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的白布被死死攥在掌心,粗糙的纹理硌着皮肉,那片暗红的、犹带一丝温热的湿痕,却像烙铁般灼烧着她的灵魂。苏璃蜷缩在冰冷的地砖上,额头抵着坚硬的金砖,压抑的悲泣如同濒死小兽的呜咽,在空旷死寂的殿内绝望地回荡。每一次抽噎都牵动着五脏六腑,带来撕裂般的剧痛。指尖沾染的猩红,白布上晕开的暗血,门槛内那撮红得刺眼、根底浸透血色的琴穗,在她紧闭的泪眼后反复闪现,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猩红炼狱。
门外庭院深处传来的、那模糊却惊惶的呼喊,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穿透厚重的殿门,狠狠扎进她混乱的意识里!
“……太医!快传太医!!”
“……殿下!您撑住啊!!”
“……参汤!参汤呢?!快!!”
每一个字都带着濒临崩溃的恐惧,清晰地指向一个名字——慕容瑾!
他真的……他真的吐血了!就在她的门外!因为她撕碎的琴谱,因为她砸毁的古琴,因为她那毁灭一切的恨意嘶吼!
这个认知带来的灭顶冲击,远比任何直接的言语攻击都更加致命!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头!苏璃死死捂住嘴,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将那股翻涌的血气压了回去,却无法阻止剧烈的呛咳。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眼泪更加汹涌地决堤,混合着冷汗,湿透了鬓角散乱的发丝。
“呜……呃……”破碎的呜咽和呛咳声在空寂的殿内显得格外凄厉。雪团被她这剧烈的反应彻底吓坏了,碧蓝的猫眼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它不再试图靠近,只是远远地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小小的身体瑟瑟发抖,发出细弱而惊恐的呜咽。
混乱的脚步声、焦急的呼喊声在庭院里持续了片刻,渐渐远去,最终被沉重的殿门彻底隔绝。然而,那惊惶的声音却如同跗骨之蛆,牢牢盘踞在苏璃的脑海,挥之不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门外那混乱的余音,带着那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药味……和他鲜血的腥气。
她不知道自己在冰冷的地砖上蜷缩了多久。直到四肢百骸都冻得麻木,直到喉咙因为过度的呜咽和呛咳而火辣辣地疼,直到泪水似乎都已流干,只剩下眼眶干涩灼热的痛楚,那灭顶的悲恸和剧烈的情绪动荡才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留下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虚脱和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死寂茫然。
怀里的雪团似乎也耗尽了力气,在她无意识的、微微松开的臂弯里,蜷成一团温暖的毛球,沉沉睡去,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苏璃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额上被金砖硌出的红痕已经变得青紫。她眼神空洞,布满血丝,脸上泪痕狼藉,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酷刑的囚徒。
目光,最终还是无法逃避地,落在了门槛内。
那撮朱砂红的琴穗,依旧静静地躺在粗糙的白布中央。红得刺眼,红得绝望。穗子根部那片深暗的血渍,在冰冷的空气中似乎已经干涸凝固,颜色变得暗沉,却更加触目惊心,如同一道永不愈合的、无声的控诉烙印在那里。
她的指尖,那抹沾染的新鲜猩红,也已经干涸,变成了一小片暗褐色的印记,牢牢附着在皮肤上,像一个洗刷不掉的耻辱烙印。
心口那块地方,空得发疼,疼得麻木。恨意呢?那支撑她度过无数冰冷长夜的、根植于骨血的恨意,仿佛也随着方才那场毁灭性的爆发和此刻灭顶的悲恸,被耗尽了力气,只剩下冰冷的余烬,沉甸甸地压在那里。
她扶着旁边冰冷的琴案边缘,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极其艰难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膝盖和脚踝传来刺骨的酸痛。她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怀里的雪团被惊醒,迷茫地“咪呜”了一声。
苏璃没有看它。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死死地钉在门槛内那撮染血的琴穗上。双腿像灌了铅,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她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了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灼痛感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终于,她停在了那琴穗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
