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东宫重重包裹。太医署的灯火在慕容瑾的书房内亮了许久,人影晃动,低语声伴随着浓重的药味飘散出来。常禄轻手轻脚地进进出出,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
寝殿内,苏璃抱着温顺下来的雪团,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窗扉紧闭,隔绝了庭院里残留的喧闹和药味,却隔绝不了对面书房透出的、稳定而明亮的光晕。那光,在浓重的夜色中,固执地亮着,像一盏不灭的灯,也像一种无声的宣告。
雪团在她怀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柔软温暖的身体紧贴着她,驱散着夜晚的寒凉,也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宁。然而,苏璃的心却无法真正平静。慕容瑾在琉璃瓦上摇摇欲坠的身影,他额角刺目的殷红,他落地后看向她时那混杂着痛楚、卑微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的眼神,如同烙印,一遍遍在她脑海中回放。
那句“怕它掉下来,你会更难过”更是反复敲击着她的心防。笨拙、愚蠢,甚至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却偏偏精准地戳中了她心底最柔软、最不敢触碰的角落。她恨他,根植于骨血,源于那无法挽回的失去。可这份恨意,在亲眼目睹他为了一只猫(一只寄托了她对逝去孩子所有哀思的猫)而险些付出生命代价的瞬间,被一种更原始的、排山倒海般的恐惧和……一种尖锐的、难以名状的悸动所冲击。
“我的难过,与你何干?”她冰冷的话语犹在耳畔,可那脱口而出的“传太医”三个字,却如同背叛了这份冰冷的宣言,将她内心真实的动摇暴露无遗。这种失控感让她烦躁、不安,甚至有些……羞恼。
她将脸深深埋进雪团柔软的皮毛里,感受着那份温暖和生命的悸动。猫咪身上似乎还残留着屋顶的尘土气息,提醒着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许久,她才抬起头,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室内。烛火跳跃,将她的影子拉长在墙壁上,显得格外孤寂。
视线掠过妆台,最终落在一个被遗忘许久的角落。那里,静静躺着一个蒙尘的锦盒——是慕容瑾之前放在门槛内,装着那件他亲手缝制的、针脚歪扭的婴儿肚兜的盒子。后来,被她粗暴地塞进了妆奁底层。不知何时,又被谁(或许是侍女打扫时)拿了出来,随意地搁置在那里。
鬼使神差地,苏璃放下雪团,走了过去。她伸出手,指尖在冰凉的锦盒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打开。
素白的绢料依旧柔软,只是沾染了些许灰尘。那歪歪扭扭、深浅不一的针脚,像一条条笨拙爬行的蚯蚓,清晰地昭示着缝制者的毫无经验和倾注的巨大心力。她甚至可以想象出,那个习惯了批阅奏章、执掌生杀大权的男人,是如何在灯下笨拙地捏着细针,如何被针尖刺破手指,又如何固执地一遍遍拆了又缝……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涌上喉咙。她猛地合上锦盒,仿佛被烫到一般。恨意再次汹涌而来,带着尖锐的嘲讽:一件衣服就能弥补什么吗?迟来的悔恨就能挽回那个小小的生命吗?
可是……可是为什么心口会这样闷?闷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为什么眼前会浮现他摔下梯子后,强撑着对她解释时额上那不断渗出的鲜血?
