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中秋夜沈煜那番石破天惊的“要孩子”宣言后,慕容瑾虽嘴上说着“咱们不急,慢慢来”,心里那根名为“比较”的弦却微妙地绷紧了些许。对苏璃的呵护更是到了无微不至、草木皆兵的地步。东宫上下皆知,太子妃是太子殿下心尖尖上的肉,更是他眼珠子般的存在,半点闪失都出不得。
苏璃的孕期反应渐渐平稳,人也丰腴了些,气色愈发红润,眉宇间沉淀出一种温柔娴静的母性光辉。慕容瑾恨不得将世间所有美好都捧到她面前,搜罗各种精巧的玩意儿、珍贵的补品,只为博她一笑。苏璃虽感念他的用心,却也时常被他过度的紧张弄得哭笑不得,只能柔声安抚。
然而,慕容瑾的“醋海”并未因苏璃的温顺而平静,反而在不知不觉中,因为另一个人的存在,开始暗流涌动,且日渐汹涌。
这个人,便是东宫的总管内侍——常禄。
常禄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出头,自小便净身入宫,跟在慕容瑾身边多年,忠心耿耿,办事稳妥,心思也极为细腻。慕容瑾对他极为信任,东宫内务,尤其是关乎苏璃起居饮食的琐事,几乎全权交由他打理。
起初,慕容瑾对常禄是放心的。常禄恭谨知礼,进退有度,将苏璃照顾得妥帖周到,事事都先请示他。慕容瑾忙于朝务时,有常禄在苏璃身边照应,他也确实安心不少。
可不知从何时起,慕容瑾渐渐发现,常禄在苏璃面前,似乎……过于“自在”了些?
比如,那日午后,慕容瑾处理完紧急政务匆匆赶回寝殿,刚走到廊下,便听见殿内传来苏璃轻快的笑声。他心头一暖,加快脚步,却在踏入殿门时,脚步顿住了。
只见苏璃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拈着一块精巧的桂花糕,笑得眉眼弯弯。常禄并未如寻常内侍那般垂手侍立在一丈开外,而是半跪在榻边的脚踏上,距离苏璃不过咫尺。他手里也捧着一个精致的攒盒,盒子里是各色新鲜出炉、香气扑鼻的点心。他正低声说着什么,语速轻快,脸上带着一种慕容瑾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鲜活又放松的笑意,甚至……有点少年气的狡黠。苏璃被他逗得连连发笑,随手将咬了一小口的桂花糕递过去:“这个甜而不腻,你也尝尝?”
常禄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飞起一抹极淡的红晕,并未推拒,反而恭敬又自然地接过苏璃递来的那半块糕点,小口尝了尝,然后笑着点头:“娘娘说的是,这点心师傅今日手艺极好。”
那一幕,像根细小的刺,猝不及防地扎进了慕容瑾的心口。他的璃儿,亲手将自己咬过的点心,递给了另一个男人?而常禄,竟也坦然接受了?那距离,那笑容,那分享食物的亲昵……虽知常禄是内侍,绝无可能,但慕容瑾胸中那股无名火还是“噌”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他沉着脸走进去,殿内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常禄瞬间恢复了平日恭谨克制的模样,垂首退到一旁,仿佛刚才那个鲜活带笑的少年只是慕容瑾的错觉。苏璃看到他,眼中笑意未褪,温声道:“阿瑾回来了?快尝尝这点心,常禄刚送来的,味道极好。”
慕容瑾看着苏璃明媚的笑脸,再看看旁边垂首肃立的常禄,那股邪火堵在胸口,发作不得,只能闷闷地“嗯”了一声,拿起一块点心,食不知味地塞进嘴里,眼神却像刀子似的刮了常禄好几眼。
这仅仅是个开始。
此后,慕容瑾发现,常禄出现在苏璃身边的时间似乎越来越多。苏璃想看书,常禄总能第一时间找出她感兴趣的话本子,甚至能就书中情节与她讨论几句;苏璃觉得闷了想走动,常禄会提前备好软轿,规划好既安全又景致好的路线,沿途还会轻声细语地介绍些宫苑趣事或花草知识,逗得苏璃展颜;苏璃偶尔想给未出世的孩子做些小衣物,常禄竟也能找出最柔软的料子,甚至能提供些针法上的建议,虽然笨拙,却引得苏璃惊奇不已,两人凑在一起研究针线,画面竟也出奇的和谐……
更让慕容瑾心头酸水直冒的是,苏璃在常禄面前,似乎格外放松。她会对常禄露出那种毫无防备、纯粹愉悦的笑容,会跟他分享一些琐碎的小心思,甚至偶尔会像对弟弟般,带着点嗔怪和亲近地唤他一声“小禄子”。这种自然而然的亲昵,是慕容瑾小心翼翼、百般讨好也未能完全换来的。
慕容瑾的醋意,如同陈年的老酒,在暗处悄然发酵,日益浓烈。他看常禄的眼神越来越不善,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整个东宫都噤若寒蝉。但凡常禄在苏璃身边待得稍微久一点,慕容瑾总能找到各种理由把人支开。批折子时,他会故意把常禄留在外间,一留就是大半天;或者突然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差事,指名道姓要常禄亲自去办,而且一去就是很远的地方。
常禄何其敏锐,早已察觉太子殿下对自己那日益增长的“敌意”。他心中惶恐又无奈,只能愈发谨小慎微,在太子妃面前更是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逾矩。可即便如此,也挡不住苏璃对他的信任和依赖,以及慕容瑾眼中那越积越厚的醋坛子。
终于,在一个阳光晴好的午后,醋坛彻底打翻了。
慕容瑾难得偷得半日清闲,想好好陪陪苏璃。他走进寝殿后的小花园,远远便看见苏璃坐在暖阳下的藤椅上,常禄并未侍立在旁,而是坐在旁边一个小杌子上,手里拿着……一卷画轴?
