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璃是在一种奇异的温暖与虚弱交织的感觉中醒来的。
意识如同沉在水底的薄冰，缓慢地上浮。最先感知到的，是额头传来的、持续不断的、恰到好处的清凉，仿佛有温润的玉石轻轻贴着，驱散了那令人烦躁的灼热。紧接着，是鼻端萦绕的、极其熟悉的清冷药香——是她惯用的苏合香，只是其中又融入了另一种沉稳宁神的药草气息，中和了那份冷冽，变得温润而安心。
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帘。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熟悉的、绣着繁复云纹的帐顶，只是此刻被一层轻柔的素纱笼罩着，滤掉了刺眼的光线，只留下柔和的暖意。身下的锦被柔软干燥，带着阳光晒过的暖香，将她严严实实地包裹着，隔绝了记忆深处那冰冷的墙壁和绝望的重量。
她微微偏头。
然后，呼吸蓦地一滞。
慕容瑾就坐在床边的脚踏上。他高大的身躯以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微微蜷着，头枕在交叠的手臂上，似乎是睡着了。他穿着一身简单的素色常服，不再是往日里那象征威权的太子蟒袍，发冠也卸下了，几缕墨色的发丝垂落在他疲惫的眉骨和脸颊旁。
最让她心尖发颤的，是他的手。
他的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覆在她放在锦被外的手背上。他的手掌宽大温热，指节分明，此刻却只是虚虚地覆盖着，没有一丝一毫的强迫，甚至连重量都控制得极轻，仿佛在呵护一件随时会碎裂的稀世珍宝。他的指尖微微蜷着，带着一种无声的、笨拙的守护姿态。
另一只手，则稳稳地、近乎凝固地拿着一块浸润了药汁的素白软巾，轻轻贴在她的额头上。那持续不断的清凉感，正是来源于此。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睡着了，手臂甚至没有一丝晃动。
晨光透过纱帐，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浓密的眼睫下是两圈深重的青黑，薄唇紧抿着，即使在睡梦中，那眉宇间也锁着挥之不去的沉重与忧虑。一夜之间，他似乎憔悴了许多，下颌冒出了青色的胡茬，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脆弱感。
苏璃静静地望着他，心绪翻涌，复杂得难以言喻。昨夜那撕裂般的屈辱、恐惧与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尚未完全退去，烙印在身体的记忆深处。肩头的淤青还在隐隐作痛。可眼前这个沉睡中依旧固执地为她敷额、小心翼翼握着她的手的人，又让她感到一种尖锐的、带着酸楚的陌生感。
这还是那个暴戾如狂兽的慕容瑾吗？
她试着动了动被他覆盖着的手。
几乎是立刻，覆在她手背上的那只大手猛地一紧！不是钳制，而是一种骤然惊醒的、条件反射般的保护性动作。
慕容瑾倏地抬起头！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骤然睁开，里面还残留着未散的惊悸和深重的疲惫，却在瞬间精准地捕捉到她的视线。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慕容瑾眼中的惊悸迅速被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狂喜和难以置信所取代，那光芒亮得惊人，瞬间点亮了他憔悴的容颜。“璃儿！”他脱口而出，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头还晕吗？要不要喝水？”一连串的问题如同急雨般砸来，他整个人都凑近了些，眼神焦灼地在她脸上逡巡，那覆在她手背上的手微微用力，传递着无法言喻的激动和小心翼翼。
他的反应如此剧烈，如此……失态，完全颠覆了苏璃记忆中那个深沉莫测、掌控一切的太子形象。她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和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狂喜，一种奇异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就红了。她撇开视线，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此刻的软弱，喉咙哽咽着，只轻轻摇了摇头。
她细微的回避动作，像一根细针，刺得慕容瑾心口一缩。眼中的狂喜瞬间黯淡了几分，被更深的痛楚和自责取代。他下意识地想收回手，却又在最后一刻停住，只是将力道放得更轻、更柔，仿佛生怕惊扰了她。
“对不起……”他低哑地开口，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难以言喻的沉重，“璃儿……对不起……昨夜……我……”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每一个字都带着倒刺，刮得他自己血肉模糊。他该如何为自己的暴行辩解？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而虚伪。
苏璃没有看他，也没有回应那句道歉。她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脆弱地颤抖着，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泪水无声地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没入鬓角。
慕容瑾的心被那泪水狠狠灼伤。他慌乱地抬起那只拿着软巾的手，想替她拭泪，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她肌肤时猛地顿住。昨夜留下的淤青和恐惧，像无形的屏障横亘在他们之间。他颓然地放下手，只是更紧地、也更轻柔地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指，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太医说……”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声音放得极低极柔，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讨好的笨拙，“你受了惊吓，又染了风寒，需要静养……心绪……不能激动……”他顿了顿，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那个被孙太医战战兢兢告知的秘密，如同滚烫的烙铁烙印在他灵魂深处，带来一种全新的、混合着巨大恐慌和难以言喻的悸动的战栗。
“璃儿……”他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和小心翼翼的试探，另一只空着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肉眼可见的颤抖，隔着柔软的锦被，极其轻柔地覆在了她的小腹位置。那动作充满了珍视与敬畏，仿佛触碰的是世间最易碎的琉璃。
“我们……有孩子了。”他终于说出了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却带着万钧之力，在寂静的寝殿里清晰地回荡开来。
苏璃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向他！那双含着泪水的眸子里，瞬间涌入了巨大的震惊、茫然，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母性的本能悸动。
孩子？！
昨夜那场几乎将她撕碎的暴风雨……那屈辱和绝望……在这样的情境下……竟然孕育了……一个生命？！
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失语，只是怔怔地望着他，望着他覆在自己小腹上那只小心翼翼、充满了无限珍重的手。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里面翻涌着浓烈的悔恨、深不见底的后怕，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笨拙却无比清晰的、名为“父亲”的期待和温柔。
那眼神，像一道微弱却无比温暖的光，猝不及防地穿透了她心间厚厚的冰层。
慕容瑾屏住呼吸，紧张地等待着她的反应，生怕从她眼中看到更深的厌恶和绝望。
时间仿佛停滞了。
许久，苏璃才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再次闭上了眼睛。这一次，她没有再撇开头。那滑落眼角的泪水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同的温度。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推开他覆在小腹上的手。
那无声的默许，如同一道救赎的曙光，瞬间照亮了慕容瑾心中那片绝望的废墟。巨大的狂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同时涌上心头，让他的眼眶也瞬间湿润了。他不敢再有任何激烈的动作，只是更紧、更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那只隔着锦被覆在她小腹上的手，也微微收紧了些，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坚定的承诺。
殿内依旧安静。
炭盆里，银霜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释放着融融暖意。空气里弥漫着苏合香与安神药草混合的、令人心安的清冽气息。窗棂外，冬日的阳光似乎比昨日明媚了几分，透过素纱帐，温柔地洒在床榻上。
慕容瑾保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一动不动。他不再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她沉睡的侧颜，感受着手下那微弱的、却象征着无限希望的生命脉动（哪怕只是他心理上的感觉）。悔恨和伤痛依然存在，如同沉重的枷锁。但此刻，这份小心翼翼的守护，这份笨拙却真实的温柔，还有那在绝望深渊中意外降临的新生命，如同熹微的晨光，艰难却顽强地穿透了厚重的阴霾，在这片刚刚经历狂风骤雨的废墟上，投下了一缕带着暖意的、名为“可能”的微光。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她握着他指尖的手背上。温热的液体无声地滴落，浸湿了彼此的肌肤。
这一次，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混杂着无尽悔痛、后怕，以及……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对未来的卑微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