她没有去碰那刺目的红穗。只是伸出颤抖得厉害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住了包裹着琴穗的、那片染血白布的边缘。指尖触碰到那粗糙布料上暗沉的血渍时,一股冰冷的寒意再次顺着指尖窜遍全身,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她像是捏着一条毒蛇,又像是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再次将它撕碎的冲动。最终,她只是极其僵硬地、动作迟缓地将那片粗陋的白布连同上面那撮刺目的血穗,一同抓了起来。白布粗糙的边缘硌着掌心,那暗红的血痕如同烙印般灼烧着她的视线。
她甚至不敢低头细看,只是死死攥着它,如同攥着一个无法摆脱的诅咒。然后,她如同行尸走肉般,抱着沉睡的雪团,攥着那染血的白布和琴穗,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回了内室。
她将那染血的白布和琴穗,粗暴地塞进了妆奁最底层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仿佛要将一段不堪回首的噩梦彻底掩埋。那抹刺目的红,被冰冷的木料和杂乱的物件暂时遮盖。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瘫倒在冰冷的床榻上。身体蜷缩起来,如同婴儿在母体中最原始的防御姿态。雪团被她紧紧搂在怀里,猫咪温热的身体是此刻唯一能感知到的暖源。
闭上眼,无尽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她吞没。可意识却异常清醒。门外惊惶的呼喊,常禄泣血的哀求,那沉重如濒死的喘息,还有那卷被撕碎的琴谱边缘,褪色的“切记”二字……无数混乱的碎片在她脑海中疯狂旋转、撞击!
悔恨的毒液并未消退,反而在寂静中更加汹涌地侵蚀着她。不是为了他慕容瑾!她一遍遍在心底嘶喊,试图抓住那摇摇欲坠的恨意作为浮木。是为了……是为了她自己!为了她失控的疯狂!为了她亲手砸毁的寄托!为了她此刻被彻底碾碎的尊严和……那无法言说的、被命运嘲弄的绝望!
她恨!恨这无法挣脱的囚笼!恨这步步紧逼的命运!恨那个将她拖入这万劫不复境地的男人!更恨……此刻软弱得只能依靠一只猫来汲取暖意的自己!
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浸湿了冰冷的枕衾。
……
时间在死寂和内心的惊涛骇浪中艰难地流逝。窗外的光线由晨转午,又渐渐染上昏黄。
苏璃一直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失去了生气的玉雕。只有怀里的雪团偶尔不安地扭动一下,发出细微的呼噜声,证明她还活着。
殿门一直紧闭着,如同隔绝了两个世界。再无人敢来打扰。常禄没有再来,送膳的宫女也只敢将食盒远远放在外殿门口,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下。整个东宫,似乎都笼罩在一种山雨欲来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
直到暮色四合,殿内彻底昏暗下来。
一阵极其轻微、带着十二万分小心的脚步声,终于在殿门外停下。不同于之前的沉重和悲恸,这次的脚步声透着一种刻意的轻盈和极致的谨慎,仿佛生怕惊醒了沉睡的猛兽。
苏璃蜷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归于死寂。她甚至懒得抬头,也无力去呵斥。无论来的是谁,带来什么,她都不想听,不想看。
门外的人显然也深知此点。静默了许久,一个刻意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音的声音,小心翼翼地贴着门缝传了进来:
“娘娘……奴才……常禄……”
苏璃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依旧没有反应。
常禄的声音带着一种巨大的疲惫和浓重的悲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里磨出来:
“奴才……求娘娘恕罪……惊扰娘娘清静……”
他停顿了许久,似乎在艰难地组织语言,又像是在承受着某种巨大的煎熬。
“殿下……殿下他……”声音哽咽了一下,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太医……太医诊治过了……”
苏璃的心,在听到“殿下”二字时,不受控制地骤然缩紧!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蜷缩的手指在锦被下微微收拢。
“……太医说……”常禄的声音带着一种巨大的恐惧,仿佛在转述着地狱的判词,“殿下……额角外伤……虽重……但……但无性命之忧……”
这前半句,让苏璃紧绷的身体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松动。但常禄接下来的话,却像一把冰冷的钝刀,狠狠捅进了她的心窝!