两人头挨得很近,常禄正指着画轴低声说着什么,神情专注而温和。苏璃听得入神,唇角噙着温柔的笑意,眼神亮晶晶的,偶尔还伸出手指,在画轴上轻轻点一下。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勾勒出一幅静谧而……刺眼的画面。
慕容瑾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又是常禄!又是这种该死的、旁若无人的亲近!
他大步流星地走过去,脚步声惊动了两人。苏璃抬起头,眼中还带着未散的笑意:“阿瑾?”
常禄则迅速起身,垂首行礼:“殿下。”
慕容瑾看也没看常禄,目光死死锁在苏璃手中的画轴上,声音冷得像冰:“在看什么?”
“哦,”苏璃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反而兴致勃勃地将画轴展开一些给他看,“是小禄子画的!他竟有这般好画工,画的是御花园新开的几株绿梅,清雅极了!你瞧这枝干,这花瓣,多传神!”
画确实不错,笔触细腻,意境清幽。但慕容瑾此刻哪还有心思欣赏?他满脑子都是苏璃那句亲昵的“小禄子”,以及她眼中对常禄画技毫不掩饰的欣赏。
“是吗?”慕容瑾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毫无温度的笑意,目光锐利如刀地射向垂首的常禄,“孤竟不知,常总管还有这等闲情逸致和……好本事。”那“好本事”三个字,咬得极重,带着浓浓的讽刺和压迫。
常禄身体一僵,头垂得更低:“奴才……奴才只是闲暇时胡乱涂鸦,难登大雅之堂,污了娘娘和殿下的眼,奴才该死。”
“你确实该死!”慕容瑾积压多日的醋意和怒火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他猛地一拍旁边的石桌,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吓得苏璃手一抖,画轴差点掉落。
“孤让你在璃儿身边伺候,是让你恪守本分!不是让你整日里不务正业,弄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来媚主邀宠!”慕容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身为东宫总管,心思不用在正道上,整日琢磨这些旁门左道,你眼里还有没有规矩?!”
这指控来得又重又狠,完全是无理取闹。常禄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奴才不敢!奴才该死!请殿下息怒!”他浑身都在颤抖,心中一片冰凉。
“阿瑾!”苏璃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暴怒惊住了,随即涌上的是浓浓的不解和一丝被冒犯的怒意。她护住手中的画轴,站起身,挡在常禄身前,声音也冷了下来:“你做什么?!常禄何错之有?这画是我让他画的!是我觉得闷了,看他似乎会画画,才央他画来解闷的!画得不好吗?哪里就媚主邀宠了?哪里就不务正业了?”
她这一挡,这一护,无异于火上浇油!
慕容瑾看着苏璃为了维护常禄,不惜与自己针锋相对,那双清澈眼眸里甚至带着对他的责备和失望……他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痛,几乎无法呼吸!连日积压的醋意、不安、还有一丝被忽略的委屈,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你……你为了他……竟这般与孤说话?”慕容瑾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受伤而微微发颤,他死死盯着苏璃,眼神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孤在你心里……竟还不如一个内侍?!”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苏璃也被他这蛮横无理的态度气到了,胸口剧烈起伏,眼圈瞬间就红了,“常禄尽心尽力伺候我,事事妥帖,从无差错!不过是一幅画,你便要如此折辱于他?慕容瑾,你的心胸呢?!”
“孤的心胸?”慕容瑾怒极反笑,他猛地指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常禄,“孤的心胸就是看不得他对你献殷勤!看不得你对他笑得那般开心!看不得你事事依赖他,信任他!璃儿,你告诉我,是不是只有他不在的时候,你才会想起孤这个夫君?!是不是只有他,才懂得如何哄你开心?!”
这番赤裸裸的、带着强烈占有欲的控诉,如同惊雷般在花园里炸开!苏璃彻底愣住了,她看着慕容瑾眼中翻腾的痛苦、嫉妒和深不见底的不安,满腔的怒意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心疼。
原来,他这些日子的别扭、找茬、低气压……竟都是因为……吃醋?吃常禄的醋?
