  她的目光,落在了琴案一角。

  那里,静静地躺着那卷被素白锦缎仔细包裹、系着青色丝绦的卷轴——《清心普善咒》。昨夜慕容瑾命常禄悄然送来的琴谱。它没有被卷入那场疯狂的毁灭风暴,依旧完好无损地躺在这里,像一处沉默的净土,又像一个无言的嘲讽。

  苏璃的脚步停在琴案前。她低头看着怀里的雪团。猫咪温顺地依偎着她,碧蓝的眼睛纯净地望着她,仿佛在无声地询问。

  许久,久到怀里的雪团似乎又要沉沉睡去。苏璃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了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微颤,轻轻触碰到那冰凉光滑的锦缎。

  青色丝绦被解开,素白的锦缎一层层展开。古朴的卷轴再次显露出来。纸张温润的浅黄,墨迹沉静的黑色。卷首那几个隽永的小字——《清心普善咒》——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带着某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她小心翼翼地将卷轴在空无一物的琴案上铺开。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她甚至不敢去看那被摩挲得异常光滑的边缘,不敢去触碰那可能还残留着褪色墨迹的角落。

  她的目光,只落在那些古老的减字谱符号上。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那些标示着音位和指法的陌生标记,此刻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逃离混乱心绪的浮木。

  清心普善……涤荡心神,安抚魂魄……

  她的魂魄,早已在恨与悔的撕扯中,在恐惧与罪孽的碾压下,碎成了齑粉。还能……安抚吗?

  苏璃缓缓地、极其僵硬地,在琴案后的圆凳上坐了下来。身下冰冷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她将雪团轻轻放在膝上,猫咪蜷缩着,似乎成了她与冰冷世界之间唯一的缓冲。

  她的手指,悬停在空荡荡的琴案上方。那里,本应横亘着一张温润的桐木古琴,七根琴弦等待抚弄。可如今,只有冰冷的紫檀木案面,光滑地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

  没有琴。

  只有谱。

  她看着谱上那些陌生的符号,那些记载着古老音符的密码。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无意识地、极其生涩地,模仿着按弦的动作。手腕僵硬,手指笨拙地弯曲,试图寻找着谱上标示的徽位。

  动作是空的。没有琴弦的触感,没有琴体的共鸣。只有指尖划过冰冷空气的虚无感。

  “这里……应该是……这样?”她对着一个标示着“挑”的符号,指尖在虚空中笨拙地向上勾起,手腕带动得极其不自然,像一个初学木偶戏的稚童,动作滑稽而滞涩。

  “然后……是这里……”目光移向另一个“勾”的符号,指尖又僵硬地向下按去。

  没有声音。只有她指尖划过空气时带起的微弱风声,和她自己压抑的、带着不确定的喃喃低语,在死寂的殿内回荡。

  “……不对……好像……应该是这样……”她蹙着眉,努力回忆着早已生疏的指法,手腕别扭地转动着,指尖在虚空中徒劳地按压、勾挑。

  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滞涩。每一次模仿,都像是在提醒她琴已不在的事实。每一次徒劳的按压,都像是在无声地嘲笑她此刻的狼狈和绝望。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心口那块被恐惧和罪孽压得几乎碎裂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门外常禄那泣血的转述,太医那冷酷的“心痹”二字,再次如同魔音灌耳!

  她猛地停下所有动作!双手死死攥成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身体因为极力的克制而微微颤抖!

  不能想!不能再去想!

  她需要声音!需要真实的声音!需要能盖过脑海中那可怕魔咒的声音!哪怕是……最生涩、最破碎的声音!

  目光再次落回摊开的琴谱上。那一个个古老的符号,此刻不再是安抚的经文,而是她溺水时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没有琴……那就……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她混乱的脑海!

  她倏地站起身!动作之猛,惊得膝上的雪团“喵呜”一声跳落在地。苏璃顾不上它,目光在狼藉的殿内急切地搜寻着!

  最终,她的视线定格在角落——那扭曲残破、琴弦尽断的古琴残骸旁!几根崩断的琴弦,如同垂死的银蛇,无力地耷拉在地上,其中最长的一根,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她踉跄着扑过去,几乎是跪倒在地,颤抖的手指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急切,用力抓住了那根最长的断弦!冰冷的金属触感刺痛了掌心残留的掐痕。

  她紧紧攥着那根断弦,如同攥着最后的救命稻草,跌跌撞撞地回到琴案前。

  没有琴!没有共鸣箱!

  她将那根冰冷的断弦一端死死按在琴案光滑坚硬的紫檀木案面上!另一端,用颤抖的手指紧紧捏住!将弦身绷直!

  一根冰冷的、绷直的、悬在虚空中的断弦。

  她低下头,看着琴谱上那第一个音符的指法标记。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殿内所有的冰冷、恐惧、罪孽都吸入肺腑,再彻底呼出!

  然后,她的右手食指,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生涩颤抖,对着那根绷直的、冰冷的断弦,用尽全力,猛地向下一拨!

  “铮——!!!”

  一声极其尖锐、极其刺耳、带着金属剧烈震颤的、完全不成调的音符,骤然爆发!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凄厉的嘶鸣,瞬间撕裂了寝殿死寂的空气!声音干涩、破碎、充满了绝望的戾气,毫无“清心普善”的半分沉静,反而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刮过听者的耳膜!

  这声音是如此突兀,如此刺耳,如此……令人毛骨悚然!

  门外庭院里,正强撑着精神、忧心如焚地守候在书房附近阴影里的常禄,被这猝不及防的、如同鬼泣般的弦音惊得浑身剧震!猛地抬头望向太子妃寝殿的方向,布满血丝的老眼里充满了极度的惊骇和难以置信!

  殿内。

  苏璃也被自己拨出的这声刺耳魔音狠狠震住!绷紧的断弦在她指尖剧烈地颤抖嗡鸣,震得她捏着弦尾的手指发麻!那尖锐的余音在空旷的殿内嗡嗡回荡,撞击着她的耳膜,也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她混乱的心上!

  她看着手下那根兀自震颤不休的冰冷断弦,看着它在虚空中划出的、绝望的轨迹。方才拨弦时那股孤注一掷的戾气,在这刺耳的回响中,瞬间消散了大半。留下的,是更深的茫然和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洞。

  清心普善?

  涤荡心神?

  安抚魂魄?

  她用一根断弦,拨出的却是地狱的哀鸣。

  怀里的雪团被这恐怖的声音彻底吓坏了,炸起了全身的毛,发出一声惊恐到极致的尖叫,猛地挣脱她的怀抱,闪电般窜进了内室最深的阴影里,瑟瑟发抖,再不肯出来。

  苏璃僵立在琴案前,手里还死死捏着那根冰冷的断弦。指尖残留着剧烈的震颤余韵。那刺耳的余音终于缓缓消散,殿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比之前更冷,更绝望的死寂。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琴案上摊开的《清心普善咒》。古老的音符安静地躺在泛黄的纸页上,沉静,庄严,如同悲悯的神祇,无声地俯瞰着她这徒劳而绝望的挣扎。

  一滴冰冷的泪,终于不堪重负,从她干涩刺痛的眼眶中滑落,悄无声息地砸落在冰冷的断弦之上,瞬间碎裂,消失无踪。

  寒夜如墨。初弦已动,却是断弦绝响,不成曲调。心魔依旧盘踞,而门外那心脉受损的阴影,沉沉如铁幕,无声地压在这东宫每一个角落。

继续阅读:第四十七章 断弦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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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烬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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