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小心翼翼和刻意营造的安宁中滑过数日。
慕容瑾几乎寸步不离东宫寝殿,将一切政务都挪到了外间处理。他像是要把自己钉在苏璃身边,用笨拙却无比专注的守护来弥补那无法磨灭的裂痕。喂药、试温、掖被角……这些琐事他都亲力亲为,拒绝假手于人。那双曾握过权柄、沾染过血腥的手,此刻捧着药碗时竟会微微发抖,吹凉汤匙的动作也透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
苏璃的身体在孙太医的精心调理和慕容瑾无微不至(甚至有些过度紧张)的照料下,渐渐有了起色。高热早已退去,苍白的脸颊也终于透出一点久违的、属于生机的淡淡粉色。只是眉宇间那份挥之不去的沉郁和偶尔失神的静默,无声地诉说着她心底尚未愈合的创伤。肩头那抹淤青,在慕容瑾每日亲自用温热的药油小心揉散下,颜色也浅淡了许多,却依旧像一道无形的烙印,提醒着他们之间那段不堪的过往。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素纱帐,暖融融地洒在床榻上。苏璃半倚着软枕,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被角。慕容瑾坐在脚踏上,捧着一卷书,心思却显然不在书上,目光时不时地飘向苏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殿门被轻轻叩响,常禄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殿下,孙太医前来请脉。”
慕容瑾立刻放下书卷,沉声道:“进来。”
孙太医提着药箱,依旧是那副恭敬谨慎、大气不敢出的模样。他低垂着头走进来,向慕容瑾和苏璃分别行礼:“老臣参见殿下,参见苏姑娘。”
“免礼,快给璃儿看看。”慕容瑾起身让开位置,但并未走远,就站在床边,目光如炬地盯着孙太医的一举一动。
“是。”孙太医应着,走到床边,拿出脉枕,动作轻柔地放在床沿。他微微躬身,对苏璃温声道:“苏姑娘,请伸出手腕,老臣为您请脉。”
苏璃依言,将一只纤细的手腕轻轻搭在脉枕上。她的动作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却比前几日利落了些。
孙太医枯瘦的手指搭上她的腕脉,凝神细诊。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炭盆里银霜炭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慕容瑾屏住呼吸,目光紧紧锁定在孙太医的手指和苏璃的脸上,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每次太医诊脉,对他而言都如同一次审判,生怕听到任何不好的消息。尤其……是关于那个脆弱新生命的。
孙太医诊脉的时间似乎比往常稍长一些。他闭着眼,眉头微蹙,指尖下的脉象依旧有些虚浮,但惊悸紊乱之感已大为平复,那属于新生命的滑利之象虽然依旧微弱,却比数日前清晰、稳定了许多。他心中略定,缓缓睁开眼,脸上露出一丝由衷的、放松的笑意。
“恭喜殿下,恭喜苏姑娘!”孙太医收回手,再次躬身,声音带着明显的欣慰,“姑娘脉象平稳许多,胎息虽弱,却已渐趋稳固!邪热已清,气血也在逐步恢复,只需继续静养,按时服药,心绪再平和些,定能安然无虞。”
“胎息稳固”四个字,如同甘霖瞬间滋润了慕容瑾焦灼的心田!他紧绷的肩膀骤然一松,眼中迸发出巨大的惊喜和如释重负的光芒,几乎要控制不住上前一步。他猛地看向苏璃,想分享这份喜悦。
就在这时,苏璃的反应却出乎了慕容瑾的预料。
在听到孙太医那句“恭喜”和“胎息稳固”时,苏璃一直低垂的眼睫猛地抬起。那双总是带着沉郁和疏离的眸子,在望向孙太医的瞬间,竟如同冰雪初融,绽放出一种极其纯粹、带着巨大感激和如释重负的甜美笑容!
那笑容如此明亮,如此温暖,仿佛压抑了许久的阴云骤然被阳光穿透。苍白的脸颊因为这由衷的笑意而染上动人的红晕,连带着整个人都生动明媚起来。她甚至微微前倾了身体,声音虽然依旧有些虚弱,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轻快和真诚:
“真的吗?孙太医!太好了!多谢您!这些日子……真是辛苦您了!”她的声音软软的,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医者的深深感激,每一个字都像裹了蜜糖,甜得人心头发软。
这笑容,这声音,这毫不掩饰的感激之情……是她醒来后,从未对他展露过的!
慕容瑾整个人僵在原地!
那巨大的喜悦瞬间被一股猝不及防的、极其陌生的酸涩感所淹没!如同最烈的醋坛子被打翻在心口,酸气直冲天灵盖!
他看着苏璃对着孙太医笑得那么甜,那么真诚,那眉眼弯弯、唇畔含春的模样,是他渴望了多久、却求而不得的!她对他,要么是沉默疏离,要么是带着伤痛和防备的脆弱,何曾有过这样毫无保留、阳光般灿烂的笑容?而这一切……竟然是对着这个胡子花白、战战兢兢的老太医?!