“喵……”雪团蹭着她的裙角,仰着小脑袋,碧蓝的眼眸纯净地看着她。
苏璃闭了闭眼,将那股翻腾的情绪强行压下。她需要做点什么,来驱散这令人窒息的心绪。目光再次游移,最终定格在房间另一侧——那里,静静摆放着一张被素色锦缎覆盖的古琴。
那是她的琴。曾几何时,琴声是她寄情抒怀的伴侣,是她闺阁时光里最温柔的慰藉。然而,自从孩子离去,自从心死成灰,这琴便如同她自身一般,被彻底封存,蒙尘落寞。
今夜,心乱如麻,万般情绪无处安放。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
她走到琴前,掀开了那层落寞的锦缎。桐木的琴身温润依旧,只是蒙上了一层薄灰。她拿出丝帕,仔仔细细地擦拭着琴身、琴弦,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当最后一粒尘埃被拂去,光洁的琴身在烛光下泛出温润的光泽。
她端坐于琴前,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琴弦。久违的触感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过于激荡的心绪。手指悬停在弦上,却久久无法落下。该弹什么?那些曾经烂熟于心的、欢快明媚的曲子早已不合时宜,而哀伤的调子……又怕引出更多无法承受的泪。
最终,一个极其简单、甚至有些单调的指法练习曲的旋律在她脑海中浮现。那是她初学琴时,母亲手把手教导的,没有任何复杂的情绪,只有最基础的指法和音准要求。她闭上眼,指尖终于轻轻落下。
“铮——”
一个略显干涩、带着久未调音而微微走调的音符,在寂静的寝殿内响起,显得有些突兀,甚至刺耳。
窗外的庭院里,常禄正指挥着小太监轻手轻脚地收拾着梯子等物。这突兀的琴音让他猛地顿住脚步,惊讶地望向太子妃寝殿的方向。自从……那件事之后,东宫就再未响起过任何琴音。这声音虽然生涩,却如同天籁!
书房内,刚被太医重新包扎好伤口、灌下苦药的慕容瑾正靠在榻上闭目养神。额角的疼痛和胸口的闷涩让他眉头紧锁。那一声干涩的琴音穿透窗棂,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种近乎虔诚的狂喜!他挣扎着想坐起,却被旁边的常禄赶紧按住:“殿下!您不能动!伤口刚包扎好!”
“琴……是阿璃……”慕容瑾的声音嘶哑而急切,目光灼灼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她在弹琴?”
“是!是娘娘寝殿传来的!”常禄也激动不已,连连点头,“虽然……虽然就一声,但确实是琴音!”
慕容瑾不再挣扎,他安静下来,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声响。那份专注,仿佛在聆听世间最珍贵的乐章。
寝殿内,苏璃也被自己弹出的第一个音吓了一跳。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她定了定神,摒弃所有杂念,只专注于指尖与琴弦的触碰,专注于那最基础的指法。
“铮……铮……叮……”
单调的、断断续续的音符开始流淌出来。没有旋律,没有情感,只有生疏的指法练习。她的动作很慢,每一个音符都带着试探和犹疑,指腹按压琴弦的力度也时轻时重,导致音色时而干涩,时而沉闷,甚至偶尔还会带出一丝刺耳的摩擦声。
这琴声,实在算不上悦耳。甚至有些笨拙,有些……可怜。
然而,落在窗外的慕容瑾耳中,这每一个生涩的音符都如同仙乐。他闭上眼,仿佛能看到她坐在琴前,低垂着眼睫,专注而认真地拨弄琴弦的样子。那份笨拙,那份小心翼翼,比任何名家演奏都更能触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愿意重新触碰琴弦,愿意让这沉寂已久的寝殿再次响起声音,这本身就是一道划破漫长黑夜的光!