“……只是……只是……”常禄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只是殿下昨夜摔落时……内腑……内腑便已受震……心脉……本就……不稳……”
“今日……今日在娘娘殿外……急怒攻心……呕……呕出心血……乃是……乃是心脉受损……气急攻心之兆!”
“太医言……此乃……此乃‘心痹’之兆……最忌……最忌大悲大怒……需……需静心调养……万……万不可再受刺激……否则……否则……”
后面的话,常禄再也说不下去,只剩下压抑到极致的、悲恸欲绝的呜咽声。
心脉受损……
气急攻心……
心痹之兆……
万不可再受刺激……
否则……
每一个词,都像带着倒刺的冰棱,狠狠扎进苏璃的耳膜,刺穿她强撑的冰冷外壳!
心脉受损!是因为昨夜摔落?还是因为今日在门外,听到她毁灭的琴音和恨意的嘶吼?气急攻心!呕出心血!是因为她的疯狂吗?是因为她亲手撕碎了他珍藏的琴谱,砸毁了他送来的古琴,用最暴烈的方式,回应了他那无声的、带着过往印记的心意吗?
“心痹”……万不可再受刺激……否则……
否则会怎样?会死吗?
这个念头如同最凶恶的诅咒,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攫住了苏璃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里,充满了巨大的惊骇和一种被命运彻底扼住咽喉的、深不见底的恐惧!
门外的常禄,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最终只剩下衣料摩擦过地面的轻微窸窣,和踉跄着、一步一拖的沉重脚步声,如同踏在绝望的深渊边缘,缓缓远去。
殿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任何时刻都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死寂。
苏璃蜷缩在昏暗的床榻上,一动不动。怀里的雪团似乎感受到了主人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不安地动了动,发出一声细弱的“喵呜”。
心脉受损……气急攻心……心痹……
太医的话,常禄泣血的转述,如同魔咒般在她脑海中疯狂回旋。
她毁了他的琴谱。
她砸了他的琴。
她用自己的恨意和疯狂,将他逼得……心脉受损,呕血濒危!
这个认知带来的罪孽感,如同铺天盖地的黑色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冰冷刺骨,沉重得让她无法呼吸!
恨意呢?那支撑她的根植于骨血的恨意,在这一刻,被这沉重的罪孽感,被这“心痹”二字所代表的、悬在头顶的死亡阴影,彻底击得粉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一种灭顶般的恐惧!
她是为了恨他才活下来的。可如今,这恨意,竟成了可能将他推向死亡的利刃?成了悬在她自己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这荒诞而残酷的命运!
苏璃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剧烈。不是悲伤,不是愤怒,而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一种被命运彻底玩弄于股掌的、巨大的茫然与绝望!
她猛地用双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可怕的魔咒!可那声音却如同跗骨之蛆,在她灵魂深处疯狂叫嚣!
“不……不……”一声破碎的、带着极致恐惧的呓语,从她紧咬的牙关里逸出,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黑暗中,她睁大了眼睛,瞳孔因为极度的惊骇而扩散,茫然地望向虚空,仿佛看到了那悬于头顶的、名为“心痹”的死亡阴影,正无声地、缓缓地笼罩下来,将她和门外那个重伤呕血的男人,一同吞噬。
妆奁最底层的角落里,那片被粗暴塞入的、染血的粗白布,和那撮浸透了心血的朱红琴穗,在无边的黑暗中,仿佛正无声地散发着冰冷的、绝望的血腥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