一股强烈的、几乎无法抑制的妒意如同藤蔓般瞬间缠绕住慕容瑾的心脏,越收越紧!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也变得锐利如刀,死死地钉在孙太医那张写满惶恐的老脸上。
孙太医正被苏璃那突如其来的、甜美得不像话的笑容和感谢弄得受宠若惊,刚想诚惶诚恐地回一句“不敢当”,就猛地感到一股冰冷刺骨、带着强烈压迫感和……敌意?的视线狠狠扎在自己身上!
他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差点当场跪下去!抬头一看,只见太子殿下正用一种极其可怕的眼神盯着自己,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孙太医顿时汗如雨下,腿肚子直打转,到嘴边的话也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无尽的惶恐。他做错什么了?!他只是如实禀报了好消息啊!苏姑娘的感谢……他也不敢受啊!
“孙太医,”慕容瑾的声音响起,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璃儿既已大好,你便……退下吧。药方留下即可。”
“是……是!老臣告退!告退!”孙太医如蒙大赦,哪里还敢停留,连滚爬地收拾好药箱,留下药方,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寝殿,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官服。
殿内瞬间只剩下两人。
慕容瑾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着,那股无名火和浓烈的酸意还在灼烧着他。他死死盯着苏璃,想质问她为何对那老头笑得那么甜,为何不对他这样笑……可话到嘴边,看着她因为方才的笑容而显得格外明媚生动的侧脸,看着她下意识地、带着一丝满足和安心轻轻抚上小腹的动作,所有的质问和怒火又瞬间被另一种更柔软、更酸楚的情绪压了下去。
他有什么资格质问?她此刻的轻松和那难得的甜笑,不正是他所期盼的吗?只是……对象不是他罢了。
巨大的失落和醋意交织,让慕容瑾的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浓浓酸味的、闷闷的低哼。他几步走到床边,拿起孙太医留下的药方,动作带着点泄愤似的用力,仿佛那药方就是孙太医本人。
“哼,这老家伙……倒是会讨人欢心。”他低声嘟囔了一句,语气里的醋意几乎要溢出来。他仔细看着药方,眉头紧锁,像是在挑刺,“这味药……是不是太温和了?要不要再加点滋补的?”
苏璃看着他这副明明醋得要命、却强装镇定、甚至试图在药方上找茬的别扭模样,先是微微一怔,随即,一丝极淡、却极其真实的、带着点无奈又觉得好笑的涟漪,在她沉寂的心湖里悄然漾开。
她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线条,看着他故作认真研究药方却掩饰不住酸溜溜的眼神,看着他因为捏着药方而微微泛白的指节……方才对着孙太医露出的那种明媚笑容虽然敛去了,但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勾起了一抹极淡、极清浅的弧度。
那弧度很浅,却像一缕温柔的春风,瞬间吹散了慕容瑾心头那坛翻倒的醋意带来的酸涩阴霾。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唇边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虽然是对着他此刻的“丑态”,但那笑意里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和疏离,反而带着一丝……近乎纵容的暖意?
慕容瑾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一股巨大的、带着傻气的狂喜瞬间冲垮了醋意!他丢开药方,几乎是扑到床边,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眼神亮得惊人,带着小心翼翼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期待:
“璃儿……你……你笑了?”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像个终于得到糖果的孩子,“是对我笑的吗?”
苏璃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炽热又笨拙的追问弄得有些窘迫,脸颊微微发热,下意识地别开脸,低声道:“……谁笑你了……药方……看完了吗?”
这近乎娇嗔的回避,在慕容瑾听来,无异于最甜蜜的肯定!他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药方,只觉得满心都被一种名为“璃儿对我笑了”的蜜糖灌满,甜得发晕。他不管不顾地执起苏璃的手,这次不再是小心翼翼的覆盖,而是紧紧握在掌心,力道坚定却又无比珍重,仿佛握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看完了!璃儿说好就好!”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有些傻气、却无比灿烂的笑容,那笑容驱散了他连日来的憔悴和阴郁,仿佛阳光终于穿透云层,“璃儿喜欢那老……咳,孙太医的药方,我们就用!璃儿高兴就好!”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眼神黏在她泛红的侧脸上,怎么也看不够。那点小小的醋意,早已被她一个浅浅的笑意和此刻的羞涩融化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满心满眼的欢喜和傻气。
殿内,药草的清冽香气与暖阳的气息交织在一起。苏璃感受着手心传来的、他滚烫而坚定的温度,听着他傻里傻气的絮叨,心底那块坚冰的角落,似乎又悄然融化了一小块。那缕名为“甜”的滋味,虽然还带着酸涩的回甘,却已真实地、缓慢地渗透进来,如同这冬日的暖阳,虽不炽烈,却足以慰藉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