他贪婪地听着,每一个单调的音符都化作细细的暖流,悄然抚慰着他身体和心口的伤痛。额角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几分。他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甚至不敢用力呼吸,生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演奏”。
苏璃并不知道窗外有人在屏息聆听。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指尖在琴弦上移动,笨拙地重复着那几个最简单的指法组合。生疏感让她有些懊恼,但奇异地,这种专注于指尖的感觉,竟真的让她纷乱如麻的心绪稍稍沉淀下来。那些尖锐的恨意、沉重的悲伤、复杂的悸动,似乎都被这单调的琴音暂时隔离在外。
她弹得很慢,很专注。渐渐地,指尖的颤抖平息了,按弦的力度也稳定了一些,那单调的音符听起来似乎……顺耳了一点点?虽然依旧没有任何旋律可言,但至少不再那么刺耳。
时间在单调的琴音中悄然流逝。苏璃沉浸其中,忘记了疲惫,忘记了周遭的一切。直到一阵轻微的眩晕袭来,她才恍然停下,指尖按在琴弦上,最后一个音符带着微微的颤音,消失在空气中。
寝殿内恢复了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她看着自己的指尖,因为用力按压琴弦而微微泛红。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涌了上来,但奇怪的是,心头那份沉甸甸的压抑感,似乎也随着这单调的琴音,被宣泄出去了一些。虽然恨意依旧,悲伤仍在,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样,堵得她喘不过气。
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窗外的慕容瑾,在琴音停止后许久,才缓缓睁开眼睛。眼底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温柔和一种失而复得般的巨大满足。他对着常禄,声音低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去……把我书房里那卷《清心普善咒》的孤本琴谱找出来。要……最干净的那份。”
常禄立刻会意,轻声应下,快步退了出去。
慕容瑾重新靠回榻上,目光依旧望着对面寝殿的方向。那里,烛火依旧明亮。额角的伤口隐隐作痛,胸口的闷涩感也并未完全消失,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希望,如同温润的泉水,悄然浸润了他干涸已久的心田。今夜这单调的琴声,是他听过的最美的乐章。
夜更深了。万籁俱寂。
苏璃感到一阵倦意袭来。她正欲起身歇息,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紧闭的殿门。门外,靠近门槛的地方,似乎……多了一样东西。
她微微蹙眉,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轻轻拉开殿门一条缝隙。
门槛内,安静地躺着一卷用素白锦缎仔细包裹、系着青色丝绦的卷轴。锦缎洁净无尘,丝绦系得一丝不苟,显示出放置者的无比郑重。
她认得这种卷轴。是琴谱。
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她蹲下身,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解开了那青色丝绦,展开素白的锦缎。
里面是一卷保存得极其完好的古旧琴谱。纸张泛黄,墨迹古朴沉静。卷首清晰地写着几个隽永的小字——《清心普善咒》。正是传说中能涤荡心神、安抚魂魄的古曲。
琴谱的纸张边缘被摩挲得异常光滑,显然经常被人翻阅。但此刻,它被保护得极好,没有一丝褶皱和污损。在琴谱的扉页内侧,夹着一片极其干净、脉络清晰的菩提叶,叶片上似乎还带着淡淡的檀香气息,与之前那卷《往生咒》如出一辙。
没有只言片语。只有这一卷带着岁月痕迹和无声心意的琴谱,静静地躺在那里。
苏璃的手指抚过那温润的纸张,抚过那片象征着洁净与超脱的菩提叶。她能想象出,那个男人是如何忍着伤口的疼痛,如何小心翼翼地找出这珍藏的孤本,如何用最干净的锦缎包裹,如何亲自或吩咐最信任的人,在这深夜悄然送来,放在她的门前,然后默默离开。
依旧是沉默。依旧是无声的传递。
但这份沉默,这份无声,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沉重,更……直抵人心。
恨吗?恨。痛吗?痛彻心扉。
可是,心湖深处那块坚冰,在这单调琴音的震动和这份深夜琴谱的冲击下,那细微的裂痕,似乎又悄然扩大了一丝。一种复杂的、带着苦涩酸楚的暖流,如同初春融化的雪水,带着寒意,却也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生机,缓缓渗透进来。
她轻轻合上锦缎,重新系好丝绦,将那卷承载着太多心意的琴谱紧紧抱在胸前,如同抱着一个易碎的梦。她没有立刻关上殿门,而是站在门口,望向对面书房的方向。
那里,灯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只余下一片沉静的黑暗,融入无边的夜色。
庭院里,晚风轻拂,带来梅枝摇曳的细微声响。雪团不知何时又蹭到了她的脚边,用毛茸茸的脑袋轻轻蹭着她的裙摆。
苏璃低下头,看着猫咪纯净的眼眸,又抬头望了望对面那片已然安寂的黑暗,抱着琴谱的手臂,微微收紧。
夜风吹动她单薄的寝衣,带来一丝凉意。她终于缓缓关上了殿门,将那卷琴谱轻轻放在了琴案之上,与她的古琴并排。
烛光下,古琴温润,琴谱沉静。而她的心,在经历了一整日的惊涛骇浪之后,终于在这片寂静的深夜里,寻到了一丝短暂却真实的、带着无尽酸涩与茫然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