这个认知让苏璃一时哭笑不得,心绪复杂难言。
跪在地上的常禄更是听得魂飞魄散,头磕得砰砰响:“殿下息怒!奴才万死!奴才绝无半分非分之想!奴才对娘娘只有恭敬忠心,天地可鉴!求殿下明察!”他此刻真是恨不得自己立刻消失。
花园里一片死寂,只剩下常禄磕头的沉闷声响和慕容瑾粗重的喘息。
苏璃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翻涌。她不再看慕容瑾,而是弯腰,亲手将浑身抖如筛糠的常禄扶了起来。她的动作很轻,声音也放柔了:“常禄,你先下去吧。今日之事,不怪你。”
“娘娘……”常禄声音哽咽,感激涕零又惶恐万分。
“下去。”苏璃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
常禄不敢再留,踉跄着退下,背影狼狈不堪。
花园里只剩下他们二人。阳光依旧明媚,气氛却降至冰点。
苏璃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个高大挺拔、此刻却像个做错事又倔强不肯低头的孩子般的男人。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紧,眼神里交织着未散的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苏璃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紧握的拳头。那拳头坚硬如铁,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压抑的颤抖。
慕容瑾身体一僵,却没有甩开。
“傻子……”苏璃的声音很轻,带着叹息,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柔软,“你吃的这是什么飞醋?”
慕容瑾喉头滚动了一下,别开脸,声音依旧硬邦邦的:“孤没有!”
“没有?”苏璃微微踮起脚,凑近他,清澈的眸子直视着他躲闪的眼睛,“那刚才那些话,是谁说的?是谁说我只信任常禄,不信任他?是谁说……只有常禄才懂得哄我开心?”
慕容瑾被她看得无所遁形,耳根瞬间红透,恼羞成怒地低吼:“难道不是吗?!你对他笑得比对我多!你跟他说话比跟我多!你……”
“那是因为,”苏璃打断他,指尖轻轻点在他的心口,语气带着无奈又甜蜜的纵容,“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根本不需要想那么多啊。”
慕容瑾愣住了。
苏璃看着他呆住的模样,继续柔声道:“常禄是内侍,他照顾我,是职责,是分内事。我对他笑,是因为他确实做得很好,让我省心。我跟他说话,也多是些日常琐事,无关紧要。可你不一样,阿瑾。”
她微微前倾,将额头轻轻抵在他的胸膛,声音闷闷的,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直抵心尖:
“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的心是满的,是踏实的。我不需要刻意找话题,不需要想着如何回应你的好。因为我知道,你就在这里,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你看着我,护着我,笨拙地、小心翼翼地、甚至有时候过度紧张地爱着我……这些,我都知道,我都感受得到。”
她抬起头,眼中漾着温柔的水光,唇边却带着浅浅的笑意:“阿瑾,你是我的夫君,是我腹中孩儿的父亲。这份独一无二的位置和牵绊,是常禄,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分毫的。你吃的这醋……好没道理,又好生……可爱。”
“可爱?”慕容瑾被她说得脸上挂不住,想反驳,可听着她温言软语的分析,感受着她主动的靠近和依赖,心中那滔天的醋意和怒火,竟如同被春风拂过的冰雪,悄无声息地开始消融,只剩下一种又酸又甜、暖融融的悸动。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将她牢牢圈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闷闷地道:“……谁可爱了!孤……孤就是见不得他对你太好!”
“那你要对他好一点。”苏璃在他怀里闷笑,“他可是帮你照顾我呢。你总凶他,把他吓跑了,谁帮你跑腿?谁帮你留意我喜欢什么?”
“哼!”慕容瑾冷哼一声,但语气明显软化了,“孤知道了……以后……尽量不凶他。”他顿了顿,又有些别扭地补充,“但……但你不许再对他笑得那么好看!不许亲手给他点心!更不许……不许让他画什么劳什子画!”
“霸道鬼!”苏璃嗔怪地捶了他一下,力道却轻得像挠痒痒。
慕容瑾抓住她的小拳头,放在唇边亲了亲,眼中终于重新染上了熟悉的、带着独占欲的温柔笑意:“孤就是霸道。璃儿,你是孤的,从头到脚,从里到外,连笑……也只能对孤一个人这么甜。”
他低下头,寻到她的唇,带着劫后余生般的珍重和一丝失而复得的狂喜,深深地吻了下去。
阳光暖融融地笼罩着相拥的两人,将方才的硝烟弥漫彻底驱散。醋坛子虽然打翻了,酸味弥漫,却也在这深情的拥吻和坦诚的心声中,酿出了更醇厚、更甜蜜的滋味。只是,慕容瑾心中默默给常禄记下了一笔:以后,定要寻个由头,把这画技“出众”、惹得璃儿开怀的内侍总管,打发得离寝殿再远